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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礼物


 那是只非常美丽的怪物, 钟成说想道。


 它散发出殷刃的气味,样貌比识安地下那只犬类凶煞规整许多——


 它,不, 他静静跪伏在村落中心, 身披无数色彩黯淡的封印。


 刺绣、镣铐、木符、玉片,各式封印灵器层层相叠。它们盖在巨大的怪物身上, 仿佛一层层斑驳的红纱,遮盖住了它大部分躯体。


 但它们质地奇诡,并不像外物,带着血肉与角质的质感, 像是它自己长出来的。


 怪物的上半身还保留着一点点人的结构, 垂下的“红纱”盖到了他“腰腹”的位置, 遮盖住了底下的头颅与躯干。


 红纱之下并非平整的皮肤——数百条人类手臂从红纱下探出, 它们修长而苍白,布满伤痕。手臂末端的手指比常人长上许多,长着尖锐的黑色指甲。


 此时此刻,它们狠狠抠入地面,剧烈颤抖, 只有其中一只紧紧蜷在胸口。


 而他自腰腹以下,手臂根部,皮肤渐渐变为虚空似的漆黑,没入层层堆叠的红纱。


 封印的红纱向四面八方披散,其下不住鼓动,探出无数条结构不明的尖锐耸起。红纱的边缘正延在钟成说脚下, 他看得清底下那一点点东西。


 那是无数纠结在一起的, 半透明的翅膀。


 它们带着阴影般的墨色, 结构不算规整, 有着肉质感的“羽毛”。这些翅膀像是因为高温融化,彼此拉丝黏连,带着石油般流动的质感,上面挤满扭曲未知的符文。


 红纱之下,它们痛苦地抽搐抖动。


 唰啦啦,唰啦啦。


 无数翅膀轻轻摩擦,海潮般朝四面八方探去,发出丝绒般的声响。


 哪怕是这么一会儿,钟成说都能发现,殷刃还在不停“膨胀”。


 在他的身周,山村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行进的邪物队伍绕着他不断打转。青红的灯光围了一圈又一圈,殷刃恰恰正在圆心的位置。


 殷刃颤抖得非常厉害,可是没有半点杀气与敌意。


 【如果非科学岗的人直接观察凶煞本体,轻则会失去思维能力,重则会当场脑溢血身亡。】


 之前参观识安地下的凶煞,李念特地对他强调过。


 直视了殷刃的孔宛青当场炸裂,明显遭遇了比脑溢血严重的后果。


 孔宛青已死,郭围还被红绳捆满头颅,无知无觉地飘在附近。身为半个厉鬼,郭围安然无事——凶煞之力比煞气还要纯粹,邪物没道理不受影响。


 殷刃很可能是一只异常强悍的凶煞。


 ……而他此刻在疯狂压制自己的力量,好让周遭不受影响。毫无疑问,这是殷刃的风格。


 钟成说收回视线,他摘下眼镜,仔细放入口袋。


 他径直走到其中一只巨手边,拍拍殷刃的手指:“殷刃。”


 怪物皮肤的触感温暖,甚至称得上灼热。


 那只手止住了颤抖。


 红纱下头颅的凸起微微偏转,朝向钟成说的方向。


 殷刃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周围一片静寂,只有翅膀摩擦的唰啦声响。


 ……


 不久之前。


 平衡崩坏,失控只是一瞬。


 殷刃突然理解了当年凶煞们的疯狂——他的感触全部错乱,负面情绪彻底失控,思维如同暴风骤雨中的小船。他的思想仿佛不再是他自己的,整个世界糊成了一锅痛苦的粥。


 自从在封印下清醒的那一刻,他便开始压抑力量。他从未……从未变成完整的凶煞模样。


 而事到如今,混乱的思绪中,他明白了许多。


 他的体内有什么在凝固,有什么在衰亡。狂暴的失控下,如同幼虫化蛾,他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不祥的转化。


 也许他和郭围没什么区别。


 也许在之前,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凶煞。


 思考被风暴似的情绪搅得断断续续。他体内的凶煞之力失去了秩序,紊乱不堪,散发出近乎毒性的狂暴。而狂暴引发他本能的恐惧,殷刃的思考又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恶性循环。


 像是体内原本运作良好的器官,某一刻突然开始腐败。它们疯狂侵蚀着临近的健康部分,不停攻击他的躯体。那些力量化作千万漩涡,把他破碎的思想拖入更黑暗的深处。


 是因为档案馆环境特殊,导致了它们格外敏感?


