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忍让

 奶奶外出，中午没有回来，傍晚到家，到桌前坐下，还没端上饭碗，居然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母亲吃一大惊，起初还不相信。可是奶奶说得认真，说得生动，说得刺人，说出了自己作为婆婆，作为母亲，作为奶奶的无奈，说出了对爷爷这个当家人的痛恨。一番表白下来，半句没停，那么利索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个清楚，把自己的态度讲了个分明。


 母亲终于相信，奶奶这话发自内心，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是真的。因为奶奶是个耿直实在没有心机的人。她不会瞎编。即便瞎编，她编不了那么真实，也编不了那么生动，更编不了那么曲折离奇，天衣无缝。她编不出来有名有姓——母亲也都认识的那些人，帮她办这伤风败俗，伤及儿孙的事情。


 母亲知道奶奶说的都是将要发生的事情。奶奶没有疯，奶奶脑子没有病。母亲知道当时的处境，这群吃喝靠家庭的女人和孩子们该有多艰难，奶奶的认知要比自己还清醒。母亲知道，为了儿孙，为了他们这个家，奶奶自认为是把自己嫁了，倒不如说是奶奶为了儿孙，把自己给卖了，临走还要带上孩子们的小姑，并非十分情愿去到那个陌生男人家，假装自甘情愿嫁给那个男人为妻，让自己女儿给那个陌生男人叫爸爸。


 奶奶再婚是一种交易。婚姻双方相互利用，追求自己的利益，由此交换来解决自己家庭遇到的难题。男方娶妻作伴，不再单身；求得以后养老，甘愿养活女方带过去的闺女。女方则是为着减轻家庭负担，给儿孙筹集到一笔礼钱，让儿孙平安度过眼前难关。


 作为家庭成员，母亲感觉这钱来得屈辱，这钱用着难堪。这是奶奶的卖身钱。这钱谁花谁难堪。花这钱对不起先人，花这钱辱没祖先。


 奶奶忍辱负重，自毁名声，屈嫁自己，让自己从“好女不伺二夫”的纯洁队伍里，跌倒在旁边贞洁女不齿的二婚阴沟里。母亲属烈女，不愿意看到在自家的大门里发生这样有辱门风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发生，辱没祖宗，让后人没脸，让后人难堪，让后人没法直腰站在世人面前。直不起腰是悲催的事情。这种悲催是人为造成的。人为的，不愿做，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充满着自身的无奈，充满着内心的悲情。这悲情是家里人自己折腾，生造出来的结果。这结果还没形成。这充满悲情的事情将要发生。在这事情即将发生，结果还没形成的紧急时刻，——事在人为：通过当家人说合，是能够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阻止了这件事情的发生，让外人小看，让外人嘲笑的后果也不会发生。


 母亲心口咚咚跳，脑袋嗡嗡响。浑身血脉偾张，她想用高声呼喊来阻止这件事情继续发展，她想用说道理的方式加以阻拦。但平时的经验告诉她：那样必然会惹恼奶奶，奶奶恶怪起来，自然比自己厉害，奶奶必然使用暴力压倒自己，威逼自己服气。


 奶奶平息矛盾的主要方法，除了呵斥，便是使用暴力，对下人，对伙计，对儿媳，一视同仁，抄起鸡毛掸子抽过去，一下又一下，直至对方服气。


 那时的奶奶可恨可气。但此时母亲心疼奶奶，因为母亲眼中可恶的婆婆，不是只会抄起鸡毛掸子抽打自己的恶婆婆，没想到恶婆婆在那狰狞的面目掩盖下，居然还隐藏一颗热爱子孙的慈祥善心。婆婆有着这样的慈善心，这心让妈妈看见，摸着了。那心温暖了母亲。母亲饶恕了奶奶，对奶奶不再痛恨，也想尽力挽救奶奶，给奶奶一点帮助。


 母亲一时没有办法，不住嘴轻声念叨：“奶奶没病。奶奶没病。奶奶是为后辈着想。奶奶是为后辈人拼命。奶奶忍辱负重，出卖自己。外嫁不是她的本意，外嫁是在帮衬儿孙，外嫁是在为儿孙谋利。”


 母亲喃喃着，突然站起身，扯上一双儿女，撅撅地向大门外走去。奶奶感到好奇，冲着后身问一句：“这都天黑了，你还领着孩子去哪里？”……

 


 母亲喃喃着，突然站起身，扯上一双儿女，撅撅地向大门外走去。奶奶感到好奇，冲着后身问一句：“这都天黑了，你还领着孩子去哪里？”


 母亲回一句：“找他爷爷说事儿去。”头也没回，一路走了。


 爷爷居住的院子并不远，出了庙后街，绕到庙前街就到。进门见爷爷领着两个小叔子正在玩儿。母亲到跟前故意大声喊：“爹，你说这事儿该咋办，你不能看着不管吧。”


 爷爷站在昏昏的夜幕中，望着来到近前的儿媳很镇定，轻声问：“啥事儿值得这么喊？让外人听着像个啥？”


 母亲略显不好意思，又凑前一步前，压低声音，悄悄说：“爹，俺婆子要带着小姑嫁人呢。”


 爷爷轻轻哼一声，笑一笑，依然那么斯文，依然那么镇定，轻声说：“我忍了她那么多年，让了她那么多年，早就忍让够了。嫁人好，嫁人好。我再也不用忍让她了。”


 母亲一听，爷爷是这态度，居然没话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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