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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番外:青鸾篇(五)


 弈楸棋盘上静静躺着封请帖,许淮背手朝窗,偶尔回头看一眼,目光像是被烫着似的,迅速挪开。


 许淮吐出一口浊气,提步走到桌案前,指尖悬在棋盘上犹豫许久,捡起请帖揣进怀里。周韶四十高龄,挺着大肚子进门,余光正好看到相公在收拾章家的帖子。


 周韶道:“可是章大人家的公子要办满月酒了。”


 许淮匆匆道:“恩。你怀着身孕,这次你就不用去了。”


 “不碍事,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周韶正想解释自己的身子能去赴宴,许淮突然口气不善道:“我说你不必去了!”


 周韶一愣,怔怔道:“好,我知道了。”


 章聿云、冯玉琢满月酒这天,周韶以孕身为借口,提前给冯俏写信致歉。冯俏也怕她年纪太大,怀的辛苦。写信好好宽慰她了一番,送上许多小礼物,还特意送了平平安安的小衣裳。


 周韶满心欢喜的收下,内心愁云密布。她就知道,只要冯岚一出现,保证没好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日前,冯岚祖母不知为何,连夜探访许淮。祖孙两不知道在书房里说了什么,周韶提心吊胆一夜,第二日许淮送冯岚坐船离开,什么事也没发生。


 周韶打探过许淮口风,“祖母这么大年纪,舟车劳顿到京城...”话未说完,被许淮打断。他笑道:“老小孩老小孩,祖母惦记我呢。”


 话虽如此,周韶一颗心一直隐隐不安。终于,许淮收到章家拜帖的那个夜晚,他训斥了她,不许她出门见客了。


 周韶捂着帕子,伏床痛哭。


 章府,鹤山堂。府里戏班子咿咿呀呀,酒席香气萦绕在院子里。夏日炎热,气味散的快。鹤山堂里燃着冷香,角落里放着樽雕冰鸟降温。


 章年卿问许淮,“渡口那几艘造工船是你的?”不待许淮答,章年卿又问,“船里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淮喉咙滚动一下,颤颤巍巍从袖口掏出帕子,擦擦额头上的虚汗。先回答了另一个问题,“我...没想着害小姨夫。起初,我只是想借自己的名义把船保下来。可惜,我的面子不够大。情急之下,我才说我是替人办事。”


 “谁知他们就想到了您身上,我一时鬼迷心窍,将错就错。”


 章年卿嗤一声,“你是我的人,能使唤动你的,可不是我吗。”说罢,悠悠叹气,“怨不得底下人。”


 “是,您说的是。”许淮苦笑道:“船上是私盐,贩卖私盐是死罪。我不敢让人查船。原先我还想借通州船行老六的面子,先把船调出来。被大少爷给拦了。”


 章年卿赫然道:“行云?这件事和鹿佑还有关系。”


 “不不不。只是通州船行老六识得章少爷,老六人精,前脚应我,后脚去大少爷那打探真假。大少爷让老六转告我,不要贸然行事。”


 许淮压根不知道章鹿佑没给章年卿说这回事,不然就不会不打自招了。


 章年卿微微放下,按下章鹿佑的事不提。又问许淮,“你缺银子,什么时候干起私盐的买卖,手头紧为什么不找储谦。再不济,找陈伏入股市舶司,怎么就铤而走险,干起这等掉脑袋的买卖...”


 忽的,他意识到什么,厉声道:“不是你的船。许家的...冯岚!”章年卿高声问:“是不是你继祖母,冯岚。”


 许淮艰难点点头。


 章年卿恍如雷劈,冯岚是个疯子,如果是她,船上恐怕不仅仅是私盐这么简单。章年卿玩味的问许淮,“船上,真的只是私盐?”


 许淮正想答是,注意到章年卿不用寻常的语气,微妙的神情。愣愣半天,想起冯岚连夜劝他那晚。年近古稀的祖母落寞道,冯家和她断了亲,许家她能靠的只有许淮。


 许淮顿感责任重大,反复向冯岚确认。冯岚赌咒发誓的说,船上至少‘少量’私盐。许淮给章年卿磕了一个头,“章大人,小人给你添麻烦了。这件事,您不要再管了。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回来,再来给您请罪。”


 “你去哪。”章年卿站起来问。


 许淮面如土灰道:“先回趟山东,有些话我要问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章年卿颔首道:“我派人送你回去,京城这边有我盯着。”


 “首辅大人,你不要再插手了!”许淮激动道,眼泪汹涌,“如果,如果...”他没有说下去,低头道:“小姨夫,我不想害你第二次。 ”


 章年卿看着他许久,拍拍他的肩,“你啊,糊涂。你跟了我二十年,差这一天半天的亲近。回去好好问清楚,我们才好应对下一步。”


 说着,章年卿严肃道:“这件事和你齐地和谈使的事脱不了干系。”


 许淮愕然,“你是说刘...”


