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阪某酒店。


 神宫春瑠来这里参加的医学研讨会已经接近尾声。周六下午最后一个报告结束，明天就可以回家了。这几天她收获颇丰，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有了点思路，但还是想不清。


 报告结束后，在房间里整理完笔记，神宫春瑠看了看表，差不多又是晚饭时间了。


 下午好像还阳光灿烂的，这会儿外面好像下起了雨。拉开窗帘看了看，雨势颇大。


 为了省事，神宫春瑠打算再叫个客房送餐服务算了。


 正打算打前台电话，忽然听见有人敲她的房门。


 神宫春瑠一怔，以为是其他同行过来邀请她一起去吃晚饭。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已经酝酿好了拒绝的理由。


 打开门，挂上社交笑容，抬头一看，笑容忽然变得真实：“Hir！”


 门口站着的，正是几天没见的诸伏景光。


 “下午好。”诸伏景光低头微笑。


 “下午好。”神宫春瑠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你怎么过来了？”


 原本的计划推翻重来。


 在前台的推荐和帮助下，两人定到了一家当地口碑不错的饭店的位子。


 饭菜确实不错，服务员的关西腔听着都格外有趣起来。


 “你怎么会过来的？有什么任务么？”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没有。”他看了看刚才神宫春瑠似乎比较喜欢的一道菜：“你喜欢这道菜？”


 神宫春瑠点点头：“嗯。和东京那边的做法好像不太一样。”


 一边说着，心里却在疑惑：大阪这边，有什么事来着……姐姐的记忆里，大阪一般和某个皮肤偏黑的高中生侦探服部平次有关，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和所谓“主线”，也即黑衣组织那边，一般关系不大，所以她此前也一直没有关注。


 或许是其他公安相关的任务？公安的任务，需要保密吧？


 神宫春瑠想了想，决定不再问。


 回去的出租车上，看着雨刷有规律地摇摆，路上的霓虹灯、车灯灯光，在雨水的折射下，呈现出一种微醺的气息。神宫春瑠倚在诸伏景光的肩上，感觉这些日子的焦虑似乎都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出租车上的无线电台正在播放本地新闻。


 “今日午后五点，连续抢劫杀人犯沼渊己一郎于大阪箕面山区被捕。”


 诸伏景光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但电台里面也没有太多其他信息，很快又转向另一条新闻，还是联动新闻：“根据沼渊己一郎的交代，警方于大阪府议员办公室附近仓库逮捕了另一桩连续杀人案件的嫌疑犯。据本台消息，嫌疑人为现役警察，被捕时试图持枪自杀，被高中生侦探服部平次阻拦。争执中枪支走火，引发了仓库大火，服部侦探受伤，目前正在抢救中。”


 “什么？”前排的司机和后排的诸伏景光同时惊讶出声。


 电台里继续介绍这桩案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某警察的父亲以前是驾校老师，二十年前他的一群学生恶作剧，破坏了他的车子，从而导致他车祸去世。某警察后来查到了消息，但由于日本杀人案件公诉期只有十五年，无法将犯人绳之以法，只得亲自报仇。过去两周已经杀了两个，还有两个是今天杀的。另外还有两个没有杀成的，一个沼渊己一郎，另外一个则是某议员。


 “怎么会……”诸伏景光的手紧紧攥起：“身为警察，怎么可以……”


 “哎呀，这也没办法嘛。”既然杀人犯是为了复仇，而非随机杀人，前排的司机很快就忘了下午听到同为出租车司机的某个人被杀时的恐惧，开始同情起复仇者：“法律没有办法伸张正义，就只能靠自己了嘛……哎，只可惜了那个警官……”


 “但……杀人，无论如何，都不是正义的，尤其还是警察……”身为警察的诸伏景光格外不能接受。


 司机反过来为警察说话：“警察又怎么样嘛，都一样是人，有血有肉的，又不是神。哎……要是他能早几年查出来就好了……”


