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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寒瓜


 第62章


 是夜。


 离娘坐在梳妆镜前,一下一下梳着长发,钱公允半卧在床,酒意微醺,嘴里哼着一曲小调,当目光落到在离娘隐在布裙后的袅娜身影时,突叫一声:“离…”似想起什么,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窈娘,过来。”


 离娘款款而来,才到床边,就被钱公允一把拉到了怀里。


 “钱公子。”


 离娘只声不依。


 钱公允捏了她脸一把:“怎么?不想要我这钱公子,想要那沈公子?”


 离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脸在灯下当真是芙蓉含羞,她道:“公子好没道理,方才席上明明是你要将我赠予沈公子,现在却偏偏来怪我。”


 “是是是,怪我。”素来在风流场里过的钱公允当然不会跟一个美人计较,只是将人抱在怀里好生亲了几口,又调笑着道:“……离字太苦,不如窈字。”


 “…朝玉公子能对你说这番话,想来对窈娘你是有些不同,”钱公允手一下下抚着离娘的背若有所思道,“可为何…我要将你送他,他又拒绝。”


 离娘躺在钱公允怀中,也想起了朝玉公子那人。


 冠盖满京华,唯斯人如玉。


 自她阖府获罪,她被贬入贱籍,飘零种种,见过形形色色人,却唯独没见过朝玉公子这样的,不是因他在满室华堂里,一人空饮;更不是那一身的气度风华,而是他看她的眼睛。


 男子见她,眼里多藏着□□占有;唯独朝玉公子看她,那眼里便像清清淡淡下了一场雪,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欲.望,没有占有,让人心里安静。


 所以,当时她想:若跟着的人是他就好了。


 可惜,他眼里是当真什么都没有。


 所以,自然也没要她。


 他就像只是趁兴来喝一场酒。


 喝完酒,趁着微醺,又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有明月在中,群星失色矣。”


 离娘微微失神。


 “我看窈娘这心啊,已经遗落旁处,捡不回来咯。”


 钱公允一叹,离娘伸出藕臂,嘻嘻一笑:“公子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谈心呢…”


 话未完,离娘便被钱公允拉着压到身下。


 被翻红浪,鸳鸯交颈。


 一只银锡壶被踢到榻边,银盖落到地面,撒了一地的酒液。


 离娘余光里仿佛瞥见夜色里,一白色身影在月下踽踽独行。


 她眼里落下一滴泪。


 ***


 休沐已经过去四日。


 江蓠在褚莲音的别庄内已经呆了两日,别庄僻静,背靠公胡山,曲江蜿蜒在山脚,气温一下子变得凉快起来。


 江蓠只觉得近来萦绕在心头的那股躁郁似乎也随着这风消散了。


 褚莲音看看她:“阿蓠妹妹,你总算笑了。”她道:“以后可莫要板着脸了,你笑起来这般好看,若我是个男子,必定要娶了你去。”


 江蓠被她说得脸一红,嘴角的笑就更甜了些,也不说话,只拿了一双烟笼纱、雾含水似的眼眸看着褚莲音,直看得褚莲音心都酥了半边,心道:世上怎会有阿蓠妹妹这般可人怜的女子,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臭男人去。


 一想到这儿,褚莲音心中就有些不那么得劲儿。


 这世上的人,大抵分投缘和不投缘两种,她与阿蓠妹妹大概是前世的缘份,她第一回见她,便觉得这个妹妹见过的,后来等阿蓠妹妹大了些,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些。


 江蓠可不知道褚莲音这一番心理,她正坐在藤编的椅子上,拿小签子戳了钟老伯奉上来的寒瓜吃。


 钟老伯就是这别庄的庄头,寒瓜也是他种的,就种在别庄靠近后山处,每日清晨钟老伯就去后山摘一个寒瓜过来,浸到井水里直到傍晚再提出来——这时的寒瓜便带了井水的沁凉,入口又沙又甜,一口下去,能驱散一整天的暑气。


 江蓠很喜欢。


 每到傍晚,她就和褚莲音一同坐在别庄的院子里,纳凉消暑,吃瓜谈天。


 院子里有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风一过,槐花簌簌飘落,江蓠伸手,一朵槐花就飘到她的掌心。


 褚莲音笑着道:“啊呀,这花儿又飘到妹妹你那去了,我这边倒是一点不讨它们喜欢。”


 她这话说得不错,江蓠发间、肩头,甚至裙摆也飘了一点槐花,这些花儿,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谁也不飘,就飘江蓠一个人。


 在旁边替他们打扇的央翠笑着打趣:“依我看啊,表小姐就是传说中的花仙转世,否则,这些花儿草儿啊的,怎么就如此亲近表小姐?”


