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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第二百零四章


 日头渐西, 冯俏看着渐渐熟悉的宫墙, 吃惊又哑然。没想到她惹怒长公主后, 居然没有被关进大牢。而是被一顶轿子送进皇宫,莞尔笑笑, 嘴角苦涩, 其实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轿子里时,她就该有所警觉。


 二进宫。怎么办, 她又把自己陷进宫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长公主府另谋他路。唯一庆幸的事,这次孩子没跟着。


 冯俏勉勉一笑, 望着沿路红墙黛瓦, 平整冷清的巷道。宫砖用瓦严丝缝合的铺陈在地, 偶尔几处波纹全都是用瓦片垒出来的。皇宫不讲究细景装点, 精妙的摆设都在各宫殿阁楼里。巷道宫道大殿外, 主恢弘大气, 一览无遗。


 一来昭显皇家威严, 二来暗防贼人入侵。宫道墙根处的波浪纹, 是为沥水用的。免得积滩不雅,溅污贵人衣裙。


 冯俏搭帘张望, 眼看着宫人脚步一拐, 绕进一处窄巷。窄巷朱门红漆剥落, 枯枝败叶无人打理, 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疯疯癫癫的叫喊声。冯俏心提到嗓子眼, 这是冷宫?


 冷宫是关押后宫犯错宫妃的地方, 怎么会把她送来这里。


 宫人脚步未停,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停在同样冷清的宫门前。太监尖锐着嗓子道:“请章夫人下轿。”


 冯俏缓缓下来,看着前面绿荫冠盖,遮掩住的巷道。又回头望了望,开阔一片来路。宫里是不允许连荫种树遮挡视线的。冯俏想着路过的冷宫,暗暗苦笑,看来她被幽禁到了皇宫深处。


 宫人抬着轿子很快走了,冯俏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看四下无人,仿佛并没有在意她是不是乖乖进去一样。冯俏大着胆子朝绿荫遮挡的巷道尽头去,谁知刚迈出一步,身后的门忽然被拉开。


 一个只有九指的宫女忽拉开门,兢兢战战的给冯俏磕头,然后跪着让出位置,迎冯俏进门。冯俏迟疑片刻,伸手去扶她。目光无意间落到她耳畔,吓的惊愕的后退一步。——她没有耳朵。


 冯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九指宫女见她吓着了,没有难过自卑。反而指了指自己嘴,露出仅剩下的半截舌头。抿唇一笑,还挺好看的。


 九指宫女两边鬓留的长长的,遮住耳朵。若不是方才跪着,头发下垂,冯俏发现不了异端。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不说话,不看她的手、耳。谁也察觉不出异样。


 冯俏迟疑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小心翼翼比划着耳朵。


 九指宫女两只手做出放大的动作,意思冯俏大声点,再大声点。冯俏很惊喜,她失去了耳朵竟然还能听到声音。老天保佑!


 冯俏拿出吼的姿态和她交谈,很快得知,九指姑娘大约叫玉书,或者余姝之类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就无从得知了,她不识字。光是让冯俏知道这个名字的发音,两人就废了好大功夫。


 冯俏决定叫她欲曙。欲曙做字面意思是,将要到来的希望曙光。论做词,便是冯俏对章年卿深深的思念。“迟迟钟鼓吹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她会熬过这段黑暗的。


 另一边,章年卿携兵马同行,奔赴保定。临行前杨久安跑到皇宫外告诉章年卿,他没拦住长公主,母亲趁他不注意将冯俏送进宫了。


 章年卿冷着脸道:“知道了。”策马疾奔而去,泪洒马蹄下。马蹄高扬,毫不留情的踏碎柔弱的眼泪。章年卿没有回头,绝尘而去。


 自由身,是章年卿落最奢侈的事。他已经从森严的皇宫出来了,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他。章年卿没有急于摆脱皇上的视线,到了保定后,在一次□□后趁机逃窜。脱身后才发现,刘俞仁不知何时也从京城出来。不仅人在保定,和谢睿还在一起。


 三人见面后闲话不提,谢睿开门见山道:“消息我都听说了。章天德,我知你是来抓我的。在此之前,先听我一言,当年齐王继位,我和母妃是从宫里密道逃出来的。如有半分虚假,天打雷劈.”


