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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2


 中年男人是高屠户的邻居,  一见了官,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个从屋子里冲出来的老妇人正是高屠户的母亲,而那个枯瘦如柴的女人,  正是高屠户的妻子梅香。


 高屠户生的高壮,  家里又是卖肉的,并不穷苦。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难娶媳妇,只可惜高屠户这个人生来就是个暴烈的急性子,  一急眼轻则推搡、重则打人。


 而这高屠户的娘,  更是尖刻中的尖刻。


 高屠户是世居汴京之人,  他曾有过原配妻子,听说定的是娃娃亲。那高屠户的原配妻子一过了门,  就被高屠户的娘一个下马威弄的吓破了胆子。


 原配妻子刚过门时,服侍二老吃饭,  用擀面杖擀面下锅,  高屠户的娘一捞筷子,  捞上来几根粗细不一的面条,  当即放下筷子,  在桌上就抹起了眼泪,  一句话也不说。


 高屠户见状,  立刻跳起来,  劈头盖脸的将妻子打的哭天喊地,跪在婆婆面前求饶。


 郁衣葵打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中年男人“别人家的家事,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中年男人看了高母一眼“还不是高家婶婶自己说的,  说自己儿子孝顺这事儿周围的邻居都清楚。”


 郁衣葵扫了高母一眼“哦孝顺,打老婆就是孝顺老母。”


 高母虽然要去开封府接受审问,  却不觉得理亏,  反而眼睛一瞪,  据理力争“小官爷这可是高家的家事再说了,哪个男人不打老婆打打女人的事情,怎么还用得着来官府”


 她嗓门很大,好似真的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再有道理不过。


 郁衣葵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慢慢地移到了高母的面部,也没说话,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样双手抱胸,一直盯着她看。


 高母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又壮起胆子,叉着腰大声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小官爷,就是包青天在这里,我们姓高的也没什么理亏的”


 郁衣葵“你不是女人既然打女人的事不能叫事,要不要我再动手试试”


 高屠户立刻急了“你你们开封府也不能胡乱打人啊”


 高母脸涨红,觉得郁衣葵完全就是在胡搅蛮缠,她本是个泼辣的性格,此刻却又不敢骂人,憋了许久,跺着脚对郁衣葵说“小官爷话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两素不相识,你凭什么动手至于男人打的,那是老婆老婆那能一样么”


 这时,众人已走到了开封府的正门门口,正巧碰上了匆匆往出走的展昭。


 不同于外出公干时只着蓝色布衣,他今日已换上了自己那一身绛红色的四品官服。


 他本就挺拔如轻松,在这落叶金秋之中,一席红衣长身玉立,黑色腰带又箍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看着着实英武逼人。


 郁衣葵平日里看着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上工却是从来没迟到的,展昭今日见郁衣葵没有准时上工,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又想起她平时放荡不羁颇为得罪人的处事风格


 当即便决定出门去寻她,没想到刚出门就迎面碰到了郁衣葵,还顺便听到了高母这一番高论。


 展昭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高高壮壮的高屠户,又看了一眼枯瘦如柴还被打破了头的高母,问郁衣葵“此人因殴妻送官”


 郁衣葵道“目前是这样。”


 目前这二字用的就很妙。


 展昭对那高母道“你可知夫殴妻致伤,官府如何判”


 被展昭这样诘问,高母不免心虚,却仍嘴硬道“官爷何苦管老妇的家里事这汴京多少人口,官爷管别人家事,管得过来么”


 展昭没理她的狡辩,只道“夫殴妻致伤,由妻亲告,夫杖一百,致残,徒三年,致死,则处绞刑。”


 展昭自是不可能信口胡说,这律法自然也是真的。


 然而律法说是如此说,真的实行起来,困难重重。即使是郁衣葵身处的时代,女性遭遇家暴之后求助,仍有极大的可能性被踢皮球、被要求“忍一忍就过去了”,更遑论古代


 古代女性光是想要走进衙门亲告,就已困难重重了,更不要说寻常衙门里那些恶吏,见了女子,只想着欺辱,哪里会给她们便利呢即使是开封府,在包拯坐镇之前,对那卷宗里的梅香,不也是打着哈哈就混过去了么


 所以,律法虽然如此写,但是真的因为殴打妻子被抓起来的男人却没有多少,这条律法如此没有威慑力,也难怪这高母敢在衙门前说什么“打老婆是家事”。


 展昭咬字很重,说到绞刑二字时,更是重了几分语气,仿佛像是千钧的重剑一般,一下子让高母和高屠户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半晌,那高屠户突然指着梅香分辩道“官爷,草民这老婆心肠歹毒草民的儿子草民的儿子差点被她丢下井去草民只打她两下泄恨,这这不能押着草民打板子吧  ”


