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真美

 王大勇几个人是扮着乡民来到十二里镇上的。王大勇首先回到了自己的家，也就是铁师傅的家。这个家他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回来了，前几年他就不常在家里了，对家都有点生疏了。义父铁师傅不在家，铁匠铺也有好久没有营业了。王大勇不常在家后，铁师傅一个人就不常打铁了，有时有老百姓来找他修补锄头耙头，他也只好等王大勇回来了才开炉，如果乡亲催得紧了，才偶尔和小徒弟铁弹子铁蛋子开炉解解急。现在王大勇一连几个月不回来，铁师傅就干脆关了铁匠铺，挂出牌子说身体不适不接活了。王大勇看到家中冷冰冰的，很是为他的师傅担心。


 铁师傅不但是王大勇打铁的师傅，也是他的武功师傅，还是他的义父。铁师傅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铁如花，长年就在燕城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也很少回来见铁师傅。王大勇心想，我应当多陪陪我师傅，怎奈这日本鬼子来了我要打鬼子，这不一眨眼又有三个多月没有回来陪师傅了，真想早点见到师傅。现在回来了他就想急于见到铁师傅。他急于见到铁师傅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从铁师傅那里得到十二里镇日军的消息，这次“桥战役”十二里镇的日军没有去增援，是什么原因呢，铁师傅肯定会侦探到。铁师傅到哪里去了呢？王大勇想。


 王大勇也想不出他师傅会到哪里去，最有可能就是到街上去了，于是就对龙时汉说：“我到街上去看看，我师傅可能在街上呢。”龙时汉和于爱活都是这街上的人，就说：“你去吧，我们也要到街上去玩玩呢。”王大勇说：“可别玩出麻烦来了，这镇上还在日本人和皇协军的占领。”龙时汉和于爱活说：“不会的，我们对街上这么熟悉，随便哪旮旯都躲过去了，鬼子奈何不了我们。”


 王三黑和王四黑说：“听说这十二里镇的米粉很出名，我们要去吃米粉呢。”王大勇说：“也好，我家里也准备不了饭，你们就把米粉当饭吧，我就不招待了。”王三黑说：“这样最好，听说这里的炖羊肉也出名，我还到街上吃盘炖羊肉。”王大勇说：“好吧好吧，我也想吃羊肉了。”龙时汉说：“这街上好吃的东西多着呢，我们就分头吃吧。”于是大家就分头行动了。


 王大勇独自来到街上找师傅。师傅以前没事时常爱到瓜大爷的瓜棚上去聊天，现在瓜大爷到大岭山当了抗日武功团的副营长了，师傅能去哪里呢？王大勇没有目的地向东街走。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不算拥挤也不算稀少。挑箩担担的有，提筐提篮的有，摆摊堆点的有，到铺门口买东西的有，总的是热闹的有。王大勇无心看热闹，却看到了一个小木车，那里正热闹着呢。有十多人围在木车旁，把小木车都快挡住了。王大勇不知是啥事，估计师傅是不是在那里，就走过去看。铁师傅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但铁师傅也常常制造热闹。那就是铁师傅喜欢打抱不平，过去常常和街上那些泼皮混混过不去，就常常闹出一些事来，引得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


 这次热闹是不是铁师傅制造的？王大勇真希望是师傅制造的，这样他就可以找到师傅了。王大勇走近去看了每一个人，并没有发现师傅在那里。其他的人他不认识，但那一个在车上坐着的人和那一个推车的人他却是认识的，他们是李家村的“聋瞎二将”。


 “聋瞎二将”是俩兄弟，一个是聋子，一个是瞎子，常常是聋子牵着瞎子走村窜巷唱大戏，唱的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人们就给了他们一个名号为“聋瞎二将”了。聋瞎二将十来岁就死了父母，兄弟俩相依为命打拼生活。好在他们的父母在生时有远见，怕他们长大后无以谋生，就叫他们跟随一个老艺人学艺唱渔鼓，几年下来也把他们打造成小艺人了。后来他们的父母死了，老艺人也撒手人寰了，他们就独立从业了。他们也十分努力，白天吼夜间唱边演边练，十几年的历练下来，他们就唱得许多的折子戏和一部完整的三国演义了，以至于有小家小业的人来请他们唱渔鼓了。