 谢睿盯着章年卿道:“看在我给你送上消息的份上。抓我的事缓一缓,等我走后,你我再遇,绝不求你留情。你可答应?”


 章年卿笑了笑,“我不是为此事来的。”颔首感激:“不过,还是谢过四殿下的消息。”


 刘俞仁急急道:“现在还能自由出入皇宫,不引起人怀疑的只有杨世子。章天德,你和杨世子相熟。何不请杨世子帮忙,将这个消息递进宫去。早些救冯俏出来。”


 谢睿在一旁频频点头道:“不错,我母妃如今在汀安住着。此前我已经派人求母亲画下密道图,想来这两日就能送到。章大人不若把贵夫人救出来再议其他?”


 章年卿不知想到什么,点头道:“也好,这样更稳妥。”长长舒出一口气。


 孤月皎洁,高悬在空。


 宫里膳食不算差,干煸四季豆,一碟油青菜,一碗米饭,两个馒头。饭有些凉,还好不馊,大约是路有些远,提过来凉了。


 欲曙闷闷不乐的对冯俏比划,冯俏这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盘竹笋炒肉,一盅蛋花汤,路上被人劫走了。冯俏问是谁劫走了,欲曙拉着冯俏的手,跑到宫门外,指着林荫尽头的一点灯火,努努嘴。


 冯俏诧异道:“那里还有人?”欲曙做了个搓衣服的动作。


 夜晚的树林显的鬼影匆匆,风声沙沙,四下无灯火照路,更显惊悚。


 冯俏若有所思,“那是洗衣房?”欲曙用力点点头。


 冯俏想了想,笑道:“你从膳房一路提着食盒过来,也没人克菜扣饭。想来皇上也没让人为难我,想来洗衣房是不知情。”


 宫里有多么势力,冯俏深有体会。长公主把她送进宫里,皇上又把他扔在这荒凉的地方。即没有判罪,又不怕她逃跑。更不惧父亲来讨人。


 只有两种可能,一,章年卿死了。二,柳州事变重演,她第二次为人质。


 不管是哪种可能,在这都得不到答案。


 冯俏道:“欲曙,我们走。”


 欲曙茫然的跟着她,看清冯俏走的方向,焦急的冲到冯俏前面,对冯俏摆手。冯俏置之不理,一意孤行。欲曙从最初的坚持,到最后的软化。


 浣衣局里,几名老宫女正在叽叽喳喳的嗑瓜子,大门猝不及防的被踢开。


 章年卿打定心思闹事,科道官,正取官是朝堂上一股清流。他们如当年的柳州学子一样,心澄明镜。纵然有些人已屈服权欲,仍有不为三斗米而折腰的勇士。章年卿自己不便露出行迹,托李家米行的人,将他的陈词请。一一散布到各学馆里。


 章年卿阴奉阳违,很快被保定呈报给京城。礼部司务厅储谦,监察御史许淮,文渊阁大学士冯承辉和他的学生,拼命拦下一封又一封架在章年卿脖子上的刀。竭力为章年卿争取时间。


 朝堂上看笑话的人很多,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章年卿剑指当今皇上,明着是为陶金海,暗地里谢睿得利一分不少。


 何况,谢睿有遗旨傍身,比野路子来的陶金海不知好多少倍。若说开泰帝是名不正言不顺,陶金海则是明晃晃的谋朝纂位了。


 “章年卿这是在闹什么。”谢睿支着下巴,摸着发痒的胡茬,有些纳闷:“犯魔怔了?”


 刘俞仁慢慢道:“这有什么奇怪。四殿下当初不也算出章天德会送冯俏走么。”冯俏是章年卿官场生涯里最大的一根软肋,致命的。谁道知道。


 谢睿看了他一眼,耐心道:“小鱼儿和章鹿佑在一起。这一点你且放心。”


 刘俞仁自嘲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范颐鸣见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四殿下,我上次给你提的幕僚带来了。”指了指跟进来一名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幕僚被点名,赶紧拱手行礼。


 幕僚道:“先前朝堂大军兵压时,殿下急中生智,将山西大营的兵力一份为二,保留了一些兵力。如今想要将大家最快的召集起来。最快的办法是最水路,一来好沿路捡人,容易整合。而来不易被人发觉。”


 谢睿正听的入神,幕僚买了个关子,道:“听闻殿下曾在六部观政,可认识六部司务厅储谦储大人?”


