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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六章 春天与泥沼(上)



  三月,金国首都,天会,温暖的气息也已如期而至。



  那是寻常的一天。



  车队经过路边的田野时,稍稍的停了一下,中央那辆大车中的人掀开帘子,朝外头的绿野间看了看,道路边、天地间都是跪下的农人。



  于是车中人又将帘子放下了:“走罢走罢。”



  车队与护卫的军队继续前行。



  队列蔓延、龙旗招展,马车中坐着的,正是回宫的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他今年五十九岁了,身着貂绒,体型庞大犹如一头老熊,目光看来,也微微有些昏沉。原本长于冲锋陷阵,双臂可挽风雷的他,如今也老了,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痛这两年正纠缠着他,令得这位登基后内部施政稳重仁厚的女真皇帝偶尔有些情绪暴躁,偶尔,则开始缅怀过去。



  “记得方在天会住下时,这里还未有这许多田地,皇宫也不大,前头见你们后头住人,还养些猪、马、鸡鸭在里头。朕时常出来看看也没有这许多车马,也不见得动不动就叫人跪下,说防刺客,朕杀人无数,怕什么刺客。”



  老人说着话,马车中的完颜宗辅点头称是:“不过,国家大了,慢慢的总要有些威仪和讲究,否则,怕就不好管了。”



  “看那武朝皇帝,也有讲究,讲究当不了饭吃。”吴乞买说了一句,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你莫在意,朕是太闲了,巴不得有个刺客来,动动手脚。”



  “叔叔的武艺未曾放下,昨日在校场,侄子也是见识过了。”宗辅道。



  “校场开开弓,靶子又不会还手。朕这身手,终究是荒废了。近来身上到处是病痛,朕老了。”



  阿骨打的儿子当中,长子最早过世,二子宗望原本是惊采绝艳的人物,南征北战之中,几年前也因旧伤去世了,如今三子宗辅、四子宗弼领头,宗辅的性情仁恕和善,吴乞买对他相对喜欢。闲聊之中,车马进了城,吴乞买又掀开车帘朝外头望了一阵,外头这座繁华的城市,包括整片大地,是他费了十二年的功夫撑起来的,若非当了皇帝,这十二年,他应该正在意气风发地冲锋陷阵、攻城略地。



  “粘罕也老了。”看了片刻,吴乞买如此说了一句。



  宗辅低头:“两位叔叔身体康泰,至少还能有二十年意气风发的岁月呢。到时候咱们金国,当已一统天下,两位叔叔便能安下心来享福了。”



  “这是你们说的话……要服老。”吴乞买摆了摆手,“汉人有句话,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就算侥幸未死,一半的寿命也搭在战场上了。戎马一生朕不后悔,但是,这眼看六十了,粘罕小我五岁,那天忽然就去了,也不出奇。老侄啊,天下不过几个山头。”



  宗辅恭敬地听着,吴乞买将背靠在椅子上,回忆过往:“当初随着兄长起事时,不过就是那几个山头,鸡犬相闻,砍树拖水、打渔打猎,也不过就是这些人。这天下……打下来了,人没有几个了。朕每年见鸟家奴(粘罕小名)一次,他还是那个臭脾气……他脾气是臭,但是啊,不会挡你们这些小辈的路。你放心,告诉阿四,他也放心。”



  “是。”宗辅道。



  “当初让粘罕在那边,是有道理的,咱们本来人就不多……还有兀室(完颜希尹),我知道阿四怕他,唉,说来说去他是你叔叔,怕什么,兀室是天降的人物,他的聪明,要学。他打阿四,说明阿四错了,你以为他谁都打,但能学到些皮毛,守成便够……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些年,学到很多不好的东西……”



  吴乞买絮絮叨叨,摇头叹息,一如每个年迈的人对年轻人堕落的恨铁不成钢。宗辅听着,不时点头受教。这一路回到皇宫,吴乞买便要开始批阅奏折,将宗辅打发出来,宗辅回到王府后,宗弼便来了。这一年宗弼三十七岁,在女真年轻一辈中属于最为意气风发的激进分子,几年前的“搜山检海”,宗辅坐镇东路军,宗弼为先锋,在江南的大肆杀戮、奔袭、屠城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如今“四太子金兀术”的恶名,在南方也隐隐有些声势了。



  宗辅便将吴乞买的话给他转述了一遍。



  兀术自小本就是刚愎自用之人,听过后面色不豫:“叔叔这是老了,休养了十二年,将战阵上的杀气收到哪里去了,脑子也糊涂了。如今这泱泱一国,与当初那山村里能一样吗,就算想一样,跟在后头的人能一样吗。他是太想以前的好日子了,粘罕早就变了!”



