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疑问


 案情已水落石出,嫌疑人高度配合,即便如此,仍有两三名警员驻留在现场做着最后的搜证,翻遍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毒物被遗漏。


 哪怕芳贺晴子离开前对福悠说她可以留下来接着住在二楼,她已经不太想一个人在这个被黄色警戒线环绕的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但还不能马上离开。


 “你说,我这算还清了债么?”


 为不知归期的店主完成着最后一天的闭店工作,福悠收拢好衣服袖子,获得警察准许后,着手收拾起才开火没多久的厨房。


 她心狠手辣地将余温尚存的各锅酱汁,早上买好的新鲜肉菜,冰箱冰柜里的库存,摆放在台面上的油盐酱醋蒜泥腌菜通通倒掉,低头在洗碗池边仔细地擦洗着所有锅具餐具。


 【按照近期收集到的附近招工平均薪资情况,结合提供餐食的旅店住房信息,我认为您已提供了物超所值的劳动力。】


 小苹果体贴地没有计较福悠方才有些激进的自首行为,机械音中带着些许安慰。


 “是吗。”可我为什么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以及,除了您成功救下成田亮介后获得的50点能量值,在方才嫌疑……芳贺晴子自首时,我同样检测到了50点能量值。】


 它的语速飞快,像是在为了转移某种注意力:【考虑到世界剧情模式,目前确认“救助人”与“参与完成案件推理”是两种可行度高达85%的能量收集方式。】


 福悠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洗好的餐碗放上沥水架,放不下的就用洗碗巾一点点擦试干净,收入碗柜中。


 【其中,成功救助命悬一线的人最高获得了50点能量值,结合之前的样本,可知对象遇到的危险越大,您的行为越关键,能获得的能量越多。】


 小苹果滔滔不绝:【而最新发现的案件侦破式能量收集法,暂不确定是因为主角在场才蹭到了能量,还是只要参与了案件就可以收集到能量。】


 “参与?自首被拆穿的那种参与?”


 人类终于有了反应,她冷嘲一声:“一条人命价值约等于一场推理秀的世界,真就……推理即世界呗。”


 【考虑到世界剧情的基本形式,您的评价并没有太大问题。】


 福悠莫名有些恼火,却仍动作轻柔地把所有餐具归置好,这才开始抓起刷子泄愤似地用力刷锅。


 【……您不开心么?】


 “有一点,”她没必要向它隐瞒:“而我正在思考原因。”


 【其实这次事件……确实和您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


 刷子与洗洁精刮擦出层层泡沫,雪白刷痕经过的地方,连锅子外表底部的陈年油垢与焦痕都浅了几分。


 “可我总觉得不甘心。”阅历丰富的人类语气有些迷茫,她想了想,开始剖析起来。


 “其实有很多地方,我应该发现不对劲的。”


 语焉不详的过往,绑在小臂的发带,从不让她踏足的料理台,匆忙印刷的名片,栏杆旁的花束,身上的花香,熟练的手语,雨夜里的那声“福子”,突兀结算的工资,不再暖和的那只碗。


 这些都是信号,都本该是她不会忽略的信号。


 “为什么我没更早察觉到呢……”


 不,她其实都察觉到了,但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忠实扮演着有边界感的“认识一周的普通年轻人”,接受着关心做事热心,但绝不走心。


 甚至可以说,她就是放任这起事件发生的沉默帮凶,只因为……


 【这一切都与您无关。】机械音重复着完美的理由。


 【这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可是如果……如果她在觉得有任何不对劲的时候,追问过哪怕那么一句,那么结果是不是就不同了,她现在是不是就不用心情复杂地在这里刷锅了?