 谢睿心里慰贴,瞧了他一眼,只觉他会说话。他当年以皇子之身在六部行走,是不很体面的一件事。他纵然不计较末节,也不大爱提。


 这段不堪的过往,落在幕僚口里,变竟成了观政。六部行走和皇子观政之间天差地别。谢睿定定看他几眼,重复道:“储谦?”储谦是杨久安引荐给开泰帝的,礼部一直隐隐有传言,说储谦能搭上杨世子,是章年卿给牵的线。谢睿苦无证据,一直也不敢妄下结论。


 幕僚道:“水面上吃的开的除了朝廷水师,大多都是江湖人士。这两拨人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瞧不上,基本没什么交集。这些年能在朝堂和水面上说的上话的官儿,只储谦和章年卿两个人。”


 “此话怎讲。”


 “储谦是漕帮李大当家的女婿,水路上很在行。大小船行都给这位漕帮姑爷面子。李家和储家结亲后,互相助力。后来漕帮搭上海运的生意,便是储大人托的官面。至于章年卿,章大人当年任泉州市舶司提督,协理海运时,一直是漕帮在匡扶。和漕帮交往密切。”重重落在督上。


 章年卿当年兼督矿产,是一众市舶司提举官中唯一一个提督。


 谢睿表情微变,沉默不语。幕僚见谢睿忽然不说话,不知道哪里触怒,措辞更加谨慎道:“章年卿章大人和储大人是至交好友,两人的妻子也是手帕交。平日里往来颇密。四殿下有所不知,当年章大人长子满月的时候,河道、江面、水路上的全都去恭贺。”


 一门客插嘴道:“岂止如此,各大船行有头有脸的人物求爷爷告奶奶的想和章大人见上一面。那章年卿傲气的很,说他是官身,不便和江湖人士多打交道。呵,说的好听。不肯和我们打交道,却肯和漕帮打交道。还不是狗眼看人低。”语气忿忿不已,神情到没有多大怨恨。


 谢睿敲着桌子,耐心道:“你的意思是说。章年卿和储谦的面子,能借到这江面上十分之五的船?”


 “四殿下小瞧人了不是。一个是漕帮女婿,一个是名震江海的章年卿,岂止十分之五,除了朝堂水师,管他民用是还商船,只要他们点了头。哪个不听我们调遣。”幕僚顿了顿,神秘莫测道:“最主要的是,这些商船民船化整为零,便是将整个山西大营运过来。朝堂也不易察觉。”


 范颐鸣频频点头,埋怨道:“要不怎么说殿下话说早了呢。手握这等重要的消息,你要晚说一步,章年卿多宠老婆的人,肯不答应?”埋怨不已。


 谢睿没有理他的话,反而问:“不能越过章年卿,直接联系储谦和漕帮大当家?”


 “恐怕难。”


 幕僚委婉道:“章年卿和殿下之间还隔着个陶金海。若非陶金海,储家和漕帮未必不会劝说章年卿。”言下之意,有章年卿从中作梗,只怕漕帮会更偏向陶金海一些。


 毕竟,陶金海也不是无名小辈。


 谢睿不知道的是,他们在此商量大计是。江面上万艘小船已经亲赴河南,趁着夜色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各自拉着三五人,飞一样的游移穿梭在运河上。


 陶金海的三万人马已经悄无声息的押在京城咽喉之处。


 又是一季缠绵雨季。


 冯俏咬断线头,将那日大闹浣衣局偷来的衣裙改的得体。宫里规矩森严,若想被少盘问,只能穿应穿的衣服,走应走的道路。


 大雨刷刷,冯俏蹲在屋檐下,看着水流顺着瓦片垒成的波浪,汇流成汩汩细流朝东流去。幼时对皇宫的记忆总算有个准确的方位。瓦片沥水,汇总的地方有河流。


 冯俏善园治,引水布景,借石砌景,再擅长不过。书中说,此方有月,挖塘聚水,引月入水,月是我的景。此方过风,修建游廊,引风穿堂,风为我的物。此方有水,引水活源,假山小桥,流水放河灯,风月归我处置。


