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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林下美人来




 长山府,山南县衙。


 一双石狮威风凛凛,鸣冤大鼓方自响过不久,八字大门洞开,片刻功夫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山南百姓,七嘴八舌好不喧闹。


 只听得堂上一阵“威武”之声喊过,应是那县官上得堂来了,气氛顿时严整起来,门外的百姓渐次安静下来。


 衙门深深、律法森森。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一名绿袍官员正襟危坐,年近半百,青肃面皮隐现老态,颚下数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旁边侍立着一位师爷、数员捕快,两侧衙役水火棍杵地,齐齐整整均是一脸严肃。


 堂下正中站立着两人,均是短打衣裳,一人瘦小一者高大,均有些面色忿忿,到了这公堂之上仍在拉扯不休,嘴里嘀咕不停。


 那绿袍官员微微坐正,稍倾,将惊堂木猛的一拍,堂中顿时一声脆响,两侧衙役又是齐声“威武”数遍,水火杀威棒不停的杵在石板地上,发出一片“咄咄咄”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惊,堂中两人各自分开了一些,犹自不服。


 “堂下听言,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因何事起告,速速道来,若是不然,仔细你们的皮肉。”绿袍县官轻哼一声,正容言道。


 “我是原告,我要告牛二这个不要面皮的黑心畜生,偷我的钱,还反过来说我偷了他的钱。泼皮无赖,当真是泼皮无赖。”身材高大那人抢先大声说道,言语之间兀自愤恨不已,但却应是不善言辞,说来说去还是这几句话,直涨得脸色通红、气喘如牛。


 瘦小个子的另一人倒是不疾不徐,面色严谨的站在另一侧,见得对方面红耳赤,遂转过身来,对堂上县令深深一揖:


 “大人,小人才是原告,是这马五拿了小人的钱,不止不认,反诬告于我。合县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牛二有钱,他马五一个杀猪汉,怎生攒得起这两缗大钱。大人是青天大老爷,还望大人慧眼明查,替小人做主哇。”


 说完又朝那绿袍县令作了个揖,双手抱拳四方微微示意。


 这下把那高大汉子马五惹急了,双手握拳,跳将起来就欲冲过去打那牛二,身后衙役们将杀威棒往地上狠狠一跺,马五浑身一颤,刚伸出的脚又自缩了回来。


 绿袍县令眼睛微闭,捋了捋颌下数缕胡须,言道:


 “两缗大钱,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这铜钱上又没写名字,那到底属谁所有?万师爷,你看如何?”


 门外围着的百姓顿时议论纷纷,在众人圈外,有两人身着长衫,也露出微笑思索的表情,饶有兴趣的看向堂上。


 一旁肃立的八字胡师爷闻言,顿时侧过身来,先朝县令拱了拱手,眉头微皱,伸起右手数指来回抹了几下胡须,佯做思考之状,片刻之后,拢起手来在县令耳旁细声说了几句。


 那县令听后,微微颔首,坐正之后又将那惊堂木一拍:


 “堂下肃静。你二人皆说这钱是自己的,可有什么证据?说来本官听听。”


 那瘦小汉子牛二顿时微微一笑,说道:


 “大人,小人这两缗钱,铜钱和绳子上均沾了黄泥,乃是小人早前摔了一跤,不小心掉了出来沾上的,您看我这衣服上,也还有泥巴未洗干净呢。”


 堂上堂下众人一看,这牛二身上身下,果然有多处黄泥,就是脸上也溅有几个小泥点。


 堂上捕快又将盛着两缗铜钱的托盘往县令大人眼前案上轻轻一放,也果如那牛二所说。


 那县令和师爷眼神略略一对,轻轻颔首,堂外的百姓们更是群声大哗。……

 


 那县令和师爷眼神略略一对,轻轻颔首,堂外的百姓们更是群声大哗。


 “莫不真是这牛二的钱?”有人言道。


 当即就有人冷笑回应:


 “你听那牛二瞎说,他一个浪荡破落户,家中早就遭他败光了,连耗子进他家门都嫌寒碜,当真有这钱,早不知又跑到哪处逍遥快活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斤钉,哥儿的话且莫说死咯。”


 “要我说,各位咱们这位县官,这两年断案越发厉害、公正了,我等且看看朱大人如何决断。”