 正如芳贺不知道答案一样,她也不知道。


 没有答案的疑问随着混合着油沫污垢与泡沫的涮锅水转着圈进入排水口,几只大小不一的银白色汤锅在新一轮冲刷下变得光洁一新,一无所知地在柜架上排列整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再被使用的时候。


 福悠又拿起抹布,仔细地擦着料理台的每一个角落。


 【您不要忘记了,她最开始是想用您送她的料酒嫁祸您的。】


 像是极不适应这种沉默,小苹果后台紧急检索着心理学相关的著作库存,再次试探性开口。


 “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我现在说不定还好受点。”缝隙里的最后一点油垢被抹布用力蹭走,福悠的语气有些困惑。


 “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她的手指夹起角落里的米黄色瓶子,微微摇晃,果然发现瓶内还剩下一厘米高度的余量。


 也就是说,芳贺晴子让她去取料酒时,原本的料酒并没彻底用完就被匆匆丢弃……她当时是想往新料酒里下毒,且有条件做到这一点的吧。


 有一个明显的毒源与标靶,不管是多一个嫌疑人,还是顺着料酒厂商或运输疏忽导致食品被投毒这条线追查,都可以多少分散芳贺身上的嫌疑,她又为什么放弃了呢?


 就为她们这短短一周的相处吗?


 福悠在水下搓洗着手中的抹布,回想芳贺晴子那混合着悲伤与歉意的泪眼,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


 旅行者2154号,发射于2154年,却自十多年前起就开始筹备了。


 据演算得出,自1977年旅行者号发射以来,太阳系多颗行星重新呈几何排列在太阳一侧的2154年,是在小小星球上的当代人类探索更遥远外太空的唯一机遇。


 根据引力助推原理,探测器即便携带较少燃料,也能借助木星的强大引力实现加速,从而逃出太阳引力的拖拽,向更深的行星空间行驶。


 2141年2月,以华国为首的多国组织协同启动筹办旅行者2154号研发基地项目。次月,永生者福悠于星网直播公布身份,公开请求加入该项目。


 2142年7月,在喧嚣尘上的争执声与阴谋论中,项目总负责人项巍宣布欢迎福悠同志加入并担任旅行者2154号的唯一宇航员。


 旅行者2154号项目,也自此从原本的外层星系空间探测器进化为首例外太空载人航天项目。


 之后的12年,基地中的科学家们反复设计推敲容纳永生者的航行器并制定航线方案,工程师们来回计算核电燃料并打造机身与动力系统,程序员们全力研发拥有尖端演算力的航载人工智能。


 即便在基地之外,也有各类历史学社会学等人文专家们开着密密麻麻的研讨会,试图甄选出足以收入智慧果“漂流瓶”的优秀人类文明成果。


 福悠也从没有闲下来过。


 她极其配合地进入全封闭基地,不厌其烦地接受调查人员们的刨根问底,生物学医学组的频繁试验,心理学专家组的定期访谈,为不少研究者贡献了大量素材与论文报告。


 人类最后一名永生者不仅态度积极良好,而且没有进食需求,身体状况永远保持健康稳定,阅历丰富精神强大,哪怕有睡眠障碍的小小瑕疵,也毋庸置疑是人类乃至地球上最合适星际航行的船员。


 尤其是在真空环境中,不管受到多重伤害都能自我修复这点,地球上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只剩水熊虫了。(注1)


 十二年里,福悠在基地中日复一日地接受训练并学习航天知识,渐渐比基地中的大多数人都了解旅行者2154号的每一个零部件与接下来的每一条航线。


 在基地内开始出现不少新面孔的最后几年里,她已经熟练掌握了包括“飞船受损后的修复方法”、“被迫解体时该把自己绑在哪块板上”、“遇到不同等级外星生命后该如何反应”等上千种预案方案。


 所有工作人员都认识她,却总是很难想象这个笑容浅淡的清秀女人,是传说中的永生者,是在任何极限测试下都能复活的不死怪物。


 对她,有人狂热又嫉妒,有人好奇又敬畏,也有人等闲视之,只是把她当成大一点的船载小动物。


 福悠比较喜欢和最后一种人相处。


 然而,十二年的岁月虽没在福悠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却也能使青年程序员小伙脱了发,使中年研究员抱俩娃,使年迈的科学家眯起眼也看不清她的脸,也使太多人太熟悉她了。