  “四弟不可胡言。”



  “我哪有胡言,三哥,你休要觉得是我想当皇帝才搬弄是非,东西朝廷之间,必有一场大仗!”他说完这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拱了拱手,“当然,有陛下在,此事还早。不过,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宗辅道:“四叔此次在猎场,仍能开强弓、舞刀枪,近来虽有些病痛,但当无大碍。”



  两兄弟聊了片刻,又谈了一阵收中原的策略,到得下午,皇宫那头的宫禁便陡然森严起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了传出来。



  **************



  几天后,西京大同,熙熙攘攘的街道边,“小江南”酒楼,汤敏杰一身蓝色小厮装,戴着头巾,端着茶壶,奔走在热闹的二楼大堂里。



  “小江南”即是酒楼也是茶楼,在大同城中,是颇为出名的一处地点。这处店铺装潢华丽,据说东家有女真上层的背景,它的一楼消费亲民,二楼相对昂贵,后头养了不少女子,更是女真贵族们一掷千金之所。此时这二楼上说书唱曲声不断——中原传来的武侠故事、传奇故事即便在北方也是颇受欢迎。汤敏杰伺候着附近的客人,随后见有两名贵气客商上来,连忙过去招待。



  两人开了临街的包间,汤敏杰跟着进去,给人介绍各种菜品,一人关上了门。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站在桌边的汤敏杰一面拿着毛巾热情地擦桌子,一面低声说话,桌边的一人便是如今负责北地事务的卢明坊。



  “天会出了事。”卢明坊笑着。



  “怎么了?”



  “吴乞买中风。”



  “死了?”



  “瘫了。”



  “好咧,客官您等着……”



  汤敏杰高声吆喝一句,转身出去了,过得一阵,端了热茶、开胃糕点等过来:“多严重?”



  “暂时死不了,不过够让女真人鸡飞狗跳的了。”汤敏杰倒茶,卢明坊拿起茶杯放到嘴边,“你这边怎么样?”



  “有些头绪,但还不明朗,不过出了这种事,看来得硬着头皮上。”



  “怎么这么想?”



  “宗翰与阿骨打的小儿辈要夺权。”



  “内讧听起来是好事。”



  “内讧可以比兵力,也可以比功劳。”



  低声的说话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卢明坊点了点头:“田虎的事情过后,老师不再隐居,收中原的准备,宗翰已经快做好,宗辅他们本就在跟,这下看来……”



  “老师提过的蒙古人多少会让宗翰投鼠忌器吧。”桌子对面那人道。



  “即便他们顾忌咱们华夏军,又能顾忌多少?”



  “大造院的事,我会加快。”汤敏杰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勉强。”



  “好咧!”



  三人说着话,外头的街道上,便有车队经过,前方大声的吆喝响起,路上行人退避至两旁——此时若在中原,金国大员出巡,路上行人皆得跪拜,但在金国境内则没有此等规矩——这是宗翰的车队经过,三人见士兵云集,没有再说话,汤敏杰将擦巾披上肩膀,带着殷勤的微笑便要转身离开,才转了一半,斜对面的房舍上,有人踏踏几步,跃了出来。



