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泉边月

 “言初，浮梦冰鉴是昆仑自开天辟地时形成的宝物，它通古今，晓天地，确实用处极大。”


 “可你别忘了，那时候形成的宝物都沾有混沌之气。”梦姑的声音从昆仑山体内传出，宛如一曲童谣。


 “无妨，只要它封得牢固，其他的我来受。”泠言初深深一拜。


 “言初，你活了三百多年，应知道世间万物可封存，唯独记忆封再久，也终有破开的一天。”梦姑端坐于芭蕉叶上，淡紫色长发垂至青石台阶，被细密的雨水浇出几朵小花。


 “到时候，梦里的真真假假，可就都成真了。”


 “真的到了那一天，也得等她双魄裂隙恢复，能承受得了两百年的记忆决堤。”泠言初攥紧了拳头。


 梦姑不语，她想到了泠言初第一次看到云泠月部分记忆后，七窍流血，掩面泣不成声的样子。那个时候她也没说话，来找她的人太多了，她甚至不记得泠言初姓名。梦姑依众生梦境而生，不为之悲喜而动，她存于尘世，无形无灵，有求必应。


 只是听着泠言初在她面前自言自语：


 “九尾，一尾一命。小弦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了。她是一个人在乌嵬镇被恶鬼扯去了八条命，而这时间都不到一个时辰。当年若不是我懦弱自私……可是我真的害怕，我怕父亲认为她比我更有资格成神就不要我了，我，我把她推出昆仑结界外，一面之隔便是西兹……”


 “她被西兹国道士捉住，夺走配剑，打回原形。那道士不急着杀她，掐着她的脖子，封住咽喉，让她背朝乌嵬镇结界……”


 “不到一个时辰……小弦她……硬生生被扯去八条尾巴，那些恶鬼撕咬啃噬，或是拽着玩，总之，都没了。


 那个道士手上流满了小弦嘴中涌出的鲜血，众人看她挣扎不动了，就笑着施法把她的内丹撕成两半，直接扔进乌嵬镇。


 连鬼都以为她死透了，索性把她踢到尸体堆里。她没了灵力，便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泠言初像个疯子一样磨磨叨叨，双眼充血，哭得如同鬼泣。


 梦姑不知怜悯，还是继续催动浮梦冰鉴给他看着过往，就像在细数他的罪行。


 小小的狐狸像柔软的布偶，周围尸体环抱着它，哼哼唧唧哄她入睡。上方的粘腻滴在眼睛里，腥得想吐，她还有一口气。以妖的年龄来算，她还太小，想来自己生平太短，好像没什么像样的记忆能用来聊以自慰，自己该命绝于此。


 最高兴的事情……


 在来这里之前，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哥哥，会偷偷塞槐糖给她吃。上一次给她吃槐糖的，还是师父，玉山君说北疆山楂颜色虽好，但味道过酸，还是配槐糖入口最为相宜。


 嘴里的腥味好像还有回甘，是淡淡的槐糖味……


 甜味使人清醒沉于过往，她突然想起玉山君不让她看的书上有个禁术，名叫“千窗百孔”。


 千窗为目，百孔为鉴，得以窥见，这人间。


 此术阴邪，她偶然翻到，记住了。


 此后时刻提醒自己，灵力再强盛，也不能用这种东西，师父说过的。


 启用千窗百孔之术的前提是失五感，身负百伤致命，仍可以自身力量催动术法者，活。


 父亲在她心口设下的封印被那道士打碎了，何不驱使重获自由的戾气？她一手缓慢探入心脏，在污血中游离，突然用力猛地一拽出最后的锁链，高举尸山之上。血手冰锁链，鬼尸寒残心。没有哭喊，没有痛苦，仅凭着活下去的意念和将要破土而出的不甘，她以身体为容器，以伤口为通道，吸纳外界各类灵力、妖力、人息、鬼气……待此术完成，她再也不是九尾狐，是什么，她也说不好了。……

