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法(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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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朝玉在月下走,一辆马车在他旁边跟着。
沈朝玉胸膛还有激荡,只是面上不显,唯有越走越快的步履和翻飞的袍角泄露出了那一丝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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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下来扣门, 门内传来一声“谁啊”, 一佝偻着背的老头提了灯笼来开门,待看到门口站在那的白衣公子, 忙道了声:“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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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朝玉走了进去,他没有如之前那般往玉阙院走, 反而脚下的丝履一转, 顺着主长廊向前, 最后,走到了将军府的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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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仆妇守在门口,见他过来,先是一愣:“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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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妇忙进去禀告, 沈朝玉则站在院墙下, 负手看向头顶的月。
今夜的月格外亮, 风将院墙内的热闹一并传了过来。
“哦,我们小渊居然会背这个了?那《孟子·第十一卷·告子上》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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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呃,阿爹,后面我给忘了。”
“做学问, 需得沉下心,谦虚好学, 小渊,你明明不会,为何要答会?明日自去赵先生领罚!”
“老爷,孩子还小,需要慢慢教。”
“慈母多败儿,你啊……”
沈朝玉静静地听,玉似的容颜在树下极安静。
老仆妇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心想过去的夫人也不知是生得何等模样,才能生出这样的儿郎,旋即退到一边:“将军,大公子便在这。”
一位龙行虎步的男人自院门而出,他与沈朝玉生得完全不同,国字脸,肤色黧黑,一双眼看人时不怒自威。
沈朝玉躬了躬身:“父亲。”
此人正是沈朝玉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沈笃。
沈笃“唔”了声,走到沈朝玉面前,神情肃然:
“这般晚来,可是有事?”
沈朝玉垂头:“儿有要事要与父亲相商。”
沈笃看了自己这素来声名在外的大儿子一眼,眉头紧了紧,旋即松了开来。
“去书房谈。”他道。
两人去了书房。
过了有一炷香时间,守在书房外的孙叔突听屋内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瓷盏在地上碎裂,伴随着大将军的怒声:
“什么?退亲?!沈朝玉,你再说一遍?!”
意识到里面说了什么,孙叔忙将脑袋垂得更低。
不一会儿,门“砰的”一声被人内打开。
沈笃怒气冲冲地出来,一张脸胀得通红,对着门外的人道:“去,给我请家法来!”
孙叔一听,忙道:“将军!”
沈笃眼睛一瞪:“勿再多言,速去!”
“……是。”
孙叔领命而去,不一会,就领了长凳与藤条过来。
那藤条约有儿臂粗,其上充满钩刺,那刺也不知是用什么淬炼过,有青金之气——
孙叔还是头一回见将军动用这家法,光看那刺,孙叔就知道,这一藤条下去,莫说公子,便是常年在外征战的武人也难受得住。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竟惊动了主院,不一会,夫人带着小公子并侍婢们也来了。
一见那藤条,夫人那张脸就白了。
“将军,你这是作甚?”
“阿元,你不必管。”
“孙叔,你说!”
孙管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夫人见此,不由恳求:“将军,大公子所行素来有道,便是犯错,错也不必至此,将军!”
沈笃望了这后娶的小妻子一眼,神色稍霁。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月华下,这人素衣银冠,风华无双,几令人以为是谪仙人。
在众人的目光里,他踏下长廊,来到院中,一拂袍摆,直接覆于长凳之上。
“父亲,请吧。”
沈笃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大公子!”夫人急道,“您何必与将军置气,若有事好生商量着才是!”
“何姨,此事你不必劝。”
“好好好,你这个不肖子,孙叔,给我好好打!”
孙叔看看凳上之人,又看看大将军,手中藤条犹犹豫豫就是下不去手。
大公子可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将军…”
孙叔犹犹豫豫,沈笃看不过去,抢过藤条,亲自执行。
“啪——”
一藤条下去,白袍染血。
众人不忍地闭起眼睛。
院中响起藤条入肉的钝声,一下又一下。
时间一长,有些心慕大公子的侍婢们开始小泣起来,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叫一向敬重大公子的将军下此狠手。
旁边小儿郎也开始哭闹,嘴里喊着“阿爹莫打了阿爹莫打了”。
沈笃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长凳上,年轻男子的银冠已经落下,满头青丝披散,谁也看不清他面色,只能看到那霜雪被染红大半,血一点点淌下凳子,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溪。
但他本人却似感觉不到似的,只偶尔有一两声闷哼,旁的动静再听不到。
良久,沈笃收手。
“父亲,好了?”