 王大勇的铁匠也曾请过“聋瞎二将”唱渔鼓。那是为了庆祝那一年的生意好，铁师傅就请“聋瞎二将”来唱过一个晚上。加之李家村和王家村是邻村，王大勇对“聋瞎二将”就非常的熟悉。瞎子是老大，叫李得贵，耳朵精明口齿灵活是唱戏的主角。聋子是老二，叫李得寿，又聋又哑但眼睛明亮是老大的帮手。常常是老二牵着老大的手，老大扶着老二的肩，在李家村和十二里镇来来回回。“聋瞎二将”天天要到十二里镇的街沿上唱义戏，讨得行人欢喜给他们丢下几个铜钱谋生。


 但今天“聋瞎二将”不是在这里唱戏讨钱谋生了。王大勇看到，瞎子老大在后面推着车，聋子老二则盘腿坐在车上，一条腿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这是为啥啊，两兄弟的位置颠倒过来了？应当是瞎子看不见坐在车上，聋子看得见才是推车的。但现在聋子坐在车上，腿上缠满纱布，可能是聋子的腿断了？


 王大勇估计得没错，聋子老二的腿真断了，是被日本人打断的。围观的人中有个人在骂道：“该死的日本鬼子，连一个聋子都不放过，打断了一条腿。”有人问：“何以打断了？”那个人答：“还不是鬼子抓民夫修摆子公路啊，聋子逃跑鬼子开枪打断了。”


 原来是日子鬼子要快速打通大西南交通线，就大肆抓民夫抢修永祁公路。那时老百姓见到日本兵就逃，民夫也难已凑足。野村真三就派出大量的日本兵，到各村各户去抓民夫。但是老百姓都已经知道了，就村村派出了岗哨，一见鬼子来了，就大喊着叫村民们逃跑。村民们的路途熟，一下子就逃得无影无踪，鬼子兵抓不到几个民夫。


 那一天鬼子的一个抓夫班到了李家村，早有人在山顶上看见，大喊报信：“鬼子来啦，快跑啊！”乡亲们是早就作好了准备的，一会儿就全跑光了。鬼子兵到来的时侯，全村人都跑远了，只有“聋瞎二将”还在山道上游荡。鬼子的速度也快，转眼就出现在山坳上。聋子老二最先看到了鬼子，丢下瞎子老大夺荒就逃。他一边逃还一边大喊：“鬼子来啦，快跑啊，快跑啊！”他这是喊给瞎子老大听的。


 但瞎子老大看不见，他一跑就碰到了一个绊脚石，一跤就跌倒在地上。这时鬼子就到了他身边了，他以为是后边的人跑过来了，就拦住问道：“我请问你老人家，日本鬼子到了哪里了？”日本兵先见他拦路就生气，打了他一枪托就好笑之极。他们看清了他是个瞎子。那个日本兵别的话听不懂，但这句问话听懂了，他笑着骂道：“八嘎，谁是日本鬼子了？”


 这时，聋子老二在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了，嘴里还在大喊着：“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快跑啊，快跑啊！”日本兵就听见了也看见了，就大喊：“站住，站住！”但是聋子老二是聋子听不见，仍旧向山上狂奔。日本兵举起枪来就放了一枪。砰！聋子老二应声而倒。他倒在地上哇哇大叫，叫的声音是：“娘，娘，狗娘！”聋子老二是半哑巴，说不清话，他的骂声日本兵听不懂，也就没有再放枪。如果日本兵听得懂这句话，聋子老二的命可能就完了，日本兵容得下你聋子操他狗娘？


 有两个日本兵走过山坳，把聋子老二抓了过来，问瞎子：“认识他吗？”瞎子说：“我是瞎子，我认得了谁啊？”日本兵说：“你睁开眼睛看看，他是谁？”瞎子说：“我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你是瞎子啊，你看不到我是瞎子吗？”日本兵又大笑。是笑瞎子还是笑他自己是瞎子，不知道。


 聋子老二还在地上叫。他的腿在流血，把土地都染红了。一个日本兵说：“一个民夫也没有抓到，怎么办？”有一个日本兵说：“这不是抓了两个嘛。”那个日本兵就笑了，说：“这是两个人吗？”瞎子老大听了可不服气了，说：“你这位先生，我们怎么就不是人了？”第二个说话的日本兵就说：“是人，是人，我们给你人道。”