 


 父亲在她心口设下的封印被那道士打碎了，何不驱使重获自由的戾气？她一手缓慢探入心脏，在污血中游离，突然用力猛地一拽出最后的锁链，高举尸山之上。血手冰锁链，鬼尸寒残心。没有哭喊，没有痛苦，仅凭着活下去的意念和将要破土而出的不甘，她以身体为容器，以伤口为通道，吸纳外界各类灵力、妖力、人息、鬼气……待此术完成，她再也不是九尾狐，是什么，她也说不好了。


 她没记住后半句，活者，此后以非己之力驱动法术，必遭反噬，噬心食骨，无法去除。如此轮转，百次千回，如若不灭，必成一魔。


 云泠月靠此术驱使非己之力重新修回人形，潜于鬼镇，与反噬作伴，不分昼夜。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她知道自己只是偷得一个机会得以苟活。而后每日她看着每天被扔进来的妖怪大多被蚕食殆尽，血肉模糊。这里的鬼魂都是凡人，吃了妖怪的命就能重获新生，所以进来的妖怪都是抢手货，善良的妖怪被吃，坏事做尽的妖怪也被吃。她从不上前抢夺，也无需抢夺，只是等着一个时机。


 果然有一日道长说要彻底清理这里的恶鬼，为民除害。


 那个杀她的小道士来了，他长大了，行止有度，带着她的灼夜剑。还是口口仁义道德，声声惩妖除害。


 没人记得，也或许没人知道他曾虐杀过一只狐妖。


 讨伐乌嵬那天，道长开了乌嵬镇的封印，尸臭味扑面而来。乌嵬镇，顾名思义，是道士把渡不了的恶鬼、妖怪镇压于山下而形成的这么一块地方。每三年一清恶鬼，每三年一除祸害。


 说是恶鬼，其实也有一些因私人恩怨强行被留在这里无法投胎转世之人，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百鬼之镇。自相残杀，死的死，伤的伤。都是可怜之人，何必互相为难。可凡人不是向来如此吗？偏要把别人拉到与自己同等的位置才会可怜她，好像高人一等就活该承受更多的苦难。


 道长手中的灼夜不知为何躁动不受控制，直破法阵。霎时间，百鬼出逃，乌嵬镇中大片树木倾倒，阴沉重叠的树枝开始接连折断，掉落，像是捂不住真相的手节节败退，层层剥落。


 道长震惊的看着眼前四三崩裂的结界，从中走出一位身穿素纱白衣的女子，眼尾湖蓝色微微上扬，眼眸冰冷，却是笑靥如花，款款而来。


 “道长，”她轻声一唤，灼夜立刻到了她手中，剑刃寒，寒不及女子清眸展，“可还记得三年前你所杀九尾红狐？”


 “你…”道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女子便扬剑直劈下他的头颅，继而狠狠踩上。无头的鬼魂扭曲着想从胸口爬出，却不料女子施法将魂魄牢牢锁在体内，重新为他连同五感。


 “道长，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女子身后探出一条纯白的尾巴，面纱掉落，是如血红唇。她双手握住灼夜剑，大力刺向道长的胸口，已经与身子分离的头部发出诡异凄厉的惨叫。


 “不够…还有七剑。劳烦道长受着点了。”女子声音轻柔妩媚，却似夺命白绫，一环一环缠住道长早已断裂的脖颈。


 余下所有剑刺穿心脏，喷薄而出的血液溅红半身襦裙，犹如蛟龙腾身。灼夜剑在她手中像是一根捣药用的药杵，把道长的身体通了个透。他越是惨叫，女子的表情越发狠厉，冰蓝色双瞳隐隐透着红，“你夺我长剑，让我丢了八条命，苟活世间……”她笑着，眉目如画。