沈朝玉的声音响起,即使经过鞭笞,他声音依然平静,温润如水。
“你这个--”
沈笃拿过藤条还要继续,腰却被孙叔抱住:“将军,将军,不可!”
沈笃恨地将藤条丢到一旁。
沈朝玉踉跄了下,站直。
这时他已经不复方才的纤尘不染,一身白袍染血,连脸上亦溅了血,可众人还是被他震住。
莹莹月光下,这人一身气度依然遮不住。
他推开小厮的搀扶,先是有些不稳,渐渐的,就开始稳步往沈笃面前走。
走到沈笃面前:“儿已领罚,请父亲准允。”
沈笃像是第一次认清自己这个儿子:“不悔?”
“不悔。”
“好。”沈笃点头,“你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宰辅大人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孙叔,叫大夫来看看。“
说着,他走了出去。
大将军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往外走。
竹青红着眼过来:“公子,大将军好狠的心,竟将您打成这样。”
沈朝玉接过他递来的薄披风,咳了声。
对着月光,他难得笑了下,竹青正看得傻,却听他道了声:“走吧。”
“哦,哦好的。”
竹青忙跟上。
老媪皱纹舒展开来:“是大公子来了啊。”
“不出府,简单点便是。”
对着那双清澈到近乎直白的眼睛,小少年第一次红了脸。
在竹青唏嘘时,沈朝玉已经进了屋子。
她想着明日就去书院,将这坠子还给沈朝玉,以后两人再无瓜葛,就听门外传来不小动静。
“是。”
“竹青,”他问,声音带着嘶哑,“几时了?”
汴京城人人说公子君子风仪、进退有度,唯有他这个贴身小厮知道,公子其实挺有些…任性。
江蓠听着,不知怎的心头一跳,手下意识一紧。
“不必。”
想起关于这前头夫人的事迹,竹青也忍不住唏嘘:红颜薄命,再是多情有才,一旦故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人呐。
沈朝玉道。
连照明的灯笼都只有稀疏几盏,越往里走越荒凉,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他还看到了梁上的蜘蛛网。
“哎呀小姐,你流血了!”
沈朝玉起身:“回玉阙院。”
…
回到玉阙院,大夫早就候着了。
珠串在手中发出一阵声响。
沈朝玉醒来时,手忍不住覆在额头。
沈朝玉发现,他又开始做梦。
沈朝玉称呼了来人。
沈朝玉走到桌边,将一盏铜灯挑亮。
眉黛叫道。
将军府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可公子您的伤…”竹青话未完,就见公子脚步一转,进了院子不见了。
“瞧瞧,你这臭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了,也不像你阿爹啊,说两句不愿听的就不理人……”
“--不是。”
竹青为难时,那嬷嬷却是走到他跟前,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平日里都是你在伺候大公子?”
“公子,我们不回玉阙院吗?”
沈朝玉洗浴了一番,才由着大夫上药,最后在大夫一连串的叮嘱声里,披上衣裳出了将军府。
案旁还有个画架,架上夹了张画到一半的画,画中的少年郎玉冠白衣,一双唇紧紧抿了,一副不愿的模样。
最后,沈朝玉来到窗边的长案前。
碧玉坠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带来一丝凉意,江蓠平静了些:“是我捡的,晚些就还了。”
过了会,他似清醒,伸手,将珠串重新放了回去,动作时咳了两声。
褚府。
那老嬷嬷又拉着他问了些公子平日吃什么穿什么过得如何的问题,一边问,一边擦眼泪,不住地道:“夫人啊,大公子如今长得很好,是汴京城内人人都夸赞的好儿郎,老奴都看到了,夫人您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屋内常年有人打扫,保持得还算干净,只是摆设有了一些年岁。
案上摆了一刀桃花笺。
说是一团,只因画画之人才起了笔,粗粗画出绯裙,和一对双丫髻,髻上一串珠花,其余的还未着笔。
连公子都尊敬的嬷嬷,竹青自然不会怠慢。
一切还是那人生前的模样。
沈朝玉一动未动,对这人出奇的尊敬。
他却毫不在意,一边将手中折子挥灭,一边看着面前的屋子。
听着这话,竹青突然有些鼻酸。
机杼,绣架,书柜…
她穿着绯色小襦裙,怀里抱着一只鹅,就这么进了他家院子,一见到他,她那双大眼睛就咕噜噜的,像是见到了这世间最好看最令她喜欢之物。
……
他假意撇过头去,看看头顶晋阳府过分热烈的太阳,心想: 这里倒也不算太糟糕。
-
…
“外面发生了何事?”
