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爆竹声中一岁除

 这几日雪妖突袭辰启边境，一路打到北城平阳内部，四象舟有灵性，有异常则止步不前。云泠月便多在上空停滞了四日有余，直到除夕夜才到辰启。


 夜风呼啸而过，长发慌忙遮掩她的视线。


 红纸白钱零落一地，酒香血腥相惜。


 云泠月又忘了回去的路是哪一条了，即使它就在自己眼前延伸，如同七日之前一样，她也不知从何处下脚。


 一盏灯幽幽地在视野之余亮起，苍老的声音叹道：


 “这次雪妖来得凶猛，多亏了武神殿下啊。”


 他身旁穿着红衣的小孩嘬着糖果道：


 “爷爷，武神殿下好厉害，身中雪妖三枪还赢了这场战。”


 “唉，”老人将已经弯得不成样子的身躯微微一抬，照向更远的路。“谁知道那三枪里有几枪真是雪妖所捅，唉……”


 云泠月的耳朵不自觉一抖，她甚至听到了雪花擦过北风的声音。


 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和几缕青丝。


 “姐姐。”


 “嗯。”云泠月低头见一小儿捂着头顶看向她，“怎么不回家。”


 “我想回去，可是家里好吵，吵得我害怕”，小孩眼里都是委屈，像是捏着嗓子在说话，


 “所以我出来玩了。”


 云泠月又望了一眼千疮百孔的长街，阖眸道：


 “回去吧，外面没什么好玩的。”


 小孩还是自顾自念叨，说咒一般，嗡嗡作响：


 “父亲跟我说人死之后会去极乐世界，那里不吵，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放下了紧紧捂着脑袋的手。云泠月这才看清，下面是一片虚空，没有前额，也没有耳朵，两个乌黑的眼珠虚浮在空中。


 雪花轻飘至颅底，勾勒出骨形。


 “姐姐，我头上冷。”


 它的上半截头骨被拿走了。


 两只眼珠没了骨架的束缚，随意游动，在小孩脸上摆出骇人的姿势。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跑到耳侧。作为祭品能如此顺畅地控制自己的魂魄，想来是活祭之灵。


 总角之岁，生挖头骨，取灵不灭，怨气横生，大凶之物也。


 惧怕大凶之物合乎常理，云泠月却毫无感觉，只是抬手凝灵力于指尖，在空中画着什么。


 “过新年要穿新衣，姐姐送你顶虎头帽吧，”云泠月蹲下身子，亲手为她戴上一顶毛绒绒的帽子，柔声道：


 “吵的时候捂紧帽子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云泠月有种感觉，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能在相同的地方，一点点完成那个最熟悉的人未了却的心愿。


 可那个人又是谁呢？


 怨灵似乎很喜欢云泠月的头发，她小心地摸了一下云泠月的长发后，两个眼珠回归原位。


 “姐姐是来接我的神仙吗？”


 “不是。”


 “那姐姐是……”


 “我是狐狸，”云泠月与她对视，微微一笑，“初来人间的狐仙。”


 怨灵一听来了兴致，开始当着她的面手舞足蹈，


 “姐姐不知道吧，除夕可是我们人族最大的节日了！对了，除夕还有龙灯，很长很长那种，我最喜欢看了”


 “好可惜啊，姐姐没见过”


 “每年都有除夕，姐姐可以明年看！很长很漂亮，比星星还要漂亮。”……

 


 “每年都有除夕，姐姐可以明年看！很长很漂亮，比星星还要漂亮。”


 云泠月看着她比划，想到了棠齐青给她比划龙灯时如松挺拔的身姿。


 怎么七日不见就起了乱子，还负伤了……


 “姐姐，”怨灵把她叫回神，


 “可以麻烦姐姐也给我的小伙伴送一顶帽子吗？”


 话音刚落，云泠月周围倏然出现了一百零七簇鬼火，宛如幽绿明灯。


 不知谁先说的武神暴躁易怒，只有事先收一部分人族童子命才能保全多数人的安全。所以总共一百零八个孩子，他们的头骨被人族大祭司生挖而出，拿来向武神祈求平安。


 这次突袭来得紧急，但大祭司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仍在战中集齐了头骨，设阵焚之，以敬神灵。


 云泠月对人族祭祀并不了解，她只知道眼前这一百零八怨灵所排阵法根本不是什么敬畏祈求之意，而是一道怨咒。


 是大凶之物聚集而成的能禁锢神灵的怨咒。


 生生世世必须为人族而战，不得有二心。


 云泠月蓦然想起上元节棠齐青肩上的灯火。那些寄托了无数人希冀的花灯在他身上洒下交错的温柔，也让他在无人知晓处烈火焚身。


 想到这，她的尖牙一下就咬破了嘴唇，血珠滚落。


 寒风不等人。云泠月虽心中百感交集，还是回过神再次凝聚灵力，让这些鬼火一个一个到她身前来。一百零八个怨灵高兴地从鬼火中脱胎换骨，化形为原身围着云泠月诉说自己生前短短的趣事，给她讲各色人间风貌，然后礼貌地戴上她画出来的虎头帽，蹦蹦跳跳走向自己的路。


 “云氏，本王请你为我兄妹二人缝制两顶墨蓝色虎头帽。”最后，一位锦衣少年带着妹妹来到云泠月面前。


 这是人族的平阳王小殿下，他是这次活祭的主祭人，志学之年，已文武双全。


 鲜红的抹额上刻画鎏金百罗纹，高马尾上系有和田玉佩。


 女孩满头金钗坠得脖颈微酸也舍不得摘下，手里紧紧捏着玉蝶金藤长裙。


 这些都是尊贵之象，是他和妹妹生前未曾享受的尊贵。


 大概是云泠月见惯了前几个小孩粗布短衣，他俩往前一站，云泠月有些发愣。她一手画着帽子，久久垂眸凝视着流转的墨蓝，好一阵才开口道：“平阳王殿下，值吗？”


 少年抹额上红玉一亮，郑重道：


 “为社稷太平而死，本王九死不悔。”


 少年眼里的雪，纯白如絮，飞如轻雁。


 天青为盖，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纯粹的。


 不管生前死后，他心里装着的仍是那个还未曾展过鸿鹄之志的天下。


 尽管他只是父皇权衡利弊下的一枚弃子而已。


 而后这位少年牵着自己的妹妹向云泠月行了皇室之礼，带着虎头帽，在除夕之夜，与其他孩子一同奔向新生。


 总角之岁死去的孩子形成的怨灵应当是最为凶恶的，倒不是因为心中又多大怨念，而是易受死前之事影响，从而执念颇深。大人则不同了，即使成了怨灵，执念飘忽不定，或是牵涉太多，留存不久。所以大祭司才会用此法炼咒，许孩子们一个飘渺的心愿，或是海晏河清的天下，便能让他们为此万劫不复地执着。


 或许大祭司将这样的谎话说了千百遍，众人听也听烂了，这一次便是连孩子也骗不过了。想来这些孩子祭祀时唯一的执念应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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