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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旋律


 听到开门声, 黄今无力地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一团格外规整的思绪。


 那些思维整齐地排列,精密地转动, 形成一个完美的黑色圆球, 犹如超过当前时代的神秘机械。看那人的最外层的几条思维,他大概是来帮忙的。


 室内的监控摄像头中,则是另一副景象。


 来者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人, 他穿了件灰色衬衫,瘦削的肩膀让人想到风化的山崖。那人衣领上不见皱褶,挂了根过时的旧领带, 胸前工牌上写着“李念”两字。


 他在黄今对面落座,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放满废纸的桌子, 以及一台屏幕出现裂痕的平板电脑。


 “李念。”那人的自我介绍非常简单。


 黄今转动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沉默地看向李念。


 “你不是修行者,也没有特殊能力。”黄今语气里没有半点生气, “我现在不想跟人聊天。”


 “漫无目的地思考不会有结果, 你交的材料我看过,和赌博没有区别。”李教授毫不客气地评价。


 黄今没回嘴, 他像是连愤怒的力气都失去了,只知道机械地写写画画。


 “唰啦。”


 李教授扯走了他的草稿纸。


 “你他妈——”


 “不要过度依赖自己的能力。你能为她做出假自首的蠢事, 对你来说, 她一定相当特别。”


 李念语气笃定, 一如既往。他双手交握,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婚戒。


 “撇开你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在告诉我, 她对你来说最鲜明的三个片段。”


 最鲜明的片段?


 黄今抓住手边的草稿纸,将它无意识地攥成球。这个李念的话语中有种堪称恐怖的说服力——这人显然非常确定自己在干什么, 并深信自己的正确。


 黄今的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反驳, 疲惫的大脑就已经开始运转。


 最鲜明的片段……


 第一个片段, 或许是踏入酒吧的那一天。


 最开始,黄今对丁李子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演奏会有免费的食物,他需要它们。


 于是他带着传单去了那家小酒吧。


 酒吧里人挤人,各种思绪疯狂涌动,在他身边汇聚成一片纷纷乱乱的海。黄今找了个僻静角落,拿了瓶啤酒,一口一口慢慢喝。


 聚光灯下,台上男人正深情地唱着情歌。他身上的思维如同烂泥包裹,快速环绕着“看见好几个美女”“今天搞哪个好呢”。


 黄今兴趣缺缺地移开视线。


 随后是丁李子,带着她扎眼的思维龙卷风。


 丁李子的嗓子不算出挑。她抱了把吉他,自弹自唱。歌声很干净,充满感情,歌据说是她自己写的。


 但比起歌声,观众们更在意所谓“怪异的病眼”。台下交头接耳声嗡嗡不停,拍照的咔咔响声不绝于耳。不时有肮脏或猎奇的思维漫上台,潮汐似的冲刷。


 黄今注视着那个思维龙卷。


 快乐的旋律和歌词在其中不住回荡,激烈的感情将它们裹挟。她拼尽全力地唱,仿佛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一场演唱会。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一曲唱罢,丁李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朝台下用力挥手,像是在跟某人打招呼。


 “好人先生,你在听吗——?”


 黄今放下喝空的酒瓶,闷不做声地离开酒吧。


 ……


 第二个片段。


 黄今把母亲的遗物整理了一番。其中有不少盲文教材,他盯着它们看了会儿,想到一个或许需要的家伙。


 运气好的话,它们能多换几瓶酒,他想。


 丁李子非常开心。


 “我都不知道去哪里买这些,网上好多二手贵死了。”她高兴地说道,“谢谢啊,你帮了我大忙!”


 思维龙卷风里又开始复读好人好人好人,黄今觉得有点可笑——他脸上挂着人皮,背后和沉没会牵扯不清,居然也能有和“好人”沾边的一天。


 看来丁小姐的心和眼睛一样瞎。


 两人在酒吧角落喝了次酒。


 服务员上小吃的时候,黄今条件反射地调了下丁李子杯子的位置。照顾母亲多年,一些反应已经变成了习惯。


 他的动作没什么风度,显得粗暴而理所当然。


 丁李子愣了愣,什么都没说。


 酒吧昏黄的灯光下,黄今阅读着缓慢旋转的思维龙卷。还是那些无聊又琐碎的戏码,掺杂着“好人”的弱回音。


 “房租又涨了八十”“他是个好人”“客服那边工资还能要回来吗”“他是个好人”“最近酒吧生意不好”“下个月得重新找工作”……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好人”的印象让黄今有点烦躁。