 宫里除太庙和藏书阁,唯有御花园的假山亭最引人注目。四等宫女能走的道路只有旁门窄道,逢皇上贵人游园时,有宫鞭清道。


 万幸的是,开泰帝为了避嫌,宫里只有皇后,其余侧妃都安置在宫外。


 柳州事变时,冯俏和阿丘阿稚就住在皇后寝宫里,对皇后作息稍有了解。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幼时她进宫是在凤仪宫面圣,出宫是从小东门。如今小东门她去不得。只能钻研着从最靠近护城河的地方跳下去。


 冯俏心里一一盘算着,不断在吐气呼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不会游泳。如果她没有成功,被淹死了。天德哥还能不能找到她的尸体?


 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


 冯俏终于下定决心行动,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换上衣服。将十指娇嫩的手,对着地板不断摩挲。搓的蜡黄,冯俏手不算细嫩,这么多年为章年卿洗手做羹,穿针拿线。她的手比不上真正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可比起宫里四等宫女,冯俏的手还是太娇嫩了。娇嫩的不像个干粗活的宫女。做好一切后,她拿着扫把混迹在人群里。一点一点顺着自己计划的方向,一路有惊无险的来到最靠近护城河的小河边。


 冯俏小心的躲着侍卫,掩身在拱桥下,捏着鼻子正打算往下跳。手腕蓦地被人拉住,冯俏一回头,欲曙满脸是泪的拉着她,跪在地上嗷嗷求饶。


 欲曙说:章夫人,求你饶过我吧。当年废后和四皇子就是从我手中溜走的。我就变成这样,如果你再走了,我一定活不了!!她比划着自己的耳朵、断舌、断指。企图唤起冯俏怜悯的同情心。


 冯俏不知想到什么,蹲下来,平缓气息问她:“你是当年在冷宫照顾废后王皇后的宫女?”


 欲曙怔住,不明所以。


 冯俏露出和婉的笑,拉着她的手道:“欲曙。我是章夫人,章年卿的结发妻子。冯承辉冯大学士的女儿冯俏,我幼时是皇后宫里的常客,你还记得我吗?”


 冷宫通常不会特意派宫女去服侍的,大多是后妃在自己宫里的亲信。欲曙眼睛一亮,点点头。冯俏蓦地攥紧她,“欲曙,你听我说。走,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些日子你看着我,你知道的安排了多少事情,我可以带你一起走。”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宫外有人接我。”


 冯俏耐心道:“我知道,王国舅当年是带着皇后和四皇子从密道走道。你当年一直在皇后身边,你知不知道密道怎么走?”冯俏克制着自己情绪,“你看,从护城河走,你我两个人目标太大,不安全。不如这样,你告诉我密道。我带你一起走,反正宫外有人接我,带上你也不难。欲曙?”


 欲曙不由陷入沉思,章夫人心思如丝,从瓦片沥水,能判断出流水方向,继而推断出护城河方向。引园布景是贵家小姐的家学,可女儿家喜欢这个的少。从前宫里的王皇后喜欢,只是没想到章夫人也懂园治。


 欲曙耳濡目染,依稀知道由园治能判断出哪里的景致引月引水,能不引起人注意的跳水,好冲对方向逃出护城河,离开皇宫。


 大约是章夫人都幼时进宫印象太模糊了,才生出这么些旁门左道


 欲曙思量良久,点点头答应了。


 保定。


 章年卿已经着手安排好一切。不顾储谦阻拦,和许淮不断劝走的信号。执意回京复命,回京前,刘俞仁再次代表谢睿,和章年卿见面。章年卿没有时间见他,哪知赵虎又来拜访。


 赵虎进门便道:“我不是为谢睿来的。三少爷,有一件事,我须得告诉你。”神色严峻道:“五城兵马司里有谢睿的人。”


 章年卿一凛,“怎么回事,说清楚?”


 赵虎苦笑道:“我也说不清楚。上次宫变,我带四皇子离京...”