 章年卿摇摇头,“没有证据。”白亮炙热的阳光下,树荫都没有几处下脚的地方,知了被晒的叫个不停。章年卿望着刺眼的阳光,“许淮,这次你若倒下了。以后齐地和谈使这个烫手山芋,再没人敢碰了。”


 许淮喉结滚动一下,想起承治帝当日下旨时的场面。“许淮知道了。”独自离开,回府。知道了,又如何。皇上让你竖着死,你还能抗旨躺着活。


 许淮是刘俞仁出使齐地的绊脚石,眼中钉肉中刺。而这根刺,是皇上亲手扎进去的。许淮得受着,刘俞仁也得受着。


 许淮连夜回山东,舟车劳顿,不敢停歇。渡口造工船,多拖一日都是麻烦。


 这日冯岚正和衣睡着,忽的听说孙子回来了。冯岚起身,衣服还未穿好。许淮已经闯进外间,来势汹汹。冯岚愣了片刻,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不紧不慢的穿戴打扮,收拾好才出去。


 冯岚出来了,许淮杀气腾腾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祖母。”许淮和煦笑道:“晌午了,你用过饭了吗。”冯岚吩咐下人安排膳食。


 祖孙两坐在一起说了许久闲话,都是不痛不痒的问候。分明最紧要的话,都堵在两人嗓子眼,谁也不开口。


 许淮替冯岚斟汤,放在她面前。许淮红着眼眶道:“自祖母上次来京看我,这些日子我总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想起你叫我读书识字穿衣,还给我讨媳妇冲喜。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好像一场梦一样。”


 冯岚接话道:“可不是吗。澄哥儿长子都三岁了,你也是做爷爷的人了。”


 “祖母,船上真的是私盐吗。”许淮食不知味嚼着椒盐蘑菇,冷不防问。


 冯岚放下碗筷,用帕子擦擦嘴,“不是。没人带我做盐引的路子,自打你跟了章年卿后,便不爱搭理我这个老人家。当年冯家和我断亲,许家上下保住我,我一介妇人,拿什么养活这一大家子。只能干会老本行了。”


 她神情随意,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没办法,人都是贪的。起初我不想做的,你做官了,我不想连累你。只是许家以前大笔大笔紧张,大家习惯了这样的吃穿用度,不容我缓个法子。”


 许淮听不下去了,站起来道:“那造工船的标识呢,也是你的主意?”


 “不,是薄津浩的。”冯岚换了碗白米粥,搅了搅,问婢女,“砂糖呢。”许淮口气不善道:“还不去拿。”


 冯岚笑了他一会,道:“你不必心急。以前通州船行没做大的时候,薄津浩做的工部、户部的生意,运粮验粮用的都是他的船。官场路子不少,船的规格,标识,位置他都熟门熟路。”


 许淮警惕的问,“祖母是怎么认识他的?”


 冯岚道:“薄津浩是汀安的地头蛇。运河过的私船,都要从他眼皮子晃一圈。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为了笼络他。我让他入股,给他尝了几次甜头。后来工部建皇陵,造工船每天在运河上来来往往,他便动了心思。”


 薄津浩是个很善于挑动起别人情绪的人,他分析了很多;利害。最后问冯岚,“你敢不敢,一本万利。”薄津浩伸出手指比划,狮子大张口道:“我四,你六。”


 冯岚毫不犹豫道:“三七。你孤家寡人,我要养活一大家子,我比你拖累大。”薄津浩答应了。


 冯岚道:“船在河面上跑了半年多,一直平安无事。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撞上了刘俞仁。”冯岚手顿一下,“总之,这事邪乎的很。”


 许淮沉默片刻,肯定道:“那个薄津浩一定有问题。”


 冯岚道:“恩,我已经让人去调查他了。”