 这个日本兵是个医生，叫界宇仁道，他还有点人道。他说：“我们就把这两个人抓回去，向野村真三少佐交差。”先前说话的那个日本兵是个军曹，叫克洛矶岛，说：“那行吧。”界宇仁道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块纱布，把聋子的腿包上，缠得聋子杀猪似的叫。


 界宇仁道说：“叫什么，这是给你治伤。”但聋子听不到，还是叫。村口正好有一辆双轮木推车，界宇仁道叫一个日本兵把车拖来，把聋子抱到车上，叫瞎子在前拖车，他们就打道回镇。


 瞎子老大在前面拖车，聋子老二则坐在车上指路。这条路是“聋瞎二将”经常走的路，瞎子对路也熟悉得像看得见，没有把车拖到路边上的沟里去。聋子坐在车上偶尔指指路，他的半哑巴话瞎子却听得懂，车一到沟边就校正了方向。不久车子就到了大路上，很快就到了镇里，到了三叉河。


 野村真三见界宇仁道弄回来一个瞎子一个聋子还打断了一条腿，就责备界宇仁道自找麻烦。界宇仁道说：“这正是给皇军彰显功德彰显仁义施恩百姓建立大东亚共荣的好典型活教材。”野村真三一听就明白了。


 第二天，这辆二轮车就来到了大街上，瞎子老大推着，聋子老二坐着，车前立一块布告，大意是，大日本皇军是仁义之师，愿和十二里镇的百姓交朋友，愿为受伤的老百姓治病疗伤。瞎子则被授意把这段文字当歌唱，唱道大日本皇军的恩典。只是瞎子心里还清楚，到了街上就不唱了。日本兵也在大街小巷里贴了布告，大肆就“聋瞎二将”做文章，彰显他们的仁德。就这样，“聋瞎二将”成了十二里镇的日军宣传他们的仁德的活教材了。


 王大勇听完“聋瞎二将”的遭遇，对日本鬼子很是怀恨，但对日本鬼子能够医治聋子老二的腿伤还是庆幸。王大勇走近二轮车去看聋子老二，看他的腿伤是不是要紧。


 聋子老二见王大勇来了，用吧叽的哑语和双手的比划向王大勇问好。王大勇也用手比划着问：“李得寿，你的腿骨被打断了吗？”王大勇自幼习武，对接骨校筋有一定医术，后来铁师傅又教了他“喷水接骨”的绝技，所以他想看看聋子老二的骨伤，看看他有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聋子老二再用手比划着说：“我的腿被打断了，我再也不能走路了。”王大勇就可怜起聋子老二来，比划着说：“别担心，我给你看看。”聋子老二知道王大勇有接骨的绝技，就作揖感谢王大勇为他看腿。


 王大勇就俯下身来解聋子老二腿上的沙布。不料才一动手，后面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不许动！”王大勇的心一震，跳起来就要反抗，他以为是日本兵来了。但他回头看到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这个少女头戴麻黄色太阳帽，脖系淡黄色软丝巾，身穿鹅黄色长衣裤，脚蹬米黄色帆布鞋，手提着一只紫黄色皮药箱。她的眼睛圆而发亮，鼻梁圆而乖滑，嘴唇圆而湿润，脸蛋圆而晕红，短发圆圆地披散直到肩胛。


 这是谁家的姑娘呢？王大勇从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和这样打份的姑娘，一时间心存疑惑，只楞楞地看着这个姑娘打量着这个姑娘。只见这个姑娘也楞楞地打量着自己，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了一遍，张开樱挑小嘴说：“先生，对不起，恕我语气不佳！”


 王大勇见这个姑娘这么客气，立即说：“没事，我只是想看看李得寿的腿有没有大碍。”但这个姑娘立即说：“李得寿是我的病人，他的腿受了枪伤，你不是医生不能碰的，带来细菌会让伤口发炎的，那他的腿就又有麻烦了。”