 郁衣葵毫不客气地呛他“现在说的是你原配妻子,你指梅香干什么,待会儿肯定让你一件一件都说清楚,别急。”


 高屠户面如猪肝,不敢言语。


 众人进了开封府,这个点儿包大人还在上朝,郁衣葵去找了公孙先生,向他说明了情况,公孙先生如今已很是信任郁衣葵,便叫她先去摸摸这几人的底,若有怀疑,就先衙役们出去调查着。至于展昭,他有其他案子要忙,就没有与郁衣葵同来。


 开封府掌管整个京城的治安,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大小案子都不可能是当堂才调查的,事前的问话和调查也是例行处理制度的一环。


 别的不说,这高屠户当街殴打妻子可是板上钉钉的,郁衣葵就直接把他们带到牢房去问话了,至于梅香,就先找人帮她包扎伤口,洗漱干净再说。


 牢房里头的景象自然可怖,高屠户、高母和哪里见过这幅场面,当即便跪下哭喊冤枉,郁衣葵坐在这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冷漠地看着这两个可怜兮兮的人。


 打起老婆来来威风的很,现在却知道怕了喜欢在家里耀武扬威的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出奇一致。


 郁衣葵的人渣爹也是一样的。


 自她记事起,那个喜怒无常、总是暴跳如雷的男人就给她留下了深深的恐惧,他就像一个无法被打倒的巨大魔鬼一样,一直牢牢地把控着郁衣葵和她的母亲。


 直到后来,她的母亲被殴打致死,家里的亲戚对这件事却都装作不知道,也没人报警,也没人追究,她的人渣爹打死了人,还潇洒地出去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吹牛,好不快活。


 那个时候郁衣葵还不到十岁,早熟的她无师自通的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邪恶的人来说,作恶根本就不值一提,哪怕别人因为他们失去了生命,他们也能吃能喝,能笑能跳。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决定了这辈子都要与这种人为敌,她要永远赢过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些逍遥法外的恶人们一个个的惩罚过去。


 她不想让他们忏悔,她只想让他们痛苦


 十八岁,她终于把自己的人渣爹送进了监狱当时她爹哭着求她原谅的样子,和现在的高屠户和高母还真是很像。


 她的声音显得既冷静、又不近人情“安静。”


 进了牢房之后,高屠户和高母就不敢再顶罪了,他们乖乖地闭上嘴。


 郁衣葵又问那中年男人“继续讲,那原配妻子怎么死的”


 知无不尽的中年男人挠了挠头“这这倒是不太清楚,也没听说她有什么病,五年前就忽然死了,也没生下孩子。那原配家好像没什么人了,娘家也没来人,高家婶婶就叫自家的子侄拿席子裹了裹埋了。后来梅香就来了,也没办酒席,反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高母恨恨地瞪了中年男人一眼,似乎是怪罪他说得太多。


 可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高家又有什么情面让这中年男人替他们隐瞒呢


 郁衣葵和蔼地问高屠户“不会是被你打死了吧”


 高屠户满心都想着刚刚展昭那一句“夫殴妻致死,绞刑”,被这么一诘问,简直满头冷汗,当即否认“这怎么可能呢她她是生了重病死的”


 郁衣葵“生了重病,可找了大夫大夫是谁,哪个医馆的”


 高屠户满头是汗,不知如何回答,高母抢道“咱们家没钱给她治病而且她病得急,没几个时辰就死了,还是半夜,根本来不及找大夫啊”


 郁衣葵面无表情“原来是这样。”


 她转头去叫衙役“去找一下这高屠户妻子的墓,把尸首挖出来看看,顺便”


 她站起来,在那衙役耳边耳语了一翻,没让高屠户听见她说什么。


 高屠户只听见要找他前妻的墓,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但转念一想,人都死了五年了,尸体早化成了白骨,身上的淤青伤口什么的哪能还留着顿时就放下心来。


 但他的心却没放下多久。


 因为郁衣葵问“说说梅香吧,她是哪里人,家中几口人,当初是谁做的媒,婚书在不在”


 高屠户与高母一下子就不说话了,缩在那里满脸冷汗,显然是问到了痛处。


 过了好一会儿,机灵的高母才赔着笑解释“额官爷啊,这、这梅香是个疯子,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呀,我们家我们家就是在路上正巧碰上了她,无家可归,看着可怜呐所以我们家就收留了她官爷您看,梅香和我儿子,那不正是孤男寡女,就成了嘛。”


 郁衣葵“所以不知道她身份,没有媒婆,没有婚书”


 高母“咱们小老百姓实在不讲究,官爷您见谅、见谅”


 高屠户抢着道“哎呀,官爷,梅香梅香她脑子不好,总说胡话,她说的话,您可千万别信”