 “是极、是极,听朱大人的。”


 ……


 堂中有些沉寂,门外众人纷纷,那马五顿时大急,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才说道:


 “青天大老爷啊,真是我的钱。这牛二抢我的钱,这才掉到了地上的,他身上的泥是我推他倒在地上沾上去的,大老爷,明鉴啊……”


 说得着急,渐次有些语无伦次,急得这堂堂八尺高的汉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你胡说,确是小人的钱,但凭青天大老爷做主。”


 堂外略远处站着的,正是于持和柳园两人。


 “于先生,你看此处,可有何异常?”柳园出言问道。


 于持却不作答,微一摆手,示意再看看。


 众口纷纷,马五、牛二两人分说不休,那朱大人眉头紧皱,走下堂来,在马五二人和托盘间来回看了又看,又示意两人抬起手来伸出手掌给他细细观瞧。


 然后,叫过一名捕快快速吩咐了一句,只见那捕快拱手应诺,又招呼了另两名捕快,三人飞快的朝后堂跑去。


 片刻之后,三人各端着一盆清水回来,却是温热还冒着缕缕水汽,放在了马五牛二两人面前。


 那朱县令也不回座,当下吩咐道:


 “牛二马五,你二人,各自将手摊开,放入这盆中,本官不下令,不得拿出来。”


 马五、牛二俱有些摸不着头脑,略一愣神之后,那马五嘀咕一声“放就放,反正我不怕”,蹲下身来将双手往盆中一放。


 牛二却仍是稍有几分迟疑,朱县令老眼一睁,两班衙役微微上前行了一步,那牛二一吓,只得犹犹豫豫照做。


 朱县令又转身拿起那托盘中的铜钱往第三盆水中轻轻一抛,扭头席地坐下,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朱县令起身,往三盆水中稍稍一瞧,令二人起身退至一旁,马五尚自不知其理,牛二却已瘫到在地,俄而又微微起身跪倒在那朱县令跟前,连声大号:


 “大人,饶命。钱是马五哥的,小人千不该万不该,猪油蒙了心了哪。大人,饶命啊!”


 言辞恳切,貌似声泪俱下的样子。


 朱县令冷哼一声,思忖数息后说道:


 “诸位,且听本官言语,这三盆温水,其中两盆有油星泛起,时间越长、油渍越多,现下已慢慢凝聚,更是清晰。另一盆中,却只有一些泥土。众人皆知,牛二不事生产,无所事事,马五却是这县中屠夫,整日价杀猪卖肉。目下看来,这两缗铜钱,该是谁人所有啊?”


 堂中众人皆是叹服,门外百姓也是啧啧称赞,直说朱大人镇青天也。那朱县令眼角闪过一丝狡黠,似有自得之意,旋即回转至桌案之后,正身坐下,厉声喝道:


 “堂下听判,牛二偷窃,价值两缗,更诬陷无辜苦主,罪加一等,左右,杖责五十,收监三月,流放千里。马五,这钱确是你的,且拿回去吧。”……

 


 “堂下听判,牛二偷窃,价值两缗,更诬陷无辜苦主,罪加一等,左右,杖责五十,收监三月,流放千里。马五,这钱确是你的,且拿回去吧。”


 马五闻言大喜过望,双膝跪地扣谢不止,那牛二却是如遭五雷轰顶,萎颓在地,跨间似有水样物事缓缓散开。


 堂中衙役却不管这些,纷纷上前,将牛二翻转过来裤子往下一拉,把那水火杀威棒挥将起来。


 霎时间,此起彼伏的“噼啪”声、牛二的连连惨叫声、众百姓交口称赞、幸灾乐祸的说话声,响彻衙堂、不绝于耳。


 山南县,松风楼。


 二楼的一间雅座,于持、柳园相对而坐。


 甫一入座,柳园略有几分着急的问道:


 “于先生,你我这几日长山府数个个县城都走遍了,这两日逗留于此山南,可是有所发现?”