 “对,前两天我爹还与我说,自打前日表小姐去过寒瓜田,那看起来有点蔫的寒瓜藤倒精神了些呢。”说话的这人是庄头的女儿钟小丫,她生得活泼,平时爱在江蓠和褚莲音身边凑个趣。


 “贫嘴。”江蓠点了点钟小丫,“你怎么不说我是花农。”


 “哪有这样好看的花农。”钟小丫作势讨饶。


 其他人看她这样,不约而同笑了。


 正说着话,一个仆妇进来,说有人往别庄送来请帖。


 “可说是谁?”褚莲音问。


 “卫所大人家的。”


 “卫所大人家…春莺?她也在这儿?”江蓠道。


 她在白鹿书院交的两个朋友之一,春莺就是右仆射家的二女儿,性子活泼爽利。


 “阿蓠妹妹,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这附近是避暑圣地,汴京城内有许多人在买房置业,就连长公主的别庄也在这,叫静园。那静园占地千亩,其内雕梁画栋、名花奇石尽有,为汴京城第一园……等到金秋十月,长公主就会在静园举办一年一度的菊花宴,到时你就会见菊花开遍园林,平时见都不见不到的珍品会遍布静园各个角落……”


 江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褚莲音道:“你不是最爱花花草草?到时大姐姐带你去。”


 褚莲音说着,对这个仆妇道:“将人引进来。”


 那人进来以后果然给了张拜贴,说是自家二小姐听闻江小姐与褚小姐到了,连忙送来请帖,请她们上门一聚,并特意叮嘱她们不必送礼。


 褚莲音哈哈一笑:“这春莺,说是不必送礼,恐怕想着我家的寒瓜呢。”


 原来,这寒瓜虽不算得金贵东西,自引进后许多瓜农都会种,可褚家的寒瓜却不一样,钟老伯这一手种寒瓜的本事,是早年自一个胡人那学来的,经他手种出的寒瓜又沙又甜,春莺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妹妹,明日我们作客就带两个寒瓜去。”


 “这…可行?”


 “行,有什么不行,”褚莲音道,“春莺她只有高兴的。”


 到了第二日,两人果然只带了两个寒瓜去作客。


 春莺就候在她家别庄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旁边还站着她的长姐和三妹,春莺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我看啊,某人盼的不是我,是寒瓜。”褚莲音示意仆妇将寒瓜送去。


 春莺叫了人来接,嘻嘻笑道:“知我者褚大小姐是也。”她旁边的长姐看着江蓠:“这位…便是阿莺你时时挂在嘴边的江小姐吧?果真不俗。”


 春莺一副与有荣焉之态,拉着江蓠道:“你道我第一回见她时,心里在想什么?我想,莫非是月宫仙娥亲下了凡?怎如此好看。”


 江蓠被她说得抿嘴一笑。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话自然而然就少许多。


 当然,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江蓠,不管熟悉还是不熟悉,从来不会抿嘴“羞涩”地笑。


 她笑时,总习惯露出一排牙齿,旁人说不像闺秀,可阿爹却说,他独爱阿蓠的笑,就像天上的太阳。


 如今,夸她太阳的人没有了。


 江蓠也学会收敛起照耀在阳光下的牙齿,“含羞”地笑了。


 在一群人的打趣中,江蓠安静地跟在褚莲音、春莺身后,进了别庄。


 一行人去了花厅,花厅连着一座纳凉亭,亭边竹帘挂起,凉风习习,几张长案,案上放着樱果浆酪,四周还置了冰釜,釜内的冰还在滋滋冒着寒气。


 一进纳凉亭,就感觉温度下了来。


 褚莲音叹了声:“阿莺好享受。”