 郁衣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是么她是个疯子啊”


 高屠户忙道“这事儿街坊邻居们都晓得,草民绝对不敢说谎今日一早,草民刚起来就看见梅香想把儿子往井里扔,所以才所以才在情急之下打了她官爷,您见过女人要杀自己亲儿子的么她她是真疯啊”


 郁衣葵扫了一眼那中年男人“你说说,你对那梅香了解多少”


 中年男人道“这这梅香的确是个疯女人,平日里对儿子也不管不顾,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之前有一回也是梅香,儿子被恶狗撵了,也不管,还坐在门槛子上笑。”


 郁衣葵“嗯,你可以走了。”


 她又指了指高屠户母子“你们先留着,等包大人回来过审。”


 中年男子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而那高屠户母子则面如土色,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郁衣葵说完之后,也不理这二人,直接就出去了,留他们两个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出去找梅香。


 如果这个梅香,真的是多年前的梅香,那她一定还记得开封府,就算疯疯傻傻,也一定能说出些什么来。


 但是


 据卷宗记载,这梅香当时说自己被卖给了王老二,而那王老二也正是她当时的丈夫,如果这个梅香真的是那个梅香,那她怎么会在高屠户这里,还与高屠户生了个儿子呢


 梅香被安置在府内的一间房里,公孙先生精通医术,已亲自为她把过了脉,见郁衣葵进来,便叹道“此女的确有疯傻之症。”


 梅香坐在床榻之上,已梳洗干净了,她虽然枯瘦如柴,却仍能看出几分杏眼桃腮的美貌来,若是再丰腴一些,难保不是一个叫人移不开眼的大美人。


 只可惜只可惜她双目无神,嘴中嘟嘟囔囔着不知道什么,也不看人,也不听人说话,脸上恍恍惚惚的,已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了。


 郁衣葵试探着叫“梅香梅香”


 梅香置若罔闻,仍然在嘴中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再说什么。


 郁衣葵道“梅香,这里是开封府,你记得么你以前来过这里。”


 听到开封府三个字,梅香忽然抬起头来,开始到处乱看,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开封府开封府有衙役要打我这里不是开封府开封府有衙役要打我”


 郁衣葵与公孙先生对视一眼。


 公孙先生抚着胡须“看来此女与那卷宗之上的梅香,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郁衣葵点点头,复而又皱眉道“几年前她还能神志清醒地跑到开封府来告状,说清事情的原委,现在看起来却疯得很厉害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年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还有那个王老二,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听见王老二的名字,梅香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喊道“郑叔、少爷、夫人刘三、王老二、姓高的”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些名字,声音一遍比一遍大。


 这些名字,好像就是她刚刚在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


 郁衣葵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问“梅香这些是不是都是伤害过你的人”


 梅香懵懵懂懂的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小衙役急匆匆的拿着张商契过来了,说是从高屠户家里搜出来的。


 刚刚郁衣葵在这小衙役耳边耳语,正是要他去高屠户家里翻翻看,看看能不能翻出什么买卖人口的证据


 本朝严禁人口买卖,并且这是天子脚下,管理更是严格。正常来说,越是被严禁的买卖,要价越高,因为卖家还要顶着被抓的压力,要价不高一点,实在很不划算。


 而这高屠户家,卖肉的屠户虽然不穷,但也不是什么巨富之家,买一个人回来,绝对是出了血的


 再联想到高屠户以前有过妻子,妻子莫名死亡,他又只有一个孩子,郁衣葵推断,高屠户因为性情暴虐,打死妻子之后难以娶到续弦,又不能“让老高家的香火断了”,因此有买女人生孩子的需求。


 女人能不能生养,那可不是光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高屠户花了大价钱买梅香生孩子,若是梅香生不出来怎么办他的钱不能打水漂啊所以,高屠户一定与那卖家签过什么书面的契,虽然不会明着写是买卖人口的契,但也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份契约,一定写的很清楚,但又很奇怪,比如说,极端不合常理的定价。


 果不其然,他家中的确藏着这样一份商契,商契上写着高屠户从城西王老二家买入牲畜一头,定价一百贯钱。


 一百贯钱,那可就是一百两白银,什么牲畜能卖一百两白银本朝牛均价为十贯,羊价为三贯,就连最贵的马,一般品种的马三四十贯钱,献给皇帝的宝马价格可达百贯


 这份契约,到底是用来买卖什么的,不用多说,已然很清楚了


 而当年梅香状告的王老二,正是将她转手卖出之人再联想到她嘴中念出的那许多名字,这些年,她难道就是这样被一次次的转手卖出、虐待、记着仇人们的名字,慢慢地被逼疯么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在自救了,可是那些坏人、那些旁观的人、那些不作为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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