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凋零奏

 “辛苦你们了，你们进屋早些歇息吧。一会儿要是琴声吵着了，就要委屈你们一下了。”


 锦霏凰面色柔和，笑意轻浅。


 “大小姐这是哪儿的话，您的琴声我们是知道的，不说让人心安宁神，就算是听一宿不睡也不会委屈的。”


 秋枫也是笑着回到，不过接着又话音一转：“不过，估计今夜我们是没这个耳福了。”


 “怎的，有什么事吗？”


 “听说新近花市上又有了些新种的花卉绿植，我便和春棠商量着先去看看弄些回来呢。”


 “花市？”


 锦霏凰有些疑惑，但她随即便明白了什么，出声应允了。


 得了锦霏凰的应允，秋枫便也见礼别过，拉着春棠一道走出了院子。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锦霏凰不由一声轻叹。


 锦家的景致布局虽都由各院自主定夺，但这花草植株向来都有专人采购的，如果有什么新品花草，负责之人必定是第一时间采购好了。即使是极少的有些迟了，各院也只需告知一声，顷须便可去备好送到，哪里用得着特意去看？虽然以前春棠秋枫也偶尔有过亲为的时候，但今天，却明显是给自己留空独处。


 我渐渐已不经意间流露得这么明显了吗？


 锦霏凰暗念道，嘴角不由带上了一丝苦笑。


 也对，到底是瞒不住的，那逝去的东西与人到底也是不可挽回的。或许，我也到底会被逼着去嫁给雷楼的......


 世事，难阻啊......


 锦霏凰落寂地叹息，略显凄伤的眸子看向了许久不曾碰的琴。


 琴由上好的梧桐木雕制，周身镶金饰玉，暗香浮动，千年冰蚕丝制的弦晶莹如冰凌，在灯光下泛着一层盈盈水光。虽许久不碰，但琴犹似故，一如她儿时最爱的样子。


 此琴，有五年未弹了吧？五年间，我因他弃琴，笛吹得更多......


 纤莹如玉的手轻抚上琴，素指轻拨，五年未响的琴音犹荡天籁，音色竟是未改分毫。


 听着少时便萦荡于心，此刻依旧不改初音的琴声，锦霏凰一时也是心涟荡漾，感触万端。


 目光柔和地注视着爱琴，久经空置也未能将它典雅庄美褪去分毫，反而还因时间的沉淀，其声音倍显醇厚。


 听说，只有极好的琴与琴师心意相通，由琴师倾注对琴的一腔热血深情，才可让琴不畏时光，永驻天音。


 皇族师氏的音术秘宝，就是这么炼成的，每一件音术秘宝的存在，都代表了一位音师的毕生心血。这与其它的一些术法法宝却是不同。


 锦霏凰苦笑：我弃你五年，你却依旧不改初音，这倒真是我负了你了。要不是遇上我这么个琴师，你恐怕真的能成为那可谓传奇的音术秘宝吧......


 沉吟许久，锦霏凰才敢缓缓将手指拢上琴弦，轻拨慢挑，奏出了自己早已烂熟于心却又许久不曾奏出的琴曲。


 一首首，宛若天籁，自时间长河上游潺潺流泻，淌过指尖，漫过小院，曲折回绕着流向天边。


 小锦随琴音而舞，随琴曲而动。幽深静谧的小院中，纷纷坠叶飘零的梧桐树下，一人、一琴、一凰，和谐美丽，却又有一股淡淡的哀伤与凄凉。


 弄弦童女稚心初，音随浣花绕闺双。轻纱循风舞琴久，彩练倚露伴笛长。


 回折拢抹付天籁，收旋捻挑溢芬芳。绾丝一把浓**，束带几经暗留香。


 一音一声俱心事，事事皆非休纷茫。少年意浅情愫贞，旦夕相携青椒房。


 诉诸瑶琴与君听，君自留心倍酬相。但愿音绵无间断，直待地老天荒凉。


 ............