 所有人对旅行者2154号的未来心知肚明,有人下意识疏远她,也有人因为工作与她长期相处,越来越无法单纯地将她当成送上太空的第一只猴子。


 羡慕的人不再嫉妒,敬畏的人更加敬畏,淡然置之的人看向她的眼中逐渐凝上沉重的悲哀。


 当旅行者2154号的发射天数倒计时进入三位数时,有内部人员向国际人道主义组织进行抗议并试图掀起舆论全力阻止她登船。


 不管这背后是对手势力的挑唆,还是想把她永远留在地球研究永生的组织们的不死心,或者是人类特有的同理心与怜悯在作祟。


 很快,福悠的活动范围进一步受限,身边常接触的人都经历了大幅度调动,所有随行人员及课程负责人也开始以排班制进行轮换对接,连基地里的心理咨询师都多了许多。


 在她的专项心理医师被调离前与她进行的最后一次会面中,那个总是温和优雅的女人打开了电磁信号干扰,问了福悠最后一个问题。


 “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出真心话。福悠,你真的不后悔吗?”


 光阴染白了女人的鬓发,她出神地望着对面十二年如一日的永生者,嘴唇有些颤抖。


 “你知道吗……在你加入项目前接触过的众多心理咨询师中,我是最认可你有足够的精神强度来完成这项任务的。”


 “你确实很完美……可我却开始后悔了!”


 向来和蔼自持的心理学专家绞紧双手,语气急促地吐露着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


 “即使是无期徒刑也比那狭窄囚笼好受!”


 “即使是死亡也比这无尽流放来得轻松!”


 “你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苦难,又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就因为你能永生吗?!”


 她的眼眶发红,语气咬牙切齿。


 “那艘船就不该载上任何人类!任何有自由意志的生命!”


 当门外的随行人员在警报声中强行破入房内架起咨询师时,女人仍兀自挣扎嘶喊着,精心盘起的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


 她的眼睛恨恨扫过除福悠以外的在场所有人。


 “我是刽子手!我们都是刽子手!这里的所有人都是!!!”


 “你们不知道吗?!即便我们死去,她都会永远活在那酷刑之中!!!”


 “告诉我!福悠!你后悔吗?只要你说不想上去!我们就能发动一切办法阻止你上去!”


 “只要你说你是非自愿的,我们都能帮助你!就算是老项也没办法强迫我们所有人推进这个项目!”


 不知道是被女人从未展露过的疯狂慑住,还是同样想听一个回答,训练有素的警备人员们压制着女人往外拖的步伐也放慢了些。


 “……安老师。”


 那个人终于开口了,她的音量不大,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使室内所有人下意识停下了动作。


 角落里,恢复运行的监视镜头无声地对准了她。


 相貌年轻的黑发女人包容地望着年岁远不及她的心理医师,望进她焦急恳求的眼中,缓缓露出一个疲倦又真实的微笑。


 其实在往年的见面会发布会中,面对众人对其勇气的褒奖与来自长.枪短炮的探究,她曾多次重复强调过自己的自愿性与不后悔,也顺口说过诸如“这是我的毕生心愿”、“我从小仰望星空喜欢星辰大海”、“全世界我都去过了现在就想上天看看”这类理由。


 但这次,她终于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回答。


 “谢谢您,安老师。”


 “其实,不管是囚笼还是流放,这都是我最想要的。”永生者的嘴角扬起。


 “谢谢你们。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有了意义。”


 失败的医师颓然望着面前这位她从未真正懂过的病人,终究忍不住痛哭出声。


 *


 “安老师也好,芳贺晴子也罢……”


 甚至还有最后送别会上喝多了轮流排队拉着她哭喊要不还是别走了的那帮人。


 “明明她们都在为自己的执念与使命……努力,为什么最后总因为我而试图放弃呢?”


 是我的外表太年轻让她们产生同情了吗?


 是我的演技太好让她们多出了错觉了吗?


 我是否又欠下了什么没法偿还的债呢……?


 被拧干晾起的抹布迎风飘荡,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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