 开泰帝让五城兵马司包围圣乾殿。赵虎在谢睿身边立着,他亲眼看见谢睿微微松口气。


 老实说,赵虎并不清楚京城兵员调派是个什么流程。但眼下着场景,委实有些奇怪。


 谢睿主动告诉他道:“虎贲军和禁卫军打起来了。京城要动,只能调遣五城兵马司的人。”谢睿笑道:“五军总都督是兵部左侍郎尚文贺代领。”


 饶是赵虎不懂京城的弯弯道道,也不自觉皱眉,“是不是逾越了?”


 谢睿嗤笑一声,“这朝上逾越的人还少吗。”上头不管,底下不敛,甚至还有意纵容。


 章年卿沉思道:“没有什么异常啊。”


 “问题就在这里,东城兵马司,北城兵马司和南城兵马司调兵都很正常。但我发现,西城兵马司和中成兵马司不服尚文贺的管,我和四皇子去王家时。很明显的发现这一点。”


 章年卿问,“是不服尚文贺管还是他们已经倒戈四殿下?”


 “这就无从得知。不过西城兵马司的头领,似乎也姓范。”


 章年卿皱眉道:“范?他和范颐鸣什么关系。”章年卿将疑惑记在心里。


 章年卿道:“我回京后会告诉皇上,谢睿已捉拿归案。但在此之前,我要见冯俏一面。杨久安已经受我之托带信进宫。若冯俏平安离宫,你们立即行动。若冯俏还在宫里,我想办法把她带出来。至于谢睿那边,还劳你多盯着。”


 章年卿策马在宫门外百米处下马,禁卫军检查过章年卿周身后,放他进去。章年卿见他面孔熟悉,笑着问:“上次宫里闹成那样,你们到不受影响。”


 禁卫军记得章年卿,含糊道:“我们只效忠‘皇上’。当今圣上也明白这一点。”


 章年卿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忽然明白为什么帝王们都宠爱虎贲军。比起这些只效忠的‘帝王’的禁卫军,当然是自己的亲兵更可信。


 可也因此,禁卫军永远不会被离弃。这是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


 章年卿徒步进宫,黑甲军矗立在身后,如城墙下一道坚硬的铠甲。长风呼啸,卷夹道而过。宫女太监们迎风逆行,埋怨这入冬似的鬼天气。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小姨夫,纸包不住火。明面上能拦的折子我们都拦了。皇上另有耳目,我们也束手无策。不要回京,回京后只有一丝!”许淮在信里嘶吼,焦急之情冲破纸面。


 心如擂鼓,章年卿一步步踏着鼓点前行。冯俏和欲曙在漆黑的地道里游走,手中的烛火已经灭了三次。幸好欲曙身上带着火折子,两人不泄气的又将折子点燃,摸黑前行。


 另一边杨久安揣着章年卿的信,正跪在紫来殿,久久不起。杨久安求情道:“舅舅,冯俏只是女眷。你把她交给我,让我照看她。我一定把人看的好好的。”


 开泰帝看也不看他一眼,顺手将身边的团龙坐垫扔下去,砸到杨久安腿,“爱跪便跪着。哪来你这样的孩子,不顺心就哭闹,这像什么话。”


 杨久安头垂的低低的,“至少你让我见她一面。”


 开泰帝正欲答应,太监高声道:“启禀皇上,章大人回京复命,在殿外求见。”


 开泰帝似笑非笑看了杨久安一眼,指着内殿道:“你且避在里面。看看你这么个好兄弟,是怎么个阴奉阳违的君子。”意有所指。


 杨久安对章年卿十分有信心,微微一笑:“舅舅你一定不会失望的。”话毕,避进内殿。


 “罪臣,章年卿叩见皇上!”章年卿恭敬的磕头行礼。


 开泰帝瞧了瞧章年卿身后,没叫他起来。问小太监道:“门外可有谁还候着?”换了个姿势靠着,“章年卿此番戴罪立功,谢睿呢?人抓到哪了。”


 章年卿正欲答,忽听尚文贺急急求见,已经等不得召,匆匆上前道:“皇上,谢睿在囚车上,沿着御街□□,正往皇宫方向来。”


 章年卿在底下听不真切,只见开泰帝脸色聚变。劈头盖脸对章年卿骂道:“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自作主张。”


 天下果然没有不漏风的墙。章年卿以为自己在保定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扯扯嘴角,坦然道:“臣妻代臣入罪,如今章年卿复命归来,想看看代罪之人,如今是否安好?”