 薄津浩和刘宗光的关系不难查,当年薄津浩借刘首辅的光,得了不少便利。后来不知怎么的,得了刘首辅厌弃,从此一蹶不振,二十多年都没再起来。


 许淮一听是刘宗光的旧部,心沉到渊底。“祖母,你从一开始就掉进了别人的圈套。”告诉冯岚他和刘俞仁的龌龊。


 冯岚大惊,“怎么会这样。”


 许淮道:“若只是为求齐地和谈使的身份,我现在可以立即向皇上辞官。怕只怕...”目光阴沉的望向房梁。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轻易收场,可是当许家的五艘船,三十名船员口吐白沫,一夜之间,全部死在船上时。许淮还是大吃一惊。


 仵作去检查尸体,检查食物,进而查出阿芙蓉——过量的阿芙蓉,让这些人死于非命。三十条性命重于一切,许淮马不。着停蹄赶回京城。


 在阿芙蓉一事彻底公之于众去前,跪求章年卿举发他。章年卿不答应,秉。持公道,“这件事你原不知情,罪不至此。”


 许淮却道:“小姨夫,我许淮能有今天,一半靠你,一半靠祖母。若不是当年祖母给我开智,养我成人,断不会有你后来提拔的许淮。你们二人是我最舍弃不下的,这件事我不会连累你,同样不会连累我祖母。”


 许淮低下头,沉声道:“我祖母一介老妪,她懂什么。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章年卿沉默许久,桌案前插着的枯枝花瓣已经落了。“你要代冯岚受过?”章年卿深吸一口气,“你叫我二十多年小姨夫,我不愿意看这样收场。许淮,我能...”


 “章大人,我求你了!”许淮捂着脸道:“祖母养大我不容易。”


 章年卿恨铁不成钢道:“你妻儿怎么办,周韶她还有身孕。你这是愚孝!”


 许淮长跪不起,前院陈伏闻讯赶来,见得此情此景,顿时明白一切。扶许淮起来,“许大人,我来和章大人说。你先回府,别在这跪着了,不好看。”


 许淮不愿起来,低声道:“我知道章大人更愿意保下我。祖母孤苦无依,我不愿...”章年卿冷不防打断他,目光冰冷如刀,“你祖母年事已高,你如此私心,可知代价是什么。比起白发人送黑发人,斩首入狱算什么。”


 许淮没有回答,在陈伏的搀扶下,扶着膝盖离开。


 回府没多久,许淮被大理寺的人捉拿归案,连夜审理。


 是夜,一弯月洞门。


 章年卿和陈伏隔着高墙,同时写下同一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冯俏在烛光下抬头,章年卿一脸凝重的站在书桌前,紫毫滴墨污了桌案,他没有丝毫察觉。正欲出声提醒,丫鬟在门外禀告,说前院送来重要的东西。


 冯俏没有叫她进来,自己出门,轻轻掩上门。“什么事?”


 丫鬟把锦囊递给冯俏,福身道:“前院陈先生送来的,说无论章大人睡没睡下,勿必把这个交给他。”


 这么急。冯俏蹙眉,道声知道了,让丫鬟退下。


 冯俏进屋将锦囊递给章年卿,目光落到章年卿亲笔书的八个大字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微愣,这是要明哲保身的意思?


 章年卿当场打开锦囊,看清纸条上的字后,目露意外。


 冯俏探头一看,心下一沉,意味不明道:“你和陈先生竟是一个意思。”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


 章年卿唇角微扯,将两张纸合在一起撕碎,碎屑丢进火盆一把火烧了。


 章年卿知道冯俏对周韶的惺惺相惜之情,将烛台放回原位道:“俏俏,给我十年时间,我一定想办法救许淮出狱。”


 冯俏愕然道:“船上的东西已经暴露,许淮的命还能保下吗。”


 章年卿沉吟道:“有点难,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难的是,许淮要替冯岚做替死鬼,章年卿要救许淮脱身,又不能把冯岚牵扯进去。章年卿气愤不已,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她的孙子倒替她顶罪。什么世道!


