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离间（一）

  秦煜来到平南侯院里时，已是掌灯时分，夜风习习，平南侯盖着件薄薄的凫绒毯在明间儿的藤椅上半躺着，看院中那大片几近凋零的秋海棠，似是想起往事。



  秦煜掀帘进屋，将食盒搁在黄花梨木描金海棠八仙桌上，上前向平南侯拱手行礼称父亲。



  平南侯冷笑出声，目光仍一瞬不瞬盯着外头的海棠，“今早派人去请你你不来，这会儿又过来，是一日不同为父对着干，你心里就难受？”



  “是儿的错，”秦煜低眉颔首道。



  平南侯这才调转视线看向秦煜，心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向他致歉？



  平南侯清了清嗓子，声调也温和下来，“今早我命你来，只为两件事，一则那小孩子在我们府里走丢了，全城寻了几日也没寻着，恐怕……实在寻不着也不要强求，安抚好她父母亲，该赔多少银子便赔多少银子。”



  秦煜深吸一口气，应了声是。



  “二则是朝堂上老生常谈的那件事，你作为平南侯府的一份子，还是嫡子，该站在哪一边，心里要有数。”



  “儿正是来同父亲商量此事的，近年来京城的公侯家除了自家本有的田地之外，又不断兼并田土，以至百姓失地，流离失所，如今各地旱涝不断，国库空虚，若不再还田于民，将来必生祸患，请父亲带头让出府上四分之一的田产，为圣上分忧。”



  平南侯剑眉大蹙，抬手将凫绒毯一掀，纵身而起，指着他怒道：“你说什么？圣上也只说共克时艰，各侯拿出五分之一的田地，你却说要四分之一，用自家基业向圣上邀宠献媚，你还是我平南侯府的人？”



  秦煜将头埋得更低，双手拱得更高。



  平南侯见他如此，怒极反笑，“好，好，我养了个为国为民的好儿子！拿祖宗家业去贴外人的好儿子！来人啊，请家法！”



  檐下，淡雪等一干奴婢听见平南侯的怒吼声，立即冲进门来跪在平南侯面前，齐声求道：“请老爷息怒，请老爷三思！”



  “怎么，我的吩咐你们也不听了？”平南侯指着淡雪，“去，把军棍拿来！”



  淡雪抬眼，见平南侯像个发怒豹子，不敢不从，只得战战兢兢站起身向厢房去了。



  而秦煜袍子一撩，屈膝跪下，仍拱手向着平南侯，无声地求他成全。



  平南侯胸口剧烈起伏，想到这儿子从十一岁后便再未跪过他，素日与他说不上两句好话，今儿又是送药，又是下跪，竟是为了挖自家基业，他这颗心真真伤透了！



  于是当淡雪颤抖着双手送上军棍时，平南侯接过，毫不留情地往秦煜背上扑，“噗”的一声，秦煜身子往前微倾，牙关紧咬，接着又是一下，他承受不住，终于闷哼出声，待三棍子下去，他觉喉间一股腥甜，双手撑地这才没倒下去。



  “逆子，你可想过平南侯府带头献上四分之一的田产，将来那些侯爵之家会如何看待我们？我平南侯府在京城还能立足之地？枉你读了二十几年圣贤书，连这道理也不明白，亏得为父还想着将侯府交给你，若真交给了你，不出十年你便能败光祖宗家业！”平南侯一面斥责，一面下死手打他。



  他一个习武之人，力气比寻常人大，只六下便打得秦煜口吐鲜血，淡雪等奴婢顾不得了，上前来夺军棍，“老爷您息怒，您息怒啊，二爷已经吐血了！”



  “滚开！”平南侯手一甩，往秦煜背上又扑了一下，“你出生便是不详，克死了你母亲，如今又来克这个家，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从今起我没你这个儿子！”



  秦煜双手撑着地，鲜血和着涎水缓缓滴落在大理石砖地上，他抬手一揩嘴角鲜血，忽的笑了，“是，是我克死了母亲，所以父亲如此恨我，恨了我这些年，您恐怕早便想把我赶出家门，把平南侯府交给三弟吧？”秦煜抬起泛红的眼，望向平南侯，眼神哀凉又决绝，“是我挡了你们的道，我早知道是我挡了你们的道！既如此，我给三弟让道就是！只是我走之前，此事必要做成了它，您不肯，那便好好在府里养病，儿子来上书将府里四分之一的田地出让，侯爵门阀要恨，只管来恨我就是！到时您再将儿子赶出府，向他们表个态，也就不会危及平南侯府的威望，如此三弟便是平南侯府的嫡长子了，您要把爵位传给他，顺理成章！”



  “你……你……”平南侯的唇颤抖着，手上更用劲儿，握着军棍往秦煜身上扑，“逆子，逆子！”



  几个老嬷嬷吓坏了，忙扑上来夺棍的夺棍，把秦煜往后拉的往后拉，“老爷，老爷，您想想老太太吧！您想想老太太临终前交代您的话吧！”



  平南侯扬起的军棍悬在半空，终于没再落下，他想起老太太临终时瘦骨如柴的样子，想起老太太抓着他的手，用极微弱的声儿求他好好待秦煜的样子，终于将军棍一丢，老泪纵横。



  几个嬷嬷忙扶着平南侯退后几步在藤椅上坐下，平南侯仰头把泪逼回去，指着秦煜骂：“也就是老太太疼你养了你一场，不然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滚出去，往后我这儿你再不必来了！”



  秦煜清楚这一日迟早要来，他们父子之间积了二十几年的怨，借着此事，终于发出来了，此刻他也在心里打定主意，退出侯府，自立门户。



  他一抹唇角的鲜血，向平南侯郑重叩了三个响头，平静道：“父亲若想让平南侯府置身事外，便再告几日病假，儿代侯府上书出让田地，将来那些人群起攻之时，您便将儿逐出侯府，如此既成全您，也成全了我，至于让出的田地，是儿欠侯府的，他日必会奉还，”说罢双手撑着地，颤巍巍站起来，转身决绝地往外走。



  淡雪见他走得不稳，忙上前搀扶，秦煜却推开她，自己缓步出门往院门口去……



  平南侯口里仍喃喃着：“逆子，逆子！”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嬷嬷们吓坏了，上前拍背的拍背，斟茶的斟茶，拿药的拿药，好一通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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