 还是因为他一瞬的情绪错乱?


 殷刃无法再思考,也不想再思考。光是抑制凶煞之力不外溢,就花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钟成说应该逃出去了,无尽的痛苦之中,殷刃朦朦胧胧地想。


 那个人非常冷静,他会做下正确的结论——带离九组成员,并远离这个地方。现况连殷刃自己都搞不清,根本没有可供钟成说推测的情报……


 就算钟成说表示“喜欢他”,他也绝对不会被那种感情冲晕头……


 “我来接你了,殷刃。”殷刃听到、尝到、嗅到一个声音。


 钟成说的气味停在他的面前,只有钟成说。


 殷刃的手指上传来非常细微、温凉的触感。


 “殷刃。”那人抚上他的手指,笃定地呼唤道。


 【为什么?】


 殷刃垂下头,无声的思想在漩涡中挣扎。他问不出声音……他忘了要怎么发出声音,他找不到自己的声带与舌头。


 【为什么要回来?】他无法将想法传达给那个人。


 “孔宛青的能力是诱发负面情绪失控。”像是猜到了他的问题,钟成说自顾自回答,“档案馆里,思想动摇本来就非常危险。”


 殷刃强撑着最后的清醒,伸出那只手,非常轻柔地将钟成说往外推了推。


 【所以你需要离开这里……】他心想。


 “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你尤其不应该‘独处’。”


 钟成说的味道再次靠近,温凉的体温再次抚上那只伤痕累累的巨手。


 “我不希望你从此离开。”


 【……你不要命了吗……】


 殷刃艰难地指挥那只手,再次轻轻推开钟成说。


 自己一旦彻底失控,钟成说必死无疑。


 科学岗的弱点十分明确。凶煞具有实体,哪怕钟成说强到免疫凶煞之力,自己也能把他拍成肉酱。


 “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果我死在这里,说明我做了错误的判断。”


 钟成说仿佛能够读到他的心思,那人的声音轻柔和缓,尝起来像是微甜的清茶。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这种原因死去。”他说,“只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结局。”


 他再次走了回来,步伐坚定如昔。


 【……我不……明白……】


 “殷刃。你是我见过最有人性,最珍惜生活,也是最强大的人。你会挣扎到最后一刻。”


 空气震动,语调变化。模糊的色彩中,殷刃能隐约感觉到,钟成说露出一个微笑。


 “在你放弃之前,我绝不会让你‘独处’。”


 这一回,钟成说闭上眼,微微放松身体。


 他倚上殷刃的掌心,柔软的发丝扫过指缝,面颊蹭过掌心皮肤。那人的呼吸小而轻,却在一众混乱中那样鲜明。


 坦然、平和、甚至是安心的。


 钟成说就那样靠在殷刃掌心,周身氛围分外平静。


 【……】


 躯体的膨胀中止,生锈的思维开始转动,窒息的痛苦中吹入一丝风。


 殷刃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天台之上的那个瞬间。


 【你不问?】与郭围交涉前,他忍不住发问。


 【我不会喜欢一个没有惊喜的人。】忘记了“喜欢”的钟成说如此说道,【我说过,我要亲眼看。】


 此时此刻,你同样想要亲眼看,是吗?


 面对逐渐崩溃的凶煞,一个科学岗什么都做不到。殷刃却奇迹般地感受到一丝平静,钟成说的体温浸润着他的掌心,呼吸一起一伏。


 殷刃又想起许久之前,在办公室内等待自己,陷入熟睡的钟成说。


 那人趴在桌子上,睡得非常熟,吐息湿润而温热。


 以及更久、更久之前的那个雨夜。


 一直以来,殷刃只想着活一天赚一天,他不喜欢回头看。但在这一刻,他从未那样想要回到过去。


 倘若结局已经注定,至少……他至少,想要好好告别。


 无边的黑暗中隐隐闪出一丝火光。


 失控的恶性循环中,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


 恐惧与绝望浪潮般洗刷着他的脑海,它们将破碎的思考逐渐带走,却冲刷不掉那最为微弱的,最为本能的一点思想。


 之前他为什么想要顺势与钟成说“试一试”呢?