 京郊。


 韩江瞪大眼睛,“什么,谢睿先我们的人进宫了?”陶孟新听到动静,夹马靠近。


 来人道:“谢睿坐着囚车在官道上晃了一圈,押进宫门后。五成兵马司的人立即动了,可守门的禁卫军只肯放西城兵马司和中城兵马司进去。说是兵部尚侍郎吩咐的。”


 陶孟新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城门外,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啐一口唾沫,叫骂道:“你们这一群王八羔子,谢睿是什么狗东西,坐个狗篮子就能进宫了?那不如现在拿副枷拷把我锁上。”


 禁卫军答:“是章大人奉命押解逆贼的进宫。”


 “狗屁!你不知道章年卿是反臣!”气急败环。


 禁卫军面无表情,“指挥使消消气,我们也是奉诏行事。你们三城所谓恶毒若想进宫,要么拿诏来,要么卸兵甲,或者...”挑衅一笑,叫嚣道:“从我们兄弟们尸体上踏进去。”声音凛然:“皇宫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放肆。莫不是想趁着宫乱之际,趁机谋反!”


 四皇子的囚车驶进凤仪殿后便停了,谢睿在凤仪殿匆匆换衣服,问:“宫内现在什么情况。”


 岩陀道:“紫来殿前后守卫二百三十七人,殿内只有章大人,杨世子,和开泰帝,尚文贺四人。另有太监宫女大大小小十八人。可战者不足五人。”


 “西城和中城两指挥使已经带兵进宫。其他人被禁卫军拦在宫外。陶金海那边还没有动静?”迟疑片刻,不敢确定,他对外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京郊处,陶孟新一勒马,忽倏地明白什么。大惊失色道:“糟了,只怕谢睿在和我们抢先机。韩江,你在这整顿大军。我先带五百精兵去探探情况。”


 “洛阳公子!”韩江横马拦在陶孟新前面,以不容人拒绝的口吻道:“如今宫外挤着三城兵马司、禁卫军。你带着区区五百人太多冒险。既然要精兵简骑,不若我去。说句大不道的,论行兵打仗,我可比公子擅长多了。”


 陶孟新一笑,淡淡道:“正是因为你擅长才要留你在此。宫里若有异动,五城兵马司先动,紧跟着京郊大营便会由兵部调遣。宣武大将军以‘死’。只怕这次带兵的会是建由候或昭武将军。我对着这些人才是吃大亏。”


 韩江恼火至极,陶孟新说的有理,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气急败环道:“这谢睿可真会钻营。”


 陶金海大军和栾家军都是在西北杀红了眼拉过来的,一当十,还打没过瘾呢,就被到拉京城来。若不是想的是来揍皇帝老儿,他们到现在还心不甘情不愿呢。比起相对‘养尊处优’的京郊大营。陶家军算得上虎狼之军。


 陶孟新压阵行,若是指挥还得韩江来。倒不是说陶孟新本事不如韩江,只陶孟新是儒官转武将,这些人又跟了韩江多年的,韩江知根知底,用起来比陶孟新有优势。


 不过论起亲兵,韩江差点身份。陶孟新再不济,无子嗣。也是陶金海的亲儿子。


 京郊大营如果压不住,陶孟新才危险。只要京郊大营压住了,边防重镇调兵跋涉过来尚需时间。离京最近的保定,在和谢睿的人纠缠时已经损伤过半,紧跟着山西和河南,一个跟了谢睿,一个是陶金海的大本营。


 这波开泰帝必输。


 谢睿。陶孟新稳了稳心神,道:“韩大哥,这里就交给你了。”


 韩江重重点头,谢睿带兵直奔皇宫而去。


 紫来殿里正惊慌失措一片,谢睿和两城兵马司进宫的消息很快传遍。章年卿跪在下侧,脑中混乱不已。谢睿的人?孟新舅舅呢?现在什么情况?


 章年卿还没有问出冯俏的消息,紫来殿上下已经被包围。谢睿带着礼部尚书晁淑年,前司礼大太监韦九孝闯进来。章年卿还在发怔,尚文贺已经拉他起来,退到角落。


 章年卿诧异的看着他,尚文贺微微一笑,“我是和景十年,受先帝密诏去齐地监督齐王的。”难怪,尚文贺是先帝的人!