 “平时我可得不着,”春莺道,“这不是借着你的名头,才让我那抠门的阿爹松了口,买了些冰回来。”说着,她吩咐仆妇速速将寒瓜切了送来,又招呼其他人坐下。


 江蓠坐到了长案后。


 侍婢都退到凉亭外。


 凉亭四面透风,加上这冰釜樱酪,在这炎炎夏日,确实人生一大享受。


 樱酪吃完了,寒瓜点心又送上来,春莺的长姐与三妹也是与她一般的好客之人,不一会几人就熟了。


 春莺提议打马吊。


 江蓠推说不会,褚莲音却戳穿了她:“当年你阿爹写信给我阿爹,在信里炫耀说自家闺女旁处不算精,马吊却是能将其他人打得落花流水,专往家里搂银子,还出了本打马吊的书,为这我阿爹还特特叫我过去,说你聪明脑子不放正途、玩物丧志还玩出了花,让我莫学你……谁知反倒让我也学起马吊来,正好,近日瞧瞧,这马吊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春莺奇道:“阿蓠居然还出了书?”


 “一本小册子,自己写着玩的,不值一提。”


 说起旧事,江蓠又觉得如梦。


 过去那等无忧无忧的轻狂日子,倒像是隔了层纱。


 “改天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春莺道。


 春莺的三妹却是对这项不大感兴趣的,就拿了棚子在旁边绣花,于是,正好四人凑一桌,仆人来将长案拼一拼,一帮人竟真的在凉亭打起马吊来。


 打马吊就是骨牌博戏,这牌是用老了的,在清脆的撞击声里,春莺谈起了别的事:“欸,对了,最近你们可别出去乱晃,外面可乱着呢。”


 “怎么了,又在你爹那听到什么了?”褚莲音不以为然道。


 “你可别不信,为这事,我阿爹可愁死了,每天回来长吁短叹的。”


 “你阿爹哪天不愁?”


 褚莲音笑,江蓠摸着手里的骨牌,也弯了弯嘴角。


 说起来,这世上哪儿的官最难做,当属天子脚下。


 大的惹不起,小的不敢惹,不是侯府的公子,就是侍郎家的下仆,个顶个的不好惹,逢年过节还要怕走水怕踩踏,是以,每一任卫所大人的脑袋上都愁得没几根头发。


 春莺经常在书院抱怨,说她阿爹近来头发又稀疏了云云。


 “…不过这个不一样,”她压低声,“已经死了十来个人了,连京畿卫的一队都惊动了,可就是没抓着人。”


 “…而且啊,每个人都死得很惨,听阿爹身边的松叔说,那些死的人欸,心都不见了,我说啊,就是给人吃了。”


 “吃心?”褚莲音面不改色,“阿莺你是又晚上偷偷看了什么书?这回是狐妖,还是狗妖?”


 “呸!我与你说真的呢!”春莺气急败坏道,“要不是阿爹怕我出事,特特叮嘱我,否则,才不与我说这些堂上的乌糟事呢,还有,你以为他为何要送我与长姐三妹来这别庄?就是那吃心的怪物在京中!”


 “难怪…”褚莲音道,“我以前来别庄,我阿爹阿娘都会说上两句,这回倒是一句话没说,就让备马……”


 江蓠听着稀奇:“你确定是吃了,不是什么下山的野兽?”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传闻是这么说的,你知道那个叫柳烟的花魁吧?前朝还艳名满京呢,多少王孙公子都是她的座上宾,昨晚就叫人在画舫上发现,胸口的心啊,没了,而且奇怪的是,这人死得这样惨,脸上却还带着笑,被发现时妆容衣饰都样样好,就像杀她的人对她柔情万千似的。”


 春莺长姐摸了个牌,丢出去喊了声“碰”。


 “长姐,那些不正经的人你说她作甚?”春莺三妹嗔道。


 褚莲音眉拧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转头看向江蓠,却见她一双拢烟眉微微蹙着,像是被什么苦恼。


 “妹妹怎么了,可是害怕?”褚莲音问。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江蓠道。


 柳烟的话…


 她想起书店三楼时听到的那一段,那偷情的女子好像也叫…烟娘?


 只是想起当时和自己在一块的人,那股被夏风吹散的躁意又一点点浮上来。


 为…什么呢?


 “好了,不提这些了,”这边春莺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给你们提个醒,管他吃心还是挖心,自有我阿爹他们去操心,倒是你,阿音…”


 她道:“你道这回的案子,惊动了谁?”