 他又为什么想要探究那人的秘密,在“在意”方面争个高下呢?


 殷刃想不起来了。


 可他依旧……牢记着一些,本应比这些更细小、更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那只蜷在胸口的手臂颤抖着伸出,它轻轻探向钟成说的方向,张开了紧握的拳头。


 那只巨手的掌心,有什么东西泛出柔和的光。和巨大的掌心相比,它像是单薄的碎屑——


 一包微微变形的无水洁面巾,散发出薄荷的清香。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记得为他留着。


 钟成说的动作凝固了几秒,他膝盖抵上另一只手,把那包无水洁面巾抓在了手里。那人的气息转向,应该是又在看自己。


 恐惧的漩涡底部,绝望的深渊之下,生出一点无谓的忐忑与好奇。


 殷刃想看看钟成说的表情,不知道那人喜欢薄荷还是芦荟?


 为了方便行动,他只能在身上带一包。


 钟成说没有立刻使用它。


 空气在流动,钟成说将它小心地拢在怀里。随后那人在他手旁动弹片刻,像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好巧。”他说,“我也给你买了礼物。”


 钟成说将什么放入巨手掌心。


 混沌的思维中,殷刃死命挤出更多清明,试着去探查那东西——


 一包印着夸张笑脸的,色彩缤纷的巧克力豆。


 黯淡的雾气中,它相当扎眼。


 【……】


 那人的动作很是认真,毫不在乎这幅情景的荒谬程度。


 【……你这个人啊……】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殷刃只想要笑。


 尽管他找不到自己的嘴角,乃至于面庞。无奈、愉悦、放松一起涌上心口,瞬息之间,色彩斑斓的情感盖过了黑暗。


 几分清明回归。殷刃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他用尽全力维持清醒。


 束缚、梳理……秩序。


 巨大的怪物略微起身,红纱下的翅膀唰啦展开,周身封印无风自动、喀喀作响。殷刃所有的手指疯狂抽搐,只有拢着钟成说的那只克制地颤抖。


 驯服、融合……支配。


 黑暗中那点火光越来越亮,混乱与腐败逐渐褪去。他体内的凶煞之力不情不愿地俯首,恶性循环彻底破碎。


 雾气变淡,红纱轻轻舞动。周遭的景象愈发清晰,各种知觉渐渐归位。


 而钟成说似乎在思索别的事情。


 见殷刃没有收回那只手,思考几分钟后,钟成说:“我懂了,你不好撕包装。”


 【没这回事。】


 可惜钟成说听不见,此人爬上殷刃的手心,他撕开那袋巧克力豆,将色彩鲜艳的糖果倒入巨手中央。


 下一刻,它们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如同沉入沼泽。


 甜蜜而苦涩的味道,殷刃想,他很喜欢。


 ……他也很喜欢送出它们的人。


 带着血意的雾气中,数百条手臂停止了颤抖。


 拢着钟成说的手收起五指,把人虚虚攥在掌心。钟成说靠在殷刃的手指上,他并未绷紧身体,姿态放松得像在休憩。


 收起的手臂如同层叠的花瓣,那只手被殷刃拢在胸口的位置。


 近乎一个拥抱。


 失控而狼狈,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解脱。


 “钟成说……”


 红纱之下,头颅的轮廓处,传来隐约而扭曲的声音。


 “我们……咳咳,我们……”


 “我们‘试一试’吧。”


 透过隐约的“红纱”,殷刃扭曲的视野里,他看到了钟成说一本正经的脸。


 “好。”