 “柳大人,勿要着急,既来之则安之,来,先喝茶。”于持稍作示意,自己却先端起了茶盏。


 此处山南县属柳园任通判的丽州长山府治下,江南地界早已是中原王朝赋税重地,丽州自不例外,由此,长山一带百姓生计普遍相对较为宽裕,少有穷山恶水那般多的腌臜事。


 柳园到此一任,也算得上是颇得重用、为同年羡慕嫉妒不已了。


 然则近一年左右,长山府出了一二十起奇怪的人命案,治下数县皆有,乃是各县监中作奸犯科之罪人嫌犯,多有莫名暴毙不知情由的。


 长山府衙、各县属官多方调查,均无所获。


 许多官吏认为可能是鬼神作祟,遂有捕头差人,私下里请了数位所谓道门高人来长山,却也于事无补,仍是时有类同案件发生。


 于持得了柳园书信,此番到此已有数日,现下已是略有所得,尤以方才山南县衙的一场堂断,更是现出了端倪来。


 深夜子时,山南监牢。


 灯火惶惶,数名看守的狱卒已然入了梦乡,来回巡查的数人也是呵欠连连、昏昏欲睡。


 牛二正趴在阴湿寒冷的监牢地上,止不住的“哎哟、哎哟”,日间衙堂上一顿板子,便是精壮汉子也受不住,况且他这个亏虚多时的花花架子。


 俄而,只见得廊间灯火微微晃动,那几名巡查狱卒缓缓倒地昏睡过去,哀鸣了许久的牛二也有些困顿,却突然被一道刺骨的寒意惊醒了过来。


 勉强抬起头,撩开凌乱的头发,牛二蓦然看见一袭绿袍的朱县令出现在自己这处监舍外面,晃动的灯火下,那朱县令脸色阴晴不定、森然可怖。


 牛二直吓得头冒凉气,欲翻身而逃,却奈何一身剧痛而不得,趴在地上喘息呼号不已。


 朱县令见状,“啧啧”怪笑几声,浑不似白日堂上的中正嗓音:


 “偷盗、诬陷,罪无可恕,本大爷这就送你下黄泉。”


 话音刚落,那朱县令的一张青面陡然扭曲变形,嘴角獠牙突出,形如恶鬼,嘴巴微张,一道寒气直扑牛二当面,牛二不由得亡魂大冒、冷汗淋漓,旋即双眼一翻,已是吓得晕了过去。


 寒气盖脸,只见牛二鼻孔处一道隐约的影子飘飘悠悠的探出身来,看那模样分明是牛二的样子,却正是牛二的魂魄,此刻魂魄欲待离体,也被这情形吓得摇晃不定、浑身发抖。


 “朱县令”见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又一口寒气喷出。


 忽地,监舍中一道金黄符箓飞过,正中那朱县令眉心,这监牢中顿时灯火骤明,廊中清气渺然,自那朱县令体内一道白茫茫不辩面目的人影飞出,额上犹自贴着那道符箓,朱砂勾勒、云纹玄妙,隐有“敕令”、“镇邪”字样。……

 


 忽地,监舍中一道金黄符箓飞过,正中那朱县令眉心,这监牢中顿时灯火骤明,廊中清气渺然,自那朱县令体内一道白茫茫不辩面目的人影飞出,额上犹自贴着那道符箓,朱砂勾勒、云纹玄妙,隐有“敕令”、“镇邪”字样。


 于持蓦然出现在那白影之前,朗声说道:


 “你是何物,为何上了朱县令的身,又是如何于此长山作孽,一一道来,不得隐瞒。如若不然,‘诛邪’令下,魂飞魄散。”


 白影身躯剧烈抖动,似欲挣脱“镇邪”符箓,不料挣扎之下火光乍起,顺着额头延至全身,烧得这白影“滋滋”作响、体似筛糠。


 那白影似是痛得不轻,连连作揖求饶,于持将手微微一招,火光一闪而过,那符箓仍是紧贴在白影额头,一副平平无奇的样子。


 白影却不敢再造次了,全身一阵扭动,现出一个依稀的人脸,四肢五官齐备,却仍是全身泛白,看不出年岁来,在灯火之下若有似无,那白影略作思忖,沙哑声音响起:


 “在下本是这山南人氏,姓吴,家中行二,遂称吴仲,幼时也念过几年书,可惜好景不长,数十年前天下打乱,家中亲人死散不知下落,只余我一人,孤苦伶仃于此山南求活。”


