第294章 梧心篇 师承嗣

 入目之处，满眼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朱壁高墙俨然，地阶俱由云白石板铺就，处处彰显出举世无双的奢贵堂皇，充分向世人展现建苍统治者的庄重威严。


 幼时的记忆几乎早便消褪了个干净，但眼见此景，却自然生出股熟悉之感，似乎与自己记忆最深处的某些东西一脉相承。


 鄙厌的情绪不可遏制地升起，纵然不可能见到什么自己并不想见的人，但莫说深入宫廷，只要接近这个属于那个人的地方，心中都有股由衷而发的抵触。


 曲折回盘的外宫算是一道屏障，为了更好地保护着居住其中的人，繁复的构架自然也便成了一种防卫手段。


 宫门重重，时有拐折，无端让本可以直接走过的距离拉得很长。


 心头的思绪略显纷乱，不由自主忆起的那个如凰少女，推敲揣摩着锦家的冤屈，还有当今这帝都的暗流丛生时时扰乱着神思。


 白玉石板的甬道那边隐隐有脚步声响动，略显不整的步调显现出来者的心思似乎并不那么平宁。


 师承嗣最近心情很是不佳，久居深宫禁苑，忽然被安排了一个辅政之职。每每面对那些朝官们或疑或嗤的目光，他都感受到了无边的压力。


 他是一个帝子，可也是一个与当今帝君并无直系血缘的、一个过继自旁系封君的帝子。且不论帝君已然久溺于道术，这些年来见过他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即便是帝君真的有意教导他几句，两人之间的血缘之疏，也终究会成为一道无法摧坏的坚壁。


 他自幼至今的生活，过的可并不如他的表面身份那般舒心。


 背负着一个有名无实的身份，却无人真正对他关心。除去他的生父偶有消息通传，甚至连宫侍们对他的态度都称不上是多么亲近。然而，生父的任何关心，最终却都成为了让他胆战心惊的祸根。


 纵然再不通世事，他也知，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自己的过继之子与生父过从甚密是一件多么忌讳的事。他也知，如果这样的事被揭发了出来，他将面临的，又会是什么。


 所以，他瞥了一眼身边的老人，下意识地再离远了几分。


 当这个帝子师第一次传递给自己生父的消息时，他便再也没了可以倾诉倚靠的人。连这个教导自己多年的先生，自己最后的孺慕之情所寄托的人，都是怀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才会与他接近，他又怎敢再轻信别人？


 他的人生，真的很是缺残。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被生父抛弃，再送到帝君膝下，却又根本不被他所看重。也不知，为何偌大的聆啼台宫廷，自己竟无一人可以亲近。更不知，这样一个傀儡般的他，又为何在被遗忘多年后，突然被提到了这个高度，这等几乎是接受了所有人质疑目光的刑戮之地。


 是因为那个他名义上的王兄么？因为他的出现，自己才忽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而自己，就是某种对付他的武器么？


 帝君嫡长子，与一个宗族封君的过继之子，孰轻孰重，已然一眼明了。


 但是，他却对这位王兄升不起一丝敌意，也，不可能升起竞争之心。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一位王兄，为何会被帝君送出聆啼台？这般尊崇的身份，又岂会遭遇与他这个弃子相同的命运？


 无由无据的思绪充盈满胸，并不曾注意到周围的环境，直到身边送自己议政归宫的帝子师略显惶恐地顿足施礼，他才后知后觉地缓缓回神。


 “见……见过……殿下……”


 迎着面色淡漠的青年，双鬓微霜的老人惊疑不定，仓促之间，都不知该怎样去应对，结巴了半晌，才仿若不情愿地吐出那个本该独属于自己辅佐的帝子师承嗣的称呼。于此同时，他也暗自心惊不已，这个帝君嫡子突然来了聆啼台，是为了什么事？莫不是来见帝君？


 无论是哪种可能，似乎都对帝子殿下，对紫瞵党不利……


 他下意识地俯低了首，掩饰着自己的一切神色。


 在这种地方遇见了别人，倒也让师华宸微微意外，又见那位老人向自己深揖致礼，便也只得略微停下了脚步。


 视野之中的那对足尖停了下来，更是让帝子师愈加的紧张，恍然间才想起提醒身旁的师承嗣：“殿下，殿下，这是帝君嫡长子，师华宸殿下。您……您快招呼一声。”


 望着眼前这个略长于自己的青年，师承嗣下意识地长久凝视。


 淡漠而肃的面容，挺拔修长的身形，清冷高峻的气质，分明显露出迥异于自己的卓然绝尘，再加上最近听闻的有关他的事迹，心头不禁生出一股自卑。


 “王弟师承嗣，见，见过王兄……”


 可是，自己竟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细微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起的亲近之念，忽然涌遍了全身。


 “师承嗣？”


 平静地移目看去，师华宸倒是略微诧异。眼前这个并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年轻人，就是那个人在送走自己后另找的一个儿子么？


 略微打量了几眼，发现这个称呼自己为王兄的人也是个俊秀少年，眉目分明、清澈干净，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郁郁寡欢。


 还有，此刻他眼中那让人无法忽视的渴望与亲近。


 “王弟不必多礼，”伸手免去了师承嗣的揖礼，师华宸语气和缓，“你是未来的储君，无需对我这个祭朝监如此讲究礼数。”


 被师华宸亲自扶起，师承嗣似有些受宠若惊，并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特别之处。反倒是一旁的帝子师心中暗自一凛，有些诧异地偷瞥了眼师华宸，似乎摸不透他那所谓“储君”之语倒底是刻意还是无心。


 扶起了师承嗣，又让帝子师起身后，师华宸淡淡出言：“王弟此时归宫，想来刚刚议政而归，该是多有辛劳，你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这句话本意是想就此作别，以便他即刻脱身，却不料师承嗣因为他话中的体谅而感动，竟显得愈加热忱起来：“多谢王兄关心，承嗣能力缺漏，只不过是给朝政添乱罢了，不敢称劳。王兄回聆啼台，可是要来见父君？”


 见师承嗣莫名说出这话，帝子师顿时吓了一跳，目露惊色地在两人之间游移着视线。


 望了眼微微激红了脸向自己表露着善意的师承嗣，师华宸默了一瞬，还是回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有事待办。”


 “王兄是有什么事？不知承嗣可否帮上一二？”


 眼见着师承嗣又妄自出言，帝子师急得发慌，再顾不得什么，连忙插口：“帝子，殿下任职祭朝监，所领之务都与宗礼台有关，您就别插手了，还是快些让我送您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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