 难怪尚文贺出身齐地,还能投靠谢睿。


 章年卿心里一紧,他和谢睿之间难以说清。若谢睿就此继位,不必开泰帝在位好到哪去。思及到此,章年卿挣脱尚文贺的钳制,站在正中,高声道:“四殿下,且慢。”


 章年卿细细给他们分析了一遍现下局势,盯着开泰帝和谢睿缓缓道:“...臣有一策,皇上即未作古,不若效仿前朝,提前禅位做太上皇。如今先帝之子以成人知事,一步步筹谋到今天。也是腹有计谋之辈。皇上代侄继位这一遭,也算功德圆满。”


 转身问谢睿一行:“四殿下觉得如何?亦或,执意要...”没有说下去。


 谢睿等人闻言,一起商量可行性。


 章年卿借机附耳开泰帝道:“我章家和谢睿有宿怨。臣妹妹曾遭谢睿□□。在鹤城山时,我外公亦围剿过谢睿大军。这些皇上都知道。若陛下信任臣,大可拟一道遗旨,明写禅位,暗写逼迫。将谢睿此次逼宫一事,从头到尾写诉一遍。”肃然道:“臣愿携章陶两家辅佐齐王殿下。”


 开泰帝幽幽看着章年卿,“此话当真?”


 “绝无半分虚假!”章年卿环视一圈,看了看殿内仅存内阁大臣晁淑年和他,低道:“陛下若愿告知代臣入罪之人在哪,是否安好。臣愿以内阁之身代为拟旨,再由陛下誊卷。”


 开泰帝缓缓点头答应,忽的一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一份圣旨,写出两篇文章。”


 章年卿谦逊道:“臣不才,此生不偏不倚,正靠笔杆子吃饭。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谢睿那边也点头答应,但要求先看看旨意内容。章年卿当着诸人的面,仅用了三炷香的功夫便促成一封禅位旨意。谢睿那边点头,同意开泰帝亲笔誊写后。章年卿低声对开泰帝道:“倒着誊。”


 开泰帝会意,言明自己需在内殿独自一人写。谢睿不以为意,整个紫来殿都被他包围了,还怕他跑了不成。


 开泰帝很快拿着笔墨进内殿,御案上,玉玺已经醮好红泥。


 开泰帝先将章年卿的拟旨倒着通读一边,一边感叹章年卿之才,一边称赞他的华词溢彩。章年卿的笔,除却公文奏事,一直是花团锦簇,颇有华美之风。以前开泰帝用旨时,也最喜欢在旨成后,让章年卿润色一番。


 读到末尾,愣住了:古有程婴舍子救孤,吾王父慈,愿以命全子乎?杜鹃滴血,呕血之处方为惊艳。——这显然是不属于将要誊写的话。


 章年卿,这是让朕死?


 开泰帝愣住良久。狂笑不止,是啊,若要小齐王继位,他这个做父亲要不是被惨烈逼死,又怎能得之起义军。薄得天下人同情呢。


 开泰帝誊完整道圣旨,拿起玉玺,盖下印泥。红泥如血,开泰帝看着自己手上的老斑,也罢,活到这个年纪,够了。解下腰带做三尺白绫抛上屋顶。


 外面谢睿已经等不及了,焦躁的环视一圈,指着章年卿道:“有劳章大人进去看看。”


 章年卿却之不恭,“是。”


 刚一掀帘,凳子应声而倒。章年卿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疾手快的扶住凳子。免了那一生巨大的声音,章年卿心里松口气,真巧。所为神助,不过如此。


 章年卿看着开泰帝不在挣扎,赶紧来到御案前,抓起笔模仿皇上的笔迹,在几处关键地方添笔。


 开泰帝只知这是一份正反可读的两份圣旨,却不知只要在关键几处,稍加添改。这便是独属陶家的圣旨。陶家当不了皇上,但陶家想让谁当皇上,谁就能当皇上。


 有风吹过,开泰帝拿进来的拟旨飘落在地。章年卿正好添改玩,放下笔去捡,一只手先一步拿住。


 章年卿抬头。


 那是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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