 “大赵开国之时,我已年近四十,仕途无望、身衰体弱,在山南乞讨为生,看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本已不甚在意死活。不料,十余年前,这朱县令来此赴任,这却是个糊涂官,某次官司一时找不到凶犯,竟拿我这老头子顶了缸,老头子我死得冤哪。”那白影说到此处,似乎甚有怨念,浑身又是一阵抽动,方才继续言道:


 “彼时阴司处处残缺,城隍辖下各处职司均无几个可用之人,寥寥数十阴差哪管得了我等,有些念头浅的慢慢也就去了散了,一些罪孽深的,也有许多被逮了回去的。只有我这老头子,四处漂泊不定,我不甘心哪,心中一股怨气始终不平。谁料我,做人时命途多舛尚且长寿,遭这狗官陷死之时已年过了一甲子,做鬼却是阴寿短暂,不过数年便需下黄泉、入冥冥轮回,若是不然,只得魂飞魄散。”


 “正自彷徨无计之时,偶得一冥书,中有‘人死成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之说,希夷不可说、不可知,遂修聻鬼之法。大约两年前,这朱县官深夜暴毙,无人知晓,魂魄欲下阴司,我岂能让他安然轮回,遂打得他魂魄渺渺不知所终,却来占了这肉身,做了青天大老爷,哼,该死之人,我一个也不放过。今时观之,这山南百姓皆是认我的,岂不比这昏官好过百倍、千倍。”


 于持听得此处,大感意外,不想其中内情竟如此复杂,当下细细思之,复又言道:


 “你那冥书,却在何处,拿来与我一观。”


 那白影犹豫良久,畏畏缩缩不知从何处取出数张册页,于持将手在空中微微一抓,入得手来,好似是用了某种树叶阴干制成的,年代甚是久远,字迹残缺甚多,应是自一册书上散落下来的零碎几页。


 于持稍一观瞧,似对前番得自邯都东城城隍处的“通幽录”有所补益。聻鬼之说,通幽录中略有提及,谓“人之畏鬼,犹鬼之畏聻也”,却是语焉不详、不知其然了,至于此“希夷”之谓,不见经传,倒是迷梦深处,似有一道门高人是此名号。


 当即于持将此几张册页往怀中收了,待得来日有暇,再做细观。


 转过身来,于持长叹一声,对那聻鬼说道;


 “你本自有冤屈,占了这朱县官身躯后,听得确是断了不少公正案子,当得起一声青天。不过,却也不分轻重,害了几许无辜或是罪不至死的犯人,单说这牛二,白日里你断得算是得体,方才欲要食其魂魄,却是万万不可了。”……

 


 “你本自有冤屈,占了这朱县官身躯后,听得确是断了不少公正案子,当得起一声青天。不过,却也不分轻重,害了几许无辜或是罪不至死的犯人,单说这牛二,白日里你断得算是得体,方才欲要食其魂魄,却是万万不可了。”


 那白影依旧身影晃动,似有不服,却摄于符威不敢发作。于持笑笑,当下不再多言,双手结印朝那符箓一指,轻喝一声“敕令、封镇”,金黄符箓上清气泛起,随即化作一道三角黄纸,将那聻鬼收于其中,于持将手一招,黄纸遥遥投入袖中。


 夜深雾重,监舍中一片静寂。


 于持将双手轻轻往后一甩,长袍飘飘行向监牢外间,柳园带着一众下属已在外等候多时。


 于持将此中情形大略说了,却未言及聻鬼之事,只道朱县令多行不义之事,使得邪祟作乱将那朱县令害了去,又在长山府中多有作乱,眼下已是安全无事了。


 柳园带着众人自去收拾残局不提,于持出得这山南监牢,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这监牢之中,各种气味夹杂、种种不堪丛生,尽量还是不要涉足了吧。


 望了一眼分外清朗的夜空,于持飞身上得一处略高的房顶,但见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拂过。


 夜色之中,山南县城某处神光浮动,当是那城隍庙无疑了,只是不知,为何无有夜游使的踪迹,于持当即身子一晃,朝那处飘身而去。


 山南城隍庙自然比不得京城,于持飘悄然进了大殿,双手横抱,五指并拢,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微微向前一揖,说道:


 “莘州修行人于持,拜见山南城隍公,还请拨冗一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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