 钟成说双手搭在殷刃的拇指指根,答得郑重而利落。


 紧接着他挪动了会儿,从西服内袋掏出小本子和纸笔。


 “那么今天是我们交往的第一天。”钟成说微笑起来,愉快地在本子上记了两笔。


 “是啊。”殷刃又想笑了。


 他伸长手臂,将钟成说轻轻放在地上。


 最后一点混沌也被清醒盖过。


 红纱飞扬,就着雾气旋转。翅膀拢起,手臂缩回。巨大的身影坍塌般收缩,无数色彩被吸入一个人类大小的身形。


 名为“殷刃”的凶煞终归没有成功降世。


 殷刃缓缓落在地上,恢复了人类的模样。废墟崩塌,山影消融,记忆的幻影彻底散去,周遭又变成黑暗的校园。


 恍如隔世。


 殷刃脑袋胀痛,四肢微麻,心情却格外舒畅——


 经此一役,他对凶煞之力的掌控力大为提升,比起抠抠搜搜挤出一点,他现在能安全动用大概三分之一的力量。


 而且他收获了千年来第一个恋人。


 ……除了身上的长衫未能复原,一切都还好。殷刃默默把自己裹进头发。


 鬼王大人体型缩小太多,他与钟成说的距离一下子又拉大不少。


 皮鞋踩过石砖地的声音响起,钟成说快步走到了殷刃面前。


 他冲殷刃微微张开双臂。


 “怎么,想让我带你飞?”殷刃有点生涩地动着舌头。


 “不,”钟成说表示,“我想要个拥抱。”


 “拥抱啊……”


 殷刃拨开脸前的长发,有些小心地抱了上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发丝,钟成说的身体很温暖,心跳快而有力,并且有逐渐加快的倾向。方才在自己掌心,钟成说显得脆弱不堪。这会儿抱进怀中,他又散发出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黑暗的意识里,沉静的拥抱中,殷刃悄悄侧过头,吻了吻对方发红的耳廓。


 钟成说的怀抱登时收紧,那只耳朵红了个透。


 “你接住我了。”


 殷刃顺势抓紧对方西服的后背,解脱似的叹息。


 “我们回家吧,钟成说。”


 “嗯。”钟成说脸埋在殷刃颈窝,“这次的报告有点麻烦……”


 殷刃:“……”


 殷刃:“……别这样,我差点又失控。”


 绝望来得太突然,他心跳都停了一瞬。


 ……


 果然,二位的回家之路没有那样顺利。


 十五分钟后,校园恢复为夜间的景象——殷刃解开红绳,用煞气救醒了昏迷的郭围。


 三个人沉默地坐在教职工宿舍里。


 四包无水洁面巾被搭档俩用了个干净,殷刃套上钟成说的睡衣。果不其然,睡衣快速化为黑色长衫。


 眼下两人坐在同一张床的床沿,殷刃仔细地擦着钟成说脸上的肉泥。


 那是孔宛青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点痕迹,必须彻底销毁。


 “孔宛青直视了我的本体,然后炸掉了。”殷刃咽了口唾沫,小声确认。


 “是的。”时值凌晨四五点,钟成说打了个哈欠。


 “符部长有可能在外面布置出口,我们出门就会撞上。”


 “是的……”


 “你们想出去的话,我一会儿就能把你们送出去。”郭围一改之前的阴狠,他局促地看着地面,“我不知道那个孔先生是坏人,抱歉,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没事没事,同学,你千万别彻底开放校园。”殷刃痛苦地按住脑袋,“我们得先想好借口。钟哥,咳,成说,你有没有想法?”


 可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钟成说靠着床头睡着了。


 殷刃:“!!!”


 殷刃:“……”


 鬼王大人唉声叹气了几秒,他翻到行李箱内的睡帽,轻轻给自己的男朋友扣上。


 算了,他想。


 “‘事态太复杂,最好不要说谎,歪曲细节就好’……对吧?”殷刃指尖蹭过钟成说的发梢,拿腔拿调地学着对方的口气,“郭同学,帮我放开一点校园封闭。”


 随后殷刃回到行李箱边,扒拉出备用的单边耳机和腕环。


 “喂,特调九组。小河姐,听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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