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樱路（三）

 午后，阳光渐浓，一点钟左右的欢乐山谷，最为寂静。


 四个女孩围成一圈，坐在米黄色的大遮阳伞下，每个人的身前各有一杯红茶，其中散发着柠檬和香草的气味。


 银色的三层托盘上面，酥软的马卡龙、泡芙，甜腻腻的草莓奶油蛋糕和千层酥皮……它们在柔和的阴影中显得格外诱人。


 从小到大，李葱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和电视剧里面扮演的富太太一样坐在这么一个小型茶会当中。


 上午刚在三人面前丢了丑，现在的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要不开口，她就没有破绽！


 春末，惠风和畅，带来了夏天的一丝丝气息。它是河滩上面的热情少女，疯玩到汗流浃背，把红通通的小脚丫探进清澈的河流当中。


 在这样柔和的氛围里，李葱莲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眯上，她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种感觉，下巴开始向着坚实的地面倾斜，思绪昏沉，摇摇欲睡。


 “葱莲，葱莲？”


 “喂，傻姑娘，别睡了，还想陪我们再去玩玩吗？”


 “啪嗒——”


 一把黑色印花的遮阳伞被郑红花撑开，她站在李葱莲的身后，身子向前，一笑嫣然。


 “走吧？”


 “我……我再不玩过山车了……”


 看来这次，李葱莲的胆子是真的被吓破了。


 今天，她穿着一双凉鞋，上面绑着皮带，有着一个很平的跟。此时此刻，裸露出来的脚趾正在纠结地抠动着，大拇指正用力地压在其它四位“小姐”身上。


 “我知道。”


 转头，李葱莲看见了郑红花的侧脸，温和而又满怀关切。


 “我们去逛街，去商店里面。”


 一边说话，郑红花一边将自己的手臂穿过了李葱莲披散在身后的三千青丝，挽出一个圆形的发髻，从自己随身携带着的皮包里面取出发圈扎好。


 感受着那方格花纹的头绳在头顶安生，李葱莲产生了一些不知所措的讶异。


 “这是在哪拿的？”


 “刚才我去买太阳伞的时候。”


 搂住郑红花的手臂，两把太阳伞下，四人走进了四月欢乐山谷的一个夕阳之中。


 要说郑红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葱莲觉得她很好很好，温柔体贴、八面玲珑、大姐气质。不像她一样，那么平凡、那么愚笨、那么天真。


 从女厕所里出来的时候，李葱莲看着郑红花打伞背向她的倩影，傻傻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抠弄自己的手指，站了好大一会儿。


 出于自惭形秽，出于一种心理上的卑微，她没敢第一时间走上去。


 直到，被从女厕所里面后出来的小楚推了一把——


 今天，一向不爱拍照的李葱莲也破天荒地在手机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过山车和跳楼机上面的丑照，她也让底下的工作人员交给了她。


 让人心疼的中午聚餐，负担不起的轻奢下午茶，四个人凑在一起，聚成了李葱莲新都打工时最美好的回忆。


 她在夕阳的半截娇躯停留在地平线上，赤红的烈焰光圈妖娆舞动时，落在队伍后面，走在路上，不自主地想要去浏览翻阅。


 欢乐山谷是个美丽的地方。这儿没有山，所为“山”，其实是庞大的游乐设施和建筑堆砌而成的。不过，这里有一片宽阔的湖泊，在橘红色的天际下，正在闪烁粼粼波光。……

 


 欢乐山谷是个美丽的地方。这儿没有山，所为“山”，其实是庞大的游乐设施和建筑堆砌而成的。不过，这里有一片宽阔的湖泊，在橘红色的天际下，正在闪烁粼粼波光。


 栏杆边上，三位正在此处欣赏眼前这一片绝美的景色，世界都被夕阳临别时分的赠礼温柔。


 “葱莲，快过来拍照！”


