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上屋抽梯(一)
隆冬腊月时,应蔡邕所请,兖州名士申屠蟠终于抵达雒阳。
作为蔡邕自少年时就一直推崇的同辈,此时的申屠蟠已年过六十白发苍苍,因常年参与劳动,申屠蟠有硬朗、健康的身躯,生着茧子的手掌抓住茶杯连连饮着,并无多少品茶的风度,完全是以享受、惬意为主。
王粲、仲长统侍奉茶点,待申屠蟠吃饱喝足,才对蔡邕开口:“伯喈,今雒都实乃是非之地,不如随我回乡,著书讲学,安养天年。”
蔡邕抱着温热茶碗小饮一口,看着窗外盛开的两排绿梅:“十三年前,我曾与王子师谈论时势,时扬祖在侧端茶递水,与今日大抵类同。那时,王子师志在革新气象,而我却心灰意冷不愿涉身其间。而后避居吴地时,黄巾之祸、凉州之乱接踵而来,时至今日党人势大,而天下却有倾覆之险。此时此刻,我是有心进位朝堂之上为天下出一份力量,亦有心回陈留,著书讲学颐养天年。”
申屠蟠不语,蔡邕饮茶缓缓讲述:“此时,昔日雄心壮志如王子师者,流窜荆州、豫州之间躲避杀身之祸,更何谈一扫阴霾革新气象之壮志?而黄子琰位列豫州牧,我那学生势头雄劲,亦有其父并州牧为外援。如此大好局势,我若就此放弃,就怕他日老死床榻之际,悔憾之意弥漫身心。”
不是自己一心想做点事业,而是大好的局面摆在面前,若这么放弃,就怕死的时候都不甘心。
带着一点犹豫,蔡邕道:“子龙兄,可能教我?”
“依我看来,此时朝廷病入膏肓,非药石所能救。”
一句话判了死刑,申屠蟠抚须沉吟:“自党锢以来,朝中争权夺利已无缓和之余地,而州郡灾祸连绵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实乃千古未有之凶险,比之前汉末年犹有过之。”
时代在发展,前汉王莽篡位之前的民间矛盾没有现在这么大,那时候的贵戚、名门、豪强也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申屠蟠所说的,是很多站在时代前沿者的共识。
“今,朝中人物砥砺爪牙皆心怀杀意,在野之人为求生计无不手提利刃。如此之天下可谓杀意沸腾,不杀到浮尸遍野,不杀到肝胆俱裂,谁敢弃刀?”
申屠蟠语气平和,说着血淋淋的话,又呵呵做笑:“伯喈,你我已老,若年青二十岁,我必拔剑与你并肩而战。如今的申屠子龙,只有一堆虚名,论计略比不得你门下诸多高足,论武勇,更是难及寻常劲卒。故,伯喈,还请恕为兄拒绝。”
这两年光是何进就征辟申屠蟠不下五次,之前公府、州郡征辟更是一年连着一年,申屠蟠越决绝,越表示对当官没兴趣,反倒各种能征辟的单位都会征辟一下申屠蟠,以示自家求贤之心。结果一次次的拒绝征辟,让申屠蟠的名望越发高隆,以至于各处以征辟到申屠蟠为莫大荣耀。
仿佛,谁征辟到申屠蟠,谁就是天下最贤良,最能礼贤下士的那个人。
可寒门、少孤的申屠蟠能有现在的名望,并不断叠加能堆积起来,最开始的一步要算在蔡邕头上。
申屠蟠九岁丧父,因守孝十余年不食酒肉,险些因虚弱而丧命。后因家贫,求学时还要给别人家做漆工,被善于识人的太原郭泰所看重。而州郡征辟蔡邕时,蔡邕就拿申屠蟠来和自己比较,认为自己在学业、品德操守上没有一样能比得上申屠蟠。
于是州郡又征辟申屠蟠,被申屠蟠拒绝;隐居潜学数年,申屠蟠又前往太学学习,求学期间同学济阴王子居病死,临死将自己尸体托付给申屠蟠,申屠蟠就一个人用车推着王子居尸体送回其家乡。因为这件事情,申屠蟠回雒都时,被太尉黄琼征辟。
申屠蟠再一次拒绝,而当时汝南名士范滂诽议朝政点评公卿,很受太学生的推崇,申屠蟠则远远避开,直接跑回家乡。
范滂是当时天下八顾之一,又与刘表同属江夏八骏,就其地位来说相当于目前的许子将,非常受人拥戴。
如申屠蟠预料的那样,随着范滂及其同伙入狱或主动投案,导致当时的太学生、青年争相以入狱为荣耀,导致舆论上党人的名望空前高涨。哪怕是贩夫走卒,也以交往党人,视为党人而死为荣耀。
就江夏八骏中的另一个人山阳高平人张俭,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其逃亡过程中为了庇护、帮助他而家破人亡的寻常百姓、寒门、豪强难以计数。
朝廷自然不会被党人的舆论所吓到,继桓帝第一次党锢后,在太尉黄琼死后,遍及天下更为酷烈的第二次党锢彻底发动,直接镇压党人二十年。
黄琼的葬礼上有六七千士人前来,申屠蟠就是其中之一。而后,申屠蟠一直隐居治学,拒绝了无数次的征辟。