 一声一声，一曲一曲，琴音似一个精致深情的铜环，扣开了少女久久关闭尘封的心。


 一颗一颗，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泪似珍珠滚落悲戚的面容，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在琴上弦上，打湿了每一个音符乐章。


 浸透了泪的琴音如秋雨积塘般，淅淅沥沥地涨着，升着，溢出，漫向了四面八方。


 秋意渐已深，萧风凋黄叶。


 那琴音更为渐入深秋的秋意倍加了几分宛尔深邃、浸润透骨的凄凉。


 满树的桐叶似也听出了离别，纷纷扬扬地辞作枝头，化作一只只或红或黄的蝶，随风起舞回旋，为这悲凉的秋意伴奏，却未能舒缓少女心中的凄戚寞凉。


 庭中的温度一分分地褪去，冰露凝霜般笼向幽庭，似先一步经受凛冽寒冬的吹袭，直冻得庭中的生灵冰寒。枯草荒容，落叶沉凉，秋菊凋零，人心也封。一身华羽的雏凰停栖枝头，金黄如琥珀的眼睛看着树下独坐的少女，流露出无法言明的戚色。


 少女凄惶地抚琴，这指下每一个流淌而出的音符琴曲都是曾与一人共伴相奏，取悦相闻。如今再次奏响，往事如烟，聚散离合，拼凑出破碎零散的记忆。


 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聚散反复间，终究是点点滴滴地消磨殆尽，想要拾起，却再无踪影可觅。朦胧缥缈的画面，就这么，如流水般消逝，再也难以挽回，一如少女的心。


 幽庭落寞晚，秋风扫寂寥。


 夜幕遮锦色，月华照瑟萧。


 故情惹人思，新弹催泪渺。


 不见忆还驻，唯闻曲空调。


 ............


 夜，已渐深，乌墨的夜幕如阴影般笼罩，遮蔽了整个九州的光明，使它落入无边的黑暗与迷离。即便锦家不夜，灯火通明，花灯如昼，但也透不进门扉闭合的小院，更透不进院中少女黯淡无光的心。


 月，渐圆，银盘如玉轮，滚滚行过天幕，连带着往事烟云一起。那唯一可以投进小院的光华，时隐时现，云遮雾绕。未显时，黑暗沉重得透不过气；显现时，那如水光华又一层层地荡起心中的暗潮，一点点，一阵阵，隐隐作痛。


 琴声终于渐渐消逝了，突然寂静下来的小院蓦地变得阴寒森冷。


 庭中梧桐光秃了大半，那仅剩下的残枝败叶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看得更是心凉。


 一方小池沉静无澜，枯荷叶犹留水面，粼粼的波光泛的，尽是一颗颗打在心头的冰粒。


 池畔菊老，抱香将死；墙边碧竹，清霜满枝。


 亭上瓦，屋下檐，无不由冰冷月辉和着夜中湿冷与霜降，封存了一院的生气与欢欣，封存了一个世界，一段逝去的时间之流。


 少女笼袖，一身黄裙已是湿寒不已，可她不愿起身，不更薄衣。她只怕是房中空寂，宁愿受寒也不肯回房。


 抬头望月，恰是一个望日，正是一年中月最圆的时节。只道是，天上玉镜鉴流辉，此夜月圆人不圆。


 少女独自一人，孤身留待，心绪满怀。面对此时此刻此夜此月此情此景，即使曾掩藏遮饰得再好，她都无法于现今再将心绪深埋。她终于不再压抑地任由它填满心中，流露于容。第一次地，表现出一个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样子来，不复以往的虽温柔淑雅却始终刚柔有度。


 玉颊被水汽沾得宛若透明，断断续续的泪痕犹可鉴觉，一头微曲的齐腰青丝有些湿漉漉地贴在衣裙上。如此状貌，似连苍天也可为之心软，顽石也可为之落泪。


 少女幽幽一叹，她已不知那沉甸甸的心与凄迷悲苦的脑中都装的是一些什么，只觉得天地之大，而自己是如此的孤独寒凉。孤独寒凉得，如同天山之顶的冰封万载千古的雪晶，那种滋味，不知是有多么的难堪忍受呢？


 心中空茫着，却突然有了一个身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个身影孤寂冷寞，孑孑独立，茕茕一身，唯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在他的脚下陪伴。而那陪伴，却令他更显得孤寂寒凉。


 那个身影，那个独行山中，无人相伴的身影，是有多么的孤独呢？少女心中悲戚，又一次引动心伤，泪珠滚落。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那个身影，为他们一样的孤寂与为世所弃。


 少女泪珠默流，她已是渐渐能体会到那仅会一面的少年所承受的孤苦寂寥。他，或许比如今的自己还要悲惨百倍。


 念及此，少女不由生起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慰藉之情。但这一丝慰藉，谁又知其中韫藏着多少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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