 “其实我会做一些小玩意儿,能帮你改改运势。”黄今用起最熟悉的话术,“你现在生活不顺,只需要把将来的一点运气挪过来——”


 “没必要。”丁李子笑着说。


 “我知道,我的情况不好,未来也很难变好。”她的语气很轻松,“没有用的。”


 黄今拿着酒杯的手僵了一瞬。刹那间,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那你为什么那么……”那么拼命?


 丁李子声音里的笑意黯然了片刻:“人总得活,就算溺水挣扎,我也想扑腾得最好看。”


 这一回,她读到了他的心。


 “不说这些啦,我现在可是在人生最幸运的时刻,干杯——”


 也许自己醉了,黄今往桌上磕了磕酒杯,迷迷糊糊地想。


 “你傻吗?”他说,“最幸运?就为了几本书?”


 “不,”她笑嘻嘻地说,“因为遇到了好人先生。”


 又是“好人先生”,这次她直接说出了口。黄今默默地放下酒杯,那种烦躁感更强了。


 “不知道好人先生还有没有盲文资料,”黄今垂下眼,她的思维正在桌边跳跃,“如果有的话,等我攒够了钱……”


 “我还有很多资料。”他脱口而出,“要不这样,我不收你钱。我给你那些书,你教我弹吉他。”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好像放弃了一个很好的赚钱机会。


 思维龙卷停滞了片刻,又欢快地转动起来:“好呀!”


 ……


 第三个片段。


 “你看,这是我外甥女的视频,可不可爱?”


 “你为什么总给我看这些?”这人自己都看不见,顶多听个响。


 “因为你好像一直不太开心。”丁李子说,“咱们算朋友吧?我也想帮帮忙。”


 “弄这些没用,我眼睛也不好。”


 黄今拨弄怀里的吉他,没去看丁李子的手机。


 “我有点遗传病,看不清人,只能分辨出照片上的脸。”他实话实说。


 反正丁李子没几个朋友,无处乱说——她为了生计拼命奔波,没有多少社交时间。就连他们的见面,本质也是与报酬挂钩的授课。


 “你只能认照片上的脸?”丁李子抽了口冷气。


 黄今没抬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相处之中,他渐渐不愿去看丁李子的想法了。


 尤其是关于自己的。


 丁李子没有追问什么,她迅速摸走了黄今的手机,生涩地调出相机。她溜到黄今身后——


 “咔嚓!”


 黄今从来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合影。


 角度奇差,人物变形,照得有点糊。背景是酒吧的简陋包间,地上还散着没收拾的垃圾。丁李子笑得有点夸张,自己的半张脸干脆消失在相片边缘。


 他们看起来傻极了。


 “我长这个样子,记好啦。”她欢快地说,“可惜我看不见你。”


 黄今:“……”


 他的拇指在删除按键上停了停,终究没按下去。几秒后,他收回手机,没多说:“继续教我弹吉他。”


 今天她教了他一首新曲子,旋律柔和温暖,足以让他产生烫伤似的刺痛。


 “帮忙演奏下嘛,我想专心填词。”丁李子不好意思地笑,“等曲子完成了,我要送给一个很好的朋友。”


 黄今动作顿了顿:“很好的朋友?”


 他突然更讨厌这首曲子了。


 “下次告诉你!”丁李子笑了,“你先学会弹这首曲子,下次我试着伴唱。”


 说完,她又随着旋律哼唱起来,似乎在揣摩合适的歌词。


 轻柔的龙卷扫过黄今的脚面。


 学吉他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约定,黄今对音乐也没什么兴趣。但他会去擦拭那把吉他,然后收拾吉他下面乱糟糟的沙发,再然后打扫脏污的地板。


 最后是整个房间。


 吉他课成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锚点——因为这个奇妙的连锁,他可以忍受一首不喜欢的曲子。有它在,他至少愿意活到下一天。