 小魏冲着李葱莲用力地摆了摆手，后者嘴角上扬，眉眼弯弯，一路小跑而来。


 落日余晖中，还未被收拾的暖光被她们永远地留了下来。


 深海色从遥远地天边开始一点一点地蚕食无垠的高空。


 “去吃饭吧。”郑红花招了招手，要带她们三个去到餐厅吃晚餐。


 “花姐慢点走，我先发给朋友圈！”低头摆弄小楚和小魏艰难地跟在大姐大的身后。


 至于李葱莲，她在没有外沿的喜悦中，点开了微信——


 时至今日，李葱莲仍然记得父亲走后的那一年。


 刚参加完葬礼的她和母亲一起到医院里接刚刚降生的李骆宾，心中五味杂陈。


 她背着书包，这是她得到消息之后连忙从教室的座位上拽起来的，里面空空荡荡，她用这只小包，正好装住了葬礼上，一个三岁的小男孩递给她的玩偶熊，准备回去装饰那个没有爸爸的家。


 李葱莲很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夜快要碎了。可她没哭，因为她的妈妈也没哭，她怕妈妈看到她的眼泪会忍不住地。


 再次踏入病房，姥姥姥爷的白发像是一夜之间生长出来的，脸上的皱纹装满愁绪，外孙的笑才将那些褶皱堪堪舒展开来。


 当李葱莲把李骆宾从姥姥怀中抱回来的时候，第一次，她没能成功，她被那双浑浊且悲恸的眼睛给摄走了魂魄，不敢动弹。


 直到，那位坚强的老人把婴儿递来，用自己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李葱莲的脸，硬硬的温暖，从“无法脱下的铠甲”里头传来，似乎每个大人，都这样……


 时至今日，李葱莲还是没能明白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母亲说：“他死于意外。”


 可当李葱莲偷偷地跑回那片被妈妈叫做“伤心地”的小屋时，门上被人泼满了鲜红的油漆，墙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


 那红色，和微信里面消息气泡的颜色，一模一样……


 短短几天，李葱莲的通讯录里面新增了99+的消息，疑问的解决没给她犹豫的时间，她下意识地点开，犹如潘多拉打开了那只通向地狱深处的魔盒。


 “小**，多少钱一次啊？”


 “贱人，一天到晚勾引男人，死全家啊你！”


 “有爹生没爹养的野种，法治社会里面的败类，靠身子上位？迟早被人给玩坏，卖到淫窝里面，给别人生孩子烂屁眼”……


 微信好友验证的五十个字，阻止了那人的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晚风吹来，降温了李葱莲一瞬间熟透了的大脑，她无力地向前跨了一步，这份倔强，还给她的是一个踉跄。


 偏过头去，李葱莲呆呆地凝望着纯黑的湖水，小口长大。


 那水，她怕会下一秒翻涌上岸，捂住口鼻，令人窒息而死……


 为什么？怎么了？


 李葱莲收敛起心中的恐惧，吞咽了一抹口水，她飞快地关掉微信，爬到一边的大理石台面上休息。


 收起手机，李葱莲把头缩紧肩膀和大腿中间，不知所措，她的泪蓄在眼底，再刺激，就要出来了。……

 


 收起手机，李葱莲把头缩紧肩膀和大腿中间，不知所措，她的泪蓄在眼底，再刺激，就要出来了。


 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了过来，那只大手没有手掌，皮质的手指套捏着一根细线，细线的另一端绑着一个气球，气球的样式是一根棒棒糖。


 是上午和李葱莲猜拳的那一只玩偶熊，它弯下圆润庞大的“熊腰”，凑到了李葱莲近前。


 “不是我，我不是那个输给四个布的女生……”李葱莲嘟了嘟嘴巴，把抬起来的头侧到一边去了。


 对方很冒犯地把自己的大手掌趴在了李葱莲头顶，揉了揉。


 “我没事！快走！”


 把棒棒糖气球抢来，把臭熊熊推开，李葱莲再一次抽出手机，把自己的微信呢给打开了。


 随意地点上九张图片，在朋友圈里面发布。随后，她气鼓鼓地把手机往身边一扔，想要独自生闷气。


 在她对面，熊终于把它的玩偶头套给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油光满面的脸，完全被浸湿掉的头发无精打采地粘在脑门子上，散落凌乱。