人人都道公子风光,可在竹青看来,有后娘就有后爹,虽说那后娘也不错,可公子却一直是孤零零的,否则也不会挨打了还来阿娘的院子…
“公子,辰时末了。”
“嬷嬷。”
眉黛一边替她挽髻,一边问:“休沐还剩一日,小姐今日可要出府?”
院子周围还有徘徊不离去的侍婢,见此,擦擦眼泪也走了。
屉内是厚厚一叠宣纸,上面以同样的簪花小楷写着一页一页的诗。
竹青在这有感而发,院子里却是颤巍巍走出来一个老媪,大约是上了年纪,满头的风霜,眼神也不好使,杵在那眯着眼睛看了沈朝玉老半天。
说着,他将抽屉重新合上。
江蓠说着,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正琢磨着,就见眉黛惊讶地从桌上拿起一对碧玉坠。
“阿玉,你今天非常的不可爱,不许板脸,阿娘要说你了,你一个儿郎,欺负小娘子作什么?小阿蓠都摔跤了,不过阿娘我啊,给她梳了头,小阿蓠就乖乖地坐着,真真是可爱乖巧,若不是阿娘身体不允许,也想生一个像小阿蓠这样可爱的小娘子呢…”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碧玉坠尖锐的棱角一下子戳破掌心,带来一阵疼痛,那疼一跳一跳的,让她有些慌。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停留,过了会,落到柳下一团绯色的人影上。
“阿玉,以后让小阿蓠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啊?不喜欢?为什么?小阿蓠小时便这般好看,长大了必定是个大美人,阿玉若不着紧些,以后恐怕就娶不着。”
那珠串跟画上那红影戴的一模一样,看得出来,当是小娘子带的,比成人戴的要小上许多,其上珍珠柔泽细腻,为上上品。
沈朝玉看着这珠串,耳边仿佛响起女子那温柔慈蔼的声音,混着晋阳府过于热烈的阳光一起进来。
“小姐,这耳坠婢子从前怎么没见过,是郡王殿下送的--”
竹青在门口紧张地问:“公子,公子,你要不要紧,要不我去把大夫请过来,你先让大夫看看,好不好?”
风吹过来,大热的天,竹青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江蓠一下抢了过去,一颗心还怦怦直跳。
汴京城人人皆知,镇国大将军过世的那任夫人出自清河崔氏,诗画一绝,可惜红颜薄命。
眉黛道:“我问了菊英,菊英姐姐说,是沈公子递了帖子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你去看看。”
烛火跳了跳,将他手上交错的红痕照得吓人。
沈朝玉看了会那人影,低头,拉开抽屉。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晋阳府的风霜比汴京烈得多,当马车辘辘驶进府城时,飞扬的尘土让府城的所有都透着灰,这一切让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他都不习惯。
“阿爹,”她歪着脑袋,“这位大哥哥是谁?好生好看!”
做完这一切,他也没去旁的地方,而是走到床边的木榻,和衣睡在了榻上。
笺纸已经发黄,一支细狼毫搁在笔架上,砚台内的墨水已经干了。
竹青跟着公子越往里走,越走越觉得不对。
“欸,欸,公子长高了,也长大了…”嬷嬷一个劲地道,沈朝玉却对竹青道,“我进去一会,不必跟来。”
江蓠就是这时进来的。
最后,两人走到了一个叫“蘅芜院”的地方。
阳光照到榻上,刺得他眼睛眯了起来。
江离正坐在台前梳妆。
廊下只挂了一盏灯笼,随风而动,欲灭未灭。
沈朝玉的目光从那少年郎落到旁边的一行簪花小楷:“余已残年,唯愿小儿阿玉一世安康,欢愉永久。”
他梦见了第一次遇见江蓠时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以前有关将军府的一个故事,心想:难道这便是大将军前头夫人的院子?
江蓠将眉黛支出去,不一会,眉黛进来。
__
沈朝玉眨了眨眼睛,长睫在烛火下有阵迷惘。
沈朝玉的目光掠过宣纸,诗集,黄田石刻,最后,落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珠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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