 十五年。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规定？


 神宫春瑠头一次知道。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诸伏景光。


 据她所知，诸伏景光七岁时父母被杀，二十二岁时亲自将凶手捉拿归案，正好是卡在十五年的边界。那个时候，当十五年的期限一点点靠近的时候，他该是何等焦虑何等紧张？幸好在那之前，他抓到了凶手；但如果当时他没有找到线索呢？如果当时他抓到凶手的时候，恰好晚了一两天呢？


 神宫春瑠有些不敢想象，如果当年真的那么不幸，真的那么不凑巧，眼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


 或许……他也还是会一样的正直善良……


 但，如果是她，一定会完全不一样的，她知道。


 如果当年，她就知道母亲有可能是被黑衣组织的人暗杀的，那么她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她从来不是正义的伙伴。


 回到房间，来到封闭式的阳台，看着外面依旧绵绵不绝的雨，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或许……我曾经有机会救下其中几个人的……”


 神宫春瑠一怔。


 诸伏景光的心情有些压抑，十分想找人倾诉：“其实，这两天因为其他的调查，我注意到了沼渊己一郎，只不过没有太当回事。如果……如果昨天就能抓到沼渊，或许今天的那两个人，就不会死了……”


 或许曾经有机会……


 神宫春瑠的心情更加压抑。她沉默了几秒钟，才艰难地道：“这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已经尽力了。而且……悲剧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啊，是啊……世事难料……”诸伏景光主要是因为听到警察杀人的事，心里很不好受，但确实如神宫春瑠所说，这样的事，有谁能预料呢。虽然十分惋惜，但也无可奈何。


 他叹了口气，笑了笑，转过身来：“对不起，我听到这件事，心情有些不好，本来今天和你在一起，是很开心的。”


 神宫春瑠嘴角微微向上扯了一下，似乎也想笑一笑，但却笑不出来。


 她的眼神更加悲伤了，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怎……怎么了？”诸伏景光吃了一惊。


 “如果我本来可以预料呢？如果……我原本可能做到什么呢？”神宫春瑠看着诸伏景光，眼神有些悲伤，但却毫无闪躲：“你尽力了，可我没有。我没有尽力……甚至，从来没有打算尽力……”


 “Haru……”


 两颗泪珠缓缓滑下神宫春瑠的脸颊。


 很长一段时间来，她似乎都在下意识地回避甚至逃避的某些东西，终于慢慢清晰起来。


 “Hir，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谈一谈……我会尽量，尽量真实、坦诚……”


 如果所谓的世界意识允许我说出来的话。


 两人回到房间里，诸伏景光除去脸上的易容，端来两杯水，放在沙发旁的桌上。


 “我没有做过什么预知梦。”


 伴随着这个开头，神宫春瑠努力解释有关那个……玛丽苏姐姐。


 “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听到一个声音。我看不到她，没有人能看到她，只有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只有我能和她交流……她让我，叫她姐姐。她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精神分裂。我后来去做过检查，自己也学过心理学的知识。”


 “姐姐伴随了我好几年。当年，我头一次见到你和zer的时候，在你们自我介绍之前，姐姐就知道你们的名字。她……可激动啦。她好喜欢你们啊。”


 想到当年脑海里那曾让她特别伤心的“快让姐姐亲亲抱抱举高高”，“好心疼好心疼”，神宫春瑠嘴角微弯，心里却更加伤心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姐姐喜欢别人，而是……姐姐那么喜欢，那么想要抱抱的人，却不知道她的存在，永远不可能见到她。如果……姐姐真的是一个人的话，该多么孤独多么悲伤啊……


 “嗯。有关未来的那些‘预见’，就是从姐姐那边得来的。不过……是在她消失以后。”


 “十岁那年，那场车祸……我当时被母亲压在身下，腿也断了，根本动不了。当时，应该是姐姐做了什么……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爬出了即将爆炸的汽车，被送到了医院。”


 “从那以后，姐姐就消失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却获得了她的记忆……”


 神宫春瑠讲述的故事，显然很不符合科学常识。


 但和“预知梦”比起来，玄幻程度也相差不多。


 诸伏景光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听她继续讲述。


 “在姐姐的记忆里，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是叫……”


 神宫春瑠想要说出“名侦探柯南”这个漫画名，但尝试了几下，说不出来。大概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差不多就把剧情透完了吧。