 可是他们没有了“下次”。


 黄今又一次背着吉他来到酒吧的时候,“丁李子辞职”的消息迎头砸下。


 黄今回到住所。盲文书籍被他理好,规规整整地包着。他迷茫地摩挲着书本,拨打丁李子的电话。


 关机。关机。关机。


 他沉默地走出门,回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街边,再次拨打丁李子的电话。


 还是关机。


 黄今退出呼叫界面,随手点开相册。空荡荡的相册中,只剩那张拙劣的合影。


 丁李子的东西不多,吉他一背包一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没有亲密的友人,没人在意她的离开。


 ……没人在意吗?黄今做了个深呼吸,闭上眼睛。


 他打了辆车,前往市公安局。


 ……


 两周后,黄今将意外获得的血滴入研钵,调制人香,又从抽屉里取出吕光祖的妖画皮。


 他报了警,警方态度很好地记录了案子,但黄今知道,他们必定不会将它当做紧急大案对待。


 如果凶手亲自挑衅,把案子闹得玄学界人尽皆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自己一定是疯了,黄今心想。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答案。


 “或许我只是……”


 此时此刻,李念对面,黄今的眼眶渐渐红起来。


 “或许我只是好奇那首没完成的曲子。”


 李教授没有多说什么,他闭上眼,思考了许久。随后他打了个电话,一把崭新的吉他被送了过来。


 黄今怔怔地看着对方。


 李教授拨通了某个号码,切成免提,放在了黄今面前。


 “丁小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轻声说,“也许她也在挂念同一件事,让我听听那首曲子。”


 “不可能!”黄今脱口而出,“她现在肯定很痛苦……”


 说到一半,他突然沉默了。


 【就算溺水挣扎,我也想扑腾得最好看。】


 她并非第一次尝到痛苦。


 或许那位朋友对她确实很重要,至少能减轻一点她的绝望。


 李教授的注视下,黄今用颤抖的手拿起吉他。生涩地弹奏起来。


 她只教过他一次,而他的记忆已然淡薄,弹得断断续续。


 不成调的旋律透过听筒,响彻在某个楼层的房间内部。一片黑暗中,大床上无数显示屏闪烁不停,映出不断变换的图像。


 “继续。”听筒那边传来声音。


 黄今闭上眼。


 他仿佛坐在了狭小酒吧的台上。而她就在他身边,歌声很干净,充满感情。黑暗之中,有什么庞然大物静静立于台下,仔细倾听。


 黄今对自己非常了解。


 比如他不喜欢这个世界,比如他从来算不得善人……比如他其实很喜欢这首歌。


 他的生活一团乱麻,他的人生斑斑驳驳。他没能逃脱那个漆黑的漩涡,他依旧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但是没关系。


 此时此刻,他在进行这世上最重要的演奏。


 他的手指被吉他琴弦割破,鲜血一点点滴下。从颤抖到稳定,从生涩到熟练。


 ……那是非常温柔的、坚定的旋律。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的思考,一直在,循环。”


 一个怪异的声音叹息道。


 “她在,唱歌。”


 从错位到重合。那道思维合着吉他声,温水似的一遍遍流淌。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轻轻冲刷断裂的空间。


 “思维,定位完成,开启同步计算。”


 那个怪异的声音再次从手机中传出。


 “尚光区,繁花街,废品仓库,西侧库房。”


 黄今没有停止弹奏,他没抬头,身体微微颤抖。


 “……她还好吗?”


 “她很好,她在,认真演唱。”话筒那边的声音答道。


 “她想,她迟到了。”


 “她想,这是要送给,好人先生,的歌。”


 ……


 “案件报告出来了,好快。”殷刃嘟囔。


 次日傍晚,殷刃坐在餐桌边。案件报告的邮件发来时,他正苦着脸写前天的工作报告,而钟成说系着那条“危险人物”的围裙,正往桌上端鸡肉沙拉。


 “剩余的受害人全部找到了,他们被白永纪藏在尚光区的仓库,仓库做了完备的气息隐蔽。”


 被发现时,其中一把吉他还在自行弹奏,拨出微弱却动听的旋律。


 报告称,识安已经确定了治疗方案。在专业人员的帮助下,受害人有望恢复原状。不过考虑到受害人的身心健康,这段经历的记忆会被消除。


 除了白永纪自己,无人死亡。


 白永纪被警方和识安掀了个底朝天,他凭借自己媒体方面的工作接触到了各位受害人,作案手法非常娴熟。事后,他试图嫁祸“帮凶”、独吞污染物的计谋也暴露无疑。


 “这家伙是做了正规心理咨询,当时咨询师让他多和积极向上的人接触。”