 借着湖边路灯的光亮，李葱莲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上辈子，她一定是和这男的有过一段孽缘，到今生，才会在新都的人山人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和他相逢。


 “赵醉鱼？”


 “好巧。”


 “好巧。”


 空气一下子被夜晚的料峭春风吹冷，李葱莲一双大眼睛闪动水彩，脸红扑扑的，似一座玉偶。


 赵醉鱼伸出“短小的小指头”，轻轻地扒开粘在额头上面的刘海，嘿嘿一笑。


 “连小孩子都不会输给我……”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李葱莲愤怒地站起身子，狠狠地敲打这摊不知好歹的“大肉山”。


 猛烈攻势持续了半分钟，李葱莲终于放开手，她被赵醉鱼的一只熊掌给制服，按住脑袋，无法动弹。


 “葱莲——葱莲——”同行三人的呼唤声将怒气减削的李葱莲给唤醒，她急急忙忙地扒开了赵醉鱼的“大熊掌”，准备离开。


 “谢谢。”


 李葱莲低头致意。


 而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与她有过四面之缘的大男孩正抱着那个巨大的毛绒熊头，跑进沿途路灯尽头的那一片人海，没入其中，成为一个供人欢笑的大玩偶。


 还没转身，李葱莲就看见了好几个想他敞开怀抱冲过去的小屁孩，他们蹦蹦跳跳，给这个可爱的吉祥物围了一圈。


 “葱莲，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小楚拉住了李葱莲的衣角，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


 把手机从大理石平台后的小草坪中捡回来，藏在身后，李葱莲静静地按下了关机键，和小楚一起离开。


 走出十步远，李葱莲回头，再没有发现赵醉鱼的身影，她把手机投入自己的口袋里面，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当来到郑红花和小魏面前时，李葱莲牵动着自己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带有歉意的笑容。


 她被很自然地原谅了，众人只是假装生气地提醒她别再瞎跑，她们一起在欢乐山谷的一家餐厅里面开始用餐。


 这是一家湖景西餐厅。


 坐在二楼靠窗户的位置上，李葱莲和外面的黑暗只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窗。


 身上，荷包中的手机信息如同一根针，扎在李葱莲的心头，把住了她的命脉。


 明明很好吃的肉眼牛排放在口中，味如嚼蜡，李葱莲把上面点缀的迷迭香挑进嘴巴，不停地咀嚼，像一头老牛。……

 


 明明很好吃的肉眼牛排放在口中，味如嚼蜡，李葱莲把上面点缀的迷迭香挑进嘴巴，不停地咀嚼，像一头老牛。


 配上抹茶酱的金丝虾球也不好吃，浓郁厚重的奶油味和没有完全酥脆还带着韧性的虾尾令人下头，李葱莲只吃了一个，就再没动叉子。


 在餐桌上，李葱莲木然地跟随着众人的举止吃完了这顿形式大于内容的晚餐。


 李葱莲感觉自己喝下去了一肚子的油，大把大把的面粉和一块又一块死结实的肉，强颜欢笑。


 当坐上回去的车时，李葱莲将头无力地抵在车窗上面，面色苍白而又悲戚。


 后座，小楚和小魏腻在一起，说着很小声的悄悄话，两个年轻的女孩，咯咯哒地笑。


 透过后视镜，郑红花看见了那一张不太好看的脸，打着火，询问李葱莲：“咋啦？是晚饭没吃好吗？”


 “没有……没有……”


 经验丰富的郑红花眉头一促，她看出了李葱莲此刻正怀着心事重重。换句话讲，那是一幅任谁来都可以读出忧郁和担心的面容，只不过，坐在后面的小楚和小魏看不到。


 为了不破坏车内整体上欢愉的氛围，郑红花把右手放在李葱莲搁在小腹上边的双手上，有力地揉搓了三两下，以示安慰，并选择暂时按而不发。


 “回去再说。”


 “嗯。”


 两个人声音微弱的与私聊无二，李葱莲打起精神，投身于三人之间，在回去的路上几乎是全程陪着笑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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