 王大勇在南屏庵见净南大师在给童志月疗伤时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就信服佩服起这个姑娘的话来，他说：“是我错了，是我要向你说对不起了。”那姑娘说：“不必要，先生，请你让开一点，我要给李先生换药了。”王大勇听这个姑娘这么说，立即向侧面挪开了一步，让这位姑娘到车边来。这位姑娘哈了一下腰，表示对王大勇让步的感射，就两步来到了车子旁，和王大勇并排地站着。王大勇这时无所事事，就看着车上的聋子老二李得寿，也注视着这个姑娘的动作。


 只见这个姑娘把药箱放到车上，用手比划着细声地对李得寿说：“李先生，换药啦。”聋子李得寿这时似乎听得懂这个姑娘的话，很顺从地把缠满沙带的伤腿伸了过来。这个姑娘就用一只手抱住李得寿的伤腿，一只手松开李得寿伤腿上的沙布。她松了一层又一层，大约有十几层吧，最后露出了红糊糊的伤口，有大桃子那么大，里面还看得见骨头。


 李得寿抱起自己的伤腿腿，眉头舒张，嘴巴大张，吧叽大叫：“我的腿啊，完了，断了，我的娘啊！”他的哑语大家听不大懂，但他的叫声叫人听了撕肝裂肺。


 但那个姑娘很耐心，她一边给李得寿的伤腿撒药粉，一边安慰李得寿，说：“李先生，不要叫，不要悲，恭喜你，祝福你，没事的，没事了，你的腿恢复得很好。”


 王大勇也看到了李得寿的腿能移动，骨头是没有断，伤口也没有化脓，恢复得是很好的。但是李得寿不晓得，只是一个劲地嗷嗷叫，一个劲地用双手比划着他的担心和痛苦，那情形叫人听了看了厌烦。


 但是那个姑娘没有厌烦，她一边给李得寿的伤腿缠沙布，一边安慰李得寿：“先生，请不要惊呼，你的腿是在好转，很快就会好的，我敢担保，再过一个月，你的腿就好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要把你的腿治好。”李得寿听不懂这姑娘的话，还是嗷嗷地叫。


 但在一旁的大家听得懂这姑娘的话，都似乎有所感动。大家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谁，是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大家只知道这姑娘隔三天就来给聋子李得寿换一次药，每次都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李得寿，还一边劝说一边安慰李得寿，细心得就像个妈妈又像个妹妹。


 王大勇见这个姑娘这么对待李得寿，也受到了极大的感动，他多想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啊。好人的名字是大家都想知道的心啊。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这个姑娘就给李得寿上好了药缠好了纱布，就收拾起药箱要离开了。临行前，她拍拍李得寿的手说：“李先生，我要走了，你要保重，千万不能淋雨水，不要下车来走动，我下次再来给你换药，李先生，再见！”那姑娘摇了两摇手，说完就转身要走了。


 王大勇见这个姑娘一口一个李先生，叫的亲切甜蜜，心想这可能是李得寿今生受到的最大的人生礼遇，他一个又聋又哑的下里巴人，邋里邋遢地破烂不堪，从来都是受到多数人们的鄙视，这次可交了好运了，受到了一个妙龄少女的青睐了。


 王大勇也奇怪这个姑娘了，奇怪她有这样一颗好心，奇怪她有这样崇高的姿态，奇怪她有这样绅士的礼节风度，奇怪她有这样救人于危难的宅厚仁心，王大勇想问问这个姑娘的名字了。


 这时这个姑娘转过身来了，手里提着药箱，对着王大勇笑了一个小酒窝。王大勇的疑问她看出来了，她说：“先生，你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叫云真美。”说完她就从王大勇的身边走出去了。


 王大勇知道了这个姑娘家的名字还看了一眼这个姑娘的背影。这个姑娘的背影也有点特别，走起路来似杨似柳地很快很有点阿娜多姿。王大勇心想，她叫云真美，确实很美，但她是谁呢？不过王大勇也没有想多久，他要来看李得寿了，因为李得寿还在嗷嗷地叫着。


 王大勇用手势比划着来安慰李得寿，说他的腿不会残了，说他的骨头没有断了，说他过十多天就能走走路了，说他的腿过一个月就会好了。李得寿看得懂王大勇的手势，加之他大哥瞎子老大李得贵又向他翻译王大勇的口语，他就很快转担心为安心转痛苦为痛快了。


 王大勇见李得寿相信他了又安静了没事了，就离开了李得寿到街上来找他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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