到现在应蔡邕的邀请,才来了一趟雒都,不是来帮蔡邕的,而是劝蔡邕急流勇退,乘着还没下场之际,早早避开这个大漩涡。
申屠蟠入京之旅瞒不过诸多人的耳目,很多人都在猜测申屠蟠的来意。
蔡邕无法得到申屠蟠的支持,也就带着申屠蟠于雒都四周游历,主要目的地在北郊一带,第二次党锢中死亡的朋友,以及病死雒都安葬于此的前辈也有很多。
魏越每日都抽出时间陪伴蔡邕、申屠蟠去扫墓、祭拜一番。
第321章 上屋抽梯(一)申屠蟠一天都不愿在雒都多待,他的到来已引发雒都各方面的热议、猜疑,临行的前一日,申屠蟠受邀与蔡邕一同去祭拜范滂。
邀请申屠蟠的人是第二次党锢中范滂的好友汝南袁忠,就整个汝南袁氏而言,袁忠这三兄弟特立独行,几乎已经跟袁隗、袁绍为代表的主脉断绝往来。哪怕袁隗是袁忠的堂叔父,袁忠三兄弟依旧齐心并肩的跟主脉断了往来。
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清楚。
袁忠三兄弟的父亲袁贺,是光禄勋袁彭的儿子,官至彭城国相,病死于任上。
范滂墓碑前,魏越按剑站在蔡邕身后,听着这些人谈论老一辈的秘辛。
经袁忠之口,很多袁氏琐碎的事情传入魏越耳中。
袁忠是袁贺的次子,他的兄长袁闳隐居在家,谈及袁闳,袁忠感慨良多:“党锢事前,家兄就屡有告诫,说祖宗萌荫,子孙当以德行守之,反却竞相骄奢恐为人后;又说乱世之中争权夺利,如晋之三却,乃取祸之道。家兄就此归乡,造土室于园中,禁足披发不见外人。”
晋之三却,却氏三兄弟把握晋国军权时不修德望,反而横行霸道树敌无数,最后身死族灭。
袁逢、袁隗先后赐予财物、人手给袁忠三兄弟,都被拒绝;袁忠的弟弟袁弘来太学求学时,袁逢设宴招待,袁弘以头疼为由辞别,并以主脉的荣盛权势为耻,索性跑回家乡隐居,并改易姓名,就此两脉之间彻底没了走动。
而袁忠在党锢爆发时,属于第一批被逮捕进去的,黄巾之乱时党锢解禁,袁忠拒绝出仕,至今隐居在雒阳。
魏越也只是一叹,二十多年前的袁忠三兄弟都已认识到了汝南袁氏的凶险之处,现在的汝南袁氏主脉,自然很清楚自家骑虎难下的窘迫、危险状况。
有史为鉴,袁氏主枝自然不愿意束手待毙,自然要竭力自救。问题是袁氏的地位已经是士族首领,臣属之中进无可进了,又不能退却。想要继续繁盛下去,只能踏出那禁忌的一步,所以袁忠三兄弟很干脆的跟主枝分道扬镳。现在不跟着主脉享受权势,也拒绝来自父祖的余泽,以普普通通的士族身份生存、传家。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范滂衣冠墓碑后,则是成片的党人坟墓,袁忠握着竹扫把清理积雪后,对蔡邕说了一句范滂临死前对其儿子的遗言,又说:“伯喈兄,事至如今,善恶难容。子龙兄自始至终不惹尘埃,翩翩如云中人物,伯喈兄又何必踏足其中?”
范滂给他儿子的遗言意思很简单:我想让你作恶,意思是依附宦官得享权势,可这是恶行不能做;我想让你行善,去跟恶做斗争,可眼前我就是不作恶的下场。
遗言不单单是给他儿子的,还是告诫所有党人、士族的,善恶不两立。
此前党锢时,士族、党人难以出头,现在各方面都大权在握,不在这个时候发动,难道还要隐忍接受第三次党锢?
蔡邕沉默不语,申屠蟠则说:“今天下之所乱,究其因,不过天下人思乱而已。此非你我老朽、行将就木之人所能改。”
上层纷争积怨深厚,想着大乱一场将对方杀干净,而下层处于水火之中怀恨已久,也筹谋着在大乱中狠狠杀一顿,杀出一条活路,用杀戮来宣泄怨气。
蔡邕始终不答应,也不拒绝。
魏越则远眺他处风景,身姿伟岸,挺拔睥睨,颇有些擎天之势。
申屠蟠瞥一眼魏越侧脸,蔡邕的确有下场豪赌一把的本钱,就目前来说除去宗室州牧之外,只有豫州牧黄琬、司徒袁隗、大将军何进有本钱下场。
论名望,黄琬、袁隗、何进、蔡邕都有各自的优势,几乎是当世超一流人物;论本钱,黄琬有豫州的军队,袁隗有故吏董卓的军队,何进本身外戚加大将军,本身就是最大的本钱;蔡邕则有魏越的军队。
四方碰撞在一起,还有一个庞大的宦官集团,平衡被打破后,五个集团究竟能杀出个什么结果,没人清楚。
而且,平衡很难保持,内战几乎无法避免,就看谁先动手,这已不是皇帝能压住的事情了。
平衡,就像垒砌鸡蛋一样,十分的脆弱,打破这个平衡的因素除了意外,更大的可能性在各势力的主动上。只要有一方决意开战,那么政变就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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