 殷刃啧了一声,这位白先生的理解方式还真是独辟蹊径。


 后来白永纪接触到吕光祖,知道了“沉没会”的存在。他显然没有求助于什么警察朋友,而是正儿八经找到了沉没会。


 只不过他认为比起许愿救回项目,许愿完善杀人手法更“解压”。


 考虑到案件的恶劣性质,海谷市警方专门联络了白永纪曾留学的X国警方,让他们确定一下是否有类似失踪案。


 黄今则因为吕光祖的杀人案被扣在识安,等待后续调查。而得到殷刃的许可后,陆谈飞赶去识安陪伴陆元元。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除了……


 “白永纪的古怪能力,以及那个神秘狙击手,识安都没给报告。”


 殷刃翻到最后一页,疑惑地抬起头。


 “估计超出了我们的查看权限。”阎王大人解开围裙,面无波澜。


 “哦。”殷刃瞥了眼垃圾桶二进宫的狗东西——这回它被识安送回来,钟成说甚至往清洗的水里掺了高锰酸钾。


 这手机已经把1%的电量挂了一整天了。


 “沙拉不够吃,我先出去买点东西。”殷刃站起身,试图逃避剩下的工作。


 “去吧。”钟成说夹起一块醋汁鸡胸,细嚼慢咽。


 这人知晓了他危险邪物的身份,又来了个惊天动地的告白,可是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像往常那样,钟成说甚至记得给他备一瓶辣椒酱。


 反而是殷刃有点不自在。


 他一度甚至想在钟成说面前来个人首分离。然而阎王大人见惯大风大浪,这点小伎俩想必吓不住他。


 鬼王大人忧郁地转转辣椒酱瓶,余光扫向斯文吃饭的钟成说。


 “我去毁灭世界了。”他说。


 “去吧,晚上十一点前回来。”钟成说心平气和。


 殷刃:“哦。”


 他无视跟在后面“护卫”的识安人员,摇摇晃晃走去了凉面摊子。摊主大爷见着熟客,手上已经开始忙活:“两份?”


 “一份。”殷刃没精打采地说,“今天胃口不好。”


 “咋着,心情不爽利?前两天的炖梨,媳妇不喜欢?”老大爷哟了一声。


 前天搬起的石头砸了今天的脚,殷刃噎了下。现在再纠正老人家的想法,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我没买成,”殷刃幽幽地盯着鸡丝凉面,“而且他把我给踹了。”


 大爷满脸过来人的神色:“年轻人嘛,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不打紧!小伙子你长得这么俊,你媳妇儿舍不得。”


 “我倒是希望他只看上了脸。”殷刃魂不守舍地接过凉面。


 凉面到手后,殷刃原地沉思了几秒。这一回,他拖着两条识安的尾巴,顺顺利利地进了炖汤店。菜单图片上的炖梨晶莹诱人,殷刃仔细嗅了嗅,没有闻到任何变质的味道。


 材料不错,是家良心好店。


 钟成说那副样子,不太需要自己操心。别说带不带食物,就算殷刃把自己的脑袋在客厅丢得到处都是,钟成说也只会让他注意卫生。他本该用以“震慑”的邪物身份,对于那人来说,似乎还是个古怪的加分点。


 意识到这一点,殷刃有些微妙的闷闷不乐。


 “两份炖梨。”鬼王大人没精打采地点单,“一份少放点冰糖,多加银耳。”


 满屋子炖品香气中,殷刃戳了戳狗东西,开始悄无声息地打字——钟成说的脑回路是未知,力量奇特的敌人也是未知,他突然觉得后者更好处理。


 【那个狙击手是什么东西?】


 【Siren:不知道!!!】它显然还在生垃圾箱待遇的气。


 殷刃没心思跟它计较:【是人类定义的“凶煞”吗?】


 【Siren:不是!!!】


 殷刃耐心地继续:【按照你的定义,狙击手的强弱?】


 狗东西沉默了,它沉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久。


 【Siren:中强。】许久之后,它说。


 【Siren:“凶煞”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Siren:绝对不要与它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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