 “畜牲……”那张不肯停歇的嘴还在骂着，“畜牲有何资格……与人相提……并论……这是人间……人间……”最后那几个字道长说的不清楚，血沫涌在唇齿之间。


 “我倒是忘了，这里是人间。”女子喃喃道，明眸皓齿盈满温柔，俯下身与其对视，顺手利落地挖了他一只眼睛，又把头颅和身体拼接在一起，激起不似活物的啼血声。她凑近煞白如石灰的耳朵，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飘飘然道：“所以才会如此肮脏。”……

 


 “我倒是忘了，这里是人间。”女子喃喃道，明眸皓齿盈满温柔，俯下身与其对视，顺手利落地挖了他一只眼睛，又把头颅和身体拼接在一起，激起不似活物的啼血声。她凑近煞白如石灰的耳朵，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飘飘然道：“所以才会如此肮脏。”


 “想来人间很好，你愿意留，我便了却你的心愿。”女子吐出这一句话，淡然笑道。她赐给道士一缕鬼气，撑到他回都城，足够了。


 那道长回到西兹国都，身上穿着粗布短衣，一只眼瞪着来往熙攘，只能发出尖叫，也证明不了身份。最后因为不小心撞上了巡逻的衙役，被活活打死，暴尸街头。可笑的是，后来有人传说这位道长带领门下弟子灭了乌嵬的所有妖怪，已经成功飞升，人们专门把这位道长的名字刻在道观里祈求庇佑，香火绵延不绝。道观里的香火钱和贡品却被这些人分了个干净。谁又能想到，堂堂西兹国紫熹道长最后竟是这样一个下场。


 还是在乌嵬，逃出来的百鬼和那队道士的怨念一并吸入灼夜剑中炼化，待最后一只鬼的鬼气吸收完，乌嵬镇参天树木全部倾倒碎裂。


 云泠月上方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


 云泠月身后是她亲手冰封的堆砌骸骨。


 那天可真是西兹不可多得好天气啊，云泠月仰头时被阳光刺的睁不开眼，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温润，她心里默念一句，


 走了。


 世人口口相传的“紫熹仙人乌嵬镇快刀斩百鬼”，斩的是鬼，也是她。


 不过并非紫熹斩她，而是她拿剑亲手斩了自己。


 梦姑走了个神，差点忘了正事。她从心口掏出一缕浮梦咒，声如雨落：


 “此咒可再延长封印，但你将夜夜被噩梦侵袭，此生无法脱身。想好了，便拿去。”


 “好，小辈谢过梦姑。”泠言初没有犹豫，将浮梦咒妥善存在手中白玉盒。


 泠言初怎会不知，夜里所有无意流露的片段都在提醒着他，那些不是噩梦，更不是不可追忆的过往，是真真切切从剑刃上淌过的血，砍在心尖的伤。


 八十一年过去，她重新长好了九条尾巴，和从前一样漂亮的尾巴，却和从前一点都不同了。八十一年的自在抵得过之前两百多年的流离吗？泠言初不知道自己在问谁，谁又能给他一个答案。他对云泠月说过往应如梦，他又有哪一日从梦里抽离出来过。


 说起来，云弦的字，当年还是他起的。


 昆仑有诗言，泠泠泉边月，浩浩云间雪。母亲，依我看若心怀泠泉皎月，纵有浩然霜雪在前，亦无惧前路艰险。不如给小弦赐字为泠月吧。


 本意是想她生逢乱世，也能守得明心。


 泠字清凉，月字皎白……


 到头来她的前路艰辛都是拜他所赐。


 妹妹，早知如此，我该给你换个别的字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泠言初知道纵使他神力强盛，也拦不得分毫。


 “言初，”梦姑打断了他飘渺的思绪，“过往之事应如梦，知其可观而不可追也。古人之话不无道理。”


 “你们这些小辈啊，就是学不会糊涂。三百多年过去，泠月不还是上天入地，拦不住半点。”


 “少折腾些吧，”梦姑再次隐入山中，刚才在生出的小花化作点点流萤，


 “你也只剩半条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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