 “谁?”褚莲音想了一会,“你单单提我,与我有关的话……”


 “我阿爹?”说完,她又摇头,“这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宰辅大人日理万机,这等抓犯人的事,不过是案卷上几个名字。”春莺道,“恩…你再猜?”


 “猜不到。”


 褚莲音老实道。


 在她熟的那帮人里,委实是想不到有哪人合适被请去查案。


 “沈朝玉。”春莺道。


 “沈朝玉?”褚莲音手里的骨牌出去时,力道都大了些,过了会哑然失笑,“怎没想到是他?”


 “不过阿莺有句话你说得不对,我与沈朝玉虽定了亲,论关系却不算熟。”


 春莺翻了个白眼:“书院同窗,还定了亲,怎么不熟?”


 褚莲音道:“沈朝玉那性子,凉冰冰的,跟谁能熟起来?我与他统共也没说超过十句。”


 “也对。”春莺也深以为然来,点头道,“朝玉公子那性子……”


 “书院郎君多,但不论是何等样的郎君,对上我等都会先柔上一层,唯有朝玉公子,面冷心也冷,除了圣人书卷能得他一两个好模样,我就没见他除了那张冰块脸摆出过其他表情。……有时我都在想,莫非他天生对女子毫无兴趣。”


 “你们这话不对。”春莺长姐丢了张索子,“莫非没听说?前日朝玉公子去了钱侍郎府上饮酒,在那看上了一个美人。”


 “听闻那美人生得国色天香、纤纤窈窕,朝玉公子见之欢喜,赐名为窈。那钱公子当场就将那窈娘赠了朝玉公子。”


 “竟有此事?”春莺连牌都不打了,丢下一把骨牌,“我不信。”


 “你不信也没用,前日那宴席小叔也去了,小叔回来就是这般说的。”春莺长姐道。


 一群人目光不由看向褚莲音,褚莲音却叫春莺把牌捡起来继续打,见其他人看自己,不由嗤笑一声:“不必这般看我。”


 “你…不伤心?”


 春莺问。


 “有甚好伤心的?”褚莲音理所当然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郎君屋里的侍妾就少了?就是不纳妾,连我阿爹这样敬重阿娘的人,都还有个姨娘呢。”


 “那不一样!”春莺道,“接不接受,和伤不伤心是两码事。”


 褚莲音听闻,手中抓着的骨牌松了松,她张了张嘴,突然转向江蓠,道:“说起来,阿蓠妹妹家就不一样,她阿爹就一直只有她阿娘一个,她阿娘过世那么久,就她一个女儿,她阿爹也没……”


 她话未完,却突然呆住了,目光落到江蓠掉了泪的腮边,讶然道:“阿蓠妹妹,你哭…什么?”


 江蓠茫然地伸手,摸到湿了的脸颊,心想:


 是啊。


 她哭什么呢。


 江蓠不明白。


 褚莲音却误会了,忙道:“瞧我这张嘴,阿蓠妹妹,对不住,我不该提你阿爹,对不住,对不住……


 “行了行了,打牌打牌,不讲这些有的没的,打牌。”春莺道。


 “对,打牌,打牌。”


 褚莲音道。


 唯有春莺长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江蓠,美人纤纤弱质,一身浅绿坐于凉亭,腮帮带泪,让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丝怜爱,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丝荒谬的念头来:这表小姐不会…


 牌局一直持续到很晚,之后,不论春莺和长姐三妹如何挽留,江蓠和褚莲音都没再留下,而是坐着马车往回赶,傍晚时分,才到了褚家的别庄外。


 “大小姐,表小姐,到了。”


 车夫道。


 褚莲率先跳下车,江蓠则在眉黛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还未站定,就听一阵重重的马蹄音自后而来,江蓠驻足回望,却见三位郎君骑马穿过满是绿意的岔路口,一下就转到面前。


 残阳如血。


 公子如玉。


 江蓠仰头看着马上的沈朝玉,他背着斜阳,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唯一能看清的,却是那缰绳柄上镶着的一串玉珠。


 “沈朝玉?”


 褚莲音的声音


 “褚小姐,江小姐。”


 马上之人颔首,而后一扯缰绳。


 两人交错而过。


 江蓠只觉得,真闷啊。


 那短暂的被暖风吹散的潮意好像随着这匹马的闯入,重新萦绕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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