  春日的阳光斜斜的照下,还显得耀眼。那身影只是简单的掠过眼角,突兀却坚决,在那阳光中,奋起千钧棒。



  然后落了下去——



  轰的一声,随后是惨叫声、马嘶声、混乱声,汤敏杰、卢明坊等三人都愣了一下。



  街头的行人反应过来,下头的声音,也沸腾了起来……



  *************



  武建朔九年,天会十二年的春意转浓时,中原大地,正在一片尴尬的泥泞中挣扎。



  由女真人拥立起来的大齐政权,如今是一片山头林立、军阀割据的状态,各方势力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而又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作为中原名义统治者的大齐朝廷,最为好过的日子,或许反而是在初次归顺女真后的几年。当时刘豫等人扮演着纯粹的反派角色,搜刮、劫掠、征兵,挖人墓穴、刮民脂民膏,纵然后来有小苍河的三年败仗,至少上头由金人罩着,当权者还能过的开心。



  若是在曾经那段属于宋朝的历史里,刘豫等人便是这样生活着的。依附于金国,全心全意地镇压叛乱、搜捕忠义之士,发兵攻打南方,随后向北方哭诉请求发兵……然而,从小苍河的大战结束后,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华夏军的那场激烈抗争后留下的奸细问题令得无数人头疼不已,虽然表面上一直在大肆的搜捕和清理华夏军余孽,但在私底下,众人小心翼翼的程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尤其是刘豫一方,黑旗去后的某个晚上,到寝宫之中将他打了一顿的华夏军余孽,令他从那以后就神经衰弱起来,每天晚上时常从睡梦里惊醒,而在白天,偶尔又会对朝臣发疯。



  对于这些华夏军奸细,一开始各方的反应激烈,都进行了上上下下的清洗,后来各自都变成了沉默与遮掩,想着双眼一闭天下太平。待到时间过去两年,最有力量的田虎着手想拔掉这根梗在心头的恶刺,随之而来的反击,也令得所有人都为之心底发寒。



  田虎势力,一夕之间易帜。



  盘踞黄河以北十余年的大枭,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处死了。



  刘豫当时就发了疯,据说夜里拿着宝剑在寝宫之中大喊大叫、劈砍奔逃。当然,这类传言也没有多少人就能确定是真的。



  战乱的十余年时间,即便天地倾覆,日子总还是得过,衣衫褴褛的人们也会渐渐的适应悲苦的岁月,没有了牛,人们负起犁来,也得继续耕田。但这一年的中原大地,众多的势力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了不安的夹缝里。



  在这天下,若以实力而论,君临天下的自然是如今的女真人,新兴的大金国百战百胜、睥睨一切。处于女真人另一端的,似乎是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的武朝。然而,自去年田虎朝堂倾覆后,越来越多的讯息从西南那片崎岖南至的大山里传出来,最为骇人的,莫过于宁先生还活着。



  没有人正面确认这一切,然而暗地里的消息却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华夏军规规矩矩地装死两年,到得建朔九年这个春天回顾起来,似乎也沾染了沉重的、深黑的恶意。二月间,汴梁的大齐朝会上,有大臣哈哈说起来“我早知道此人是装死”想要活跃气氛,得到的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似乎就显示着,这个消息的分量和众人的感受。



  十年前这人一怒弑君,众人还可以觉得他鲁莽无行,到了小苍河的山中雌伏,也可以觉得是只丧家之犬。打败西夏,可以认为他剑走偏锋一时之勇,待到小苍河的三年,上百万大军的哀嚎,再加上女真两名大将的死去,人们心悸之余,还能认为,他们至少打残了……至少宁毅已死。



  此后它在西南山中苟延残喘,要依靠出卖铁炮这等核心商品艰难求活的样子,也令人心生感慨,终究英雄末路,生不逢时。



  到如今,宁毅未死。西南蒙昧的山中,那过往的、此时的每一条讯息,看来都像是可怖恶兽晃动的阴谋触须,它所经之处尽是泥泞,每一次的晃动,还都要落下“滴答滴答”的饱含恶意的黑色淤泥。



  至少在中原,没有人能够再轻视这股力量了。纵然只是区区几十万人,但长久以来的剑走偏锋、凶狠、绝然和暴烈,累累的战果,都证明了这是一支可以正面硬抗女真人的力量。



  更大的动作,众人还无法知道,然而如今,宁毅静静地坐出来了,面对的,是金国君临天下的大势。一旦金国南下——金国必然南下——这支疯狂的军队,也多半会朝着对方迎上去,而到时候,处于夹缝中的中原势力们,会被打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说得出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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