 章年卿这边正想办法时,大理寺突然传来消息,许淮招了。章年卿恍如雷劈。


 许淮一心赴死,代祖母受过。大理寺将人捉拿审问后,连夜将口供和人送往刑部复审。速度之快,好像是怕这个烫手山芋烫到自己。


 许淮人送到刑部后,审理节奏反倒慢下来。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许淮是章年卿的左膀右臂,刘俞仁剑指许淮,一来敲山震虎,为了齐地和谈使的宿怨。


 二来,砍掉章年卿臂膀。一如二宗时期,谭宗贤一上任,便断了刘宗光的左膀右臂一样。


 只是,章年卿的母族强势,家蕴深厚,比刘宗光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刑部磨磨蹭蹭,一直在等章年卿的态度。


 章年卿却一直闭门谢客,无论在哪,绝口不提许淮的事。渐渐的,大家都心凉了。


 山东,许家。


 冯岚得知许淮入狱后,不甘就此罢休。毅然决然的变卖家中财产,不顾许家上下明哲保身之士的阻拦。一个女人家,只身入京。


 京城举目无亲,冯岚咬牙腆着脸先去章府求见章年卿。门房的人禀告陈伏后,陈伏试探章年卿口风,章年卿对冯岚厌恶不已。冯岚为了一己私欲,数番不顾许淮死活,害惨了许淮,也连累了章年卿。


 章年卿道:“派人送他离京,冯岚能折腾,再在京里闹出什么事,恐怕许淮只有一死了。”语气嘲讽,满是不屑。


 冯岚被人客气又强硬的送上回山东的船,她一介老妪,力气拧不过。气的声泪俱下,眼看着船离京城越来越远。


 哭过一场后,冷笑着擦干眼泪。拿着银子找船夫,放她在最近的渡口下船。离京城最近的渡口是汀安,冯岚刚在汀安落脚,便撞见了薄津浩。


 薄津浩从客栈请走她,邀冯岚在府上歇息,并让女眷作陪。冯岚待薄津浩并没有好脸色,直接了当的问他:“你和刘俞仁是一伙的。”咬牙切齿道:“一起设计我,借我的手设计我孙子。”


 “谁让你贪呢。”薄津浩毫不否认,坦荡道:“刘大人的确是冲着许淮去的,因为有人乐得看章刘相斗。”


 “章刘?”


 “不然呢。许淮不过是一枚小棋子罢了,他的死活微不足道。刘大人求的不过是一个出使齐地的机会,我呢就更没想过害你孙子。再怎么说,咱两也是同盟。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孙子下手。”


 冯岚不信任他,问,“你图什么?”


 “我?”薄津浩嗤笑一声,自斟一杯酒,仰面喝下,喉咙一阵辣意。眼中晶营一闪而过,谁也没有察觉。薄津浩道:“哼,我自然是冲着章年卿而去的。拉下一个许淮算什么,我要章年卿死!”


 砰,摔碎酒杯。酒杯一分为三,一地齑粉。


 冯岚收回目光,缓缓咬着软米饭,“这么说,你和章年卿有仇。”


 薄津浩出人意料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知道海浩的死是汪霭所为,猜想过汪霭和章年卿的渊源,一直苦无证据。呵,直到两年前,章年卿把女儿送到汪霭手里避难,我才确信他们肯定有勾结。”


 冯岚不甚感兴趣的听着,薄津浩隐忍泪光道:“前段时间,将薄海浩放干血而死的汪霭被招安,升官去福建水师旗下当兵,带着整个乌蓬帮归于朝廷。我弟弟亲手组建的乌蓬帮上下对汪霭感恩戴德,早忘了海浩任人欺死的场面!”


 “可怜人。”冯岚淡淡评价,内心无动于衷,平静无澜。


 薄津浩瞥了她一眼,忽然凑近她耳旁,“冯岚,我给你支个招救你孙子。”


 冯岚拿拐杖将人捅远一些,冷笑道:“有话直说,我耳不背。”


 薄津浩捡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进宫求皇上。”


 “胡闹。”冯岚眉头紧皱,口气不善道:“皇宫是什么地方,我若能随意进出。我孙子就不会很在章年卿屁股后面瞎转,以至于被你们惦记上!”


 薄津浩不紧不慢道:“急什么。若我能帮你呢?”


 “帮我?”


 薄津浩道:“无条件帮你,你只要把当年汀安发生过的一件绑架案,向皇上口述一遍。再以此为条件,求皇上饶许淮一命。”


 冯岚冷笑道:“什么绑架案,这么值钱。”


 薄津浩不予置否道:“一件,二十年的绑架案。值不值钱,你亲自问问当今圣上不就知道了。”


 冯岚稍加思索,想起京城的走投无路,咬牙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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