 既然说不出来，她也不强求，换了个说法：“是她看的某个故事的世界。你也好，Zer也好，萩原和松田也好，都是故事里的人物。”


 “那你呢？”诸伏景光忍不住问。


 “我？”神宫春瑠笑了笑：“我是不存在的背景NPC吧……如果没有姐姐，我大概早已经死在那场车祸里了，根本等不到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嘛。”


 “Haru……”


 神宫春瑠笑了笑，继续讲述。


 “姐姐的记忆里，有关她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有，却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故事和知识。”


 “那些东西，就那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那场车祸以后，我有几个月的时间，精神恍惚。医生都以为是因为遭受了重大变故造成的精神问题，事实上，当时我在努力把那些记忆归类，和自己的记忆区分开来。”


 神宫春瑠轻轻叹了口气。


 太乱了，真的太乱了。


 仅仅和这个世界相关的部分，就有姐姐曾经跳着看过的漫画、动画、电影，网络消息，论坛讨论，还有各式各样的同人创作，尤其各种同人故事里，一堆人薛定谔地生死，这本死了，那本活了，这本黑了，那本红了。


 最后把这些东西都整理清楚，花了她好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好处也有。她的记忆力原本没有那么好的，被强迫高强度用脑好几个月后，似乎大脑记忆力也获得了提升。


 “记忆区分之后，我只会在需要的时候，有选择地调阅姐姐的记忆。就像是姐姐当年没法和我未来会怎样，我……也没法和其他人说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比如萩原，比如松田，比如……你……”


 “我和萩原他们……在故事里，原本是会死的，对么？原本……已经去世了，对么？”


 诸伏景光轻轻问道。


 神宫春瑠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诸伏景光感觉很……怪异。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的过往人生，不知有多少，是被那所谓“故事”所设定的。父母被害，兄弟分离，与Zer一起长大……还有最后，他在那天台上举枪自杀。


 每一步的感觉和感情，都那么真切。


 可是，故事……


 听起来比命运还要可悲。


 生死悲欢，都只是创作者的一念之间。


 啊，如果是故事的话，创作者，就是上帝，就是命运吧……


 换个更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或许，某个故事的创作者，其实只是记述者呢？只是记述了他们的命运而已。


 而无论那种说法……


 他看向神宫春瑠。


 神宫春瑠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下来。


 她看着诸伏景光的眼睛，尽力不带一点情绪：“所以……我原本是可能阻止某些事情的。比如今天那个警察的事……如果，如果我以前一点点细细查阅姐姐的记忆，而不是只选择我认为自己在乎的部分，或许……我有可能阻止他杀人，甚至，或许，我有可能在几年前想办法让他知道当年的事，在那个十五年前的期限到来之前……我原本有可能阻止这场悲剧，如果，我尽力的话……”


 “你也不知道……”诸伏景光替她辩解。


 “不，我知道，至少，我知道，姐姐的记忆里，有很多悲剧。”神宫春瑠却没有接受这种好意的开脱：“就像上次的月影岛。我听到那个名字，才会去想。平时，姐姐的记忆都被我封印在脑海里，能不触动，就不触动。”


 因为每一次细细查阅姐姐的记忆，都会给她造成记忆混乱，她需要再花很大的精力，重新梳理甄别。


 但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就像是为自己开脱。


 更关键的，其实是本质。


 她静静看着诸伏景光：“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决定。我没有尽力，甚至……也从来没有打算尽力……”


 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到有些淡漠。


 但诸伏景光还是感觉到了平静之下的那份悲伤决绝。


 “Haru……”他想安慰她。


 但那温柔的语气，却直接击破了她平静冷漠的面具。


 “你还不明白么？”神宫春瑠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肆意滑落脸颊：“我……如果我曾经尽力的话，如果我曾经一点点仔细查看姐姐的记忆的话……原本也有可能……在更早的时候，想办法告诉你……有关杀害你父母的凶手……你原本可以不必在那十五年的期限面前，那么恐慌，那么焦虑，那么无助……你原本，原本可以更幸福一点的……”


 “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是我的决定，我的选择……”


 “Hir，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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