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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酒后


 任舟忽然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比酒更要神奇、更要诡秘莫测了。


 它是忘忧散,也是兴悲剂。它可斩断庸人心中的千丈愁肠,也能钓出诗人腹中的万卷诗书。它能使雄狮变为白兔,亦能叫白兔变为雄狮。它既能让贤愚各增其本性,也同样能变贤为愚、变愚为贤。


 任舟之所以会兴发这种感慨,是因为喝了半坛酒以后,诸葛绮一改平日泼辣大胆的作风,变得犹如一只白兔一样乖巧。


 此时,已有些不胜酒力的诸葛绮正倚靠在台阶上半躺着,臻首轻点,像是随时要忍不住睡在这里了。白皙的面颊上浮着一层酡红,修长的睫毛不时交织在一处、旋即又在她刻意的控制下快速分开了。


 “你在看什么?”乍醒的诸葛绮忽然半睁开眼,以半醉时特有的那种迷离眼神看向了任舟。


 “没什么。”


 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又或许是为了平复心情,任舟简洁地答完话,便提起坛子来喝了一口酒。


 “你刚才在偷看我,对不对?”诸葛绮仍是不依不饶。


 任舟没有否认。


 他并非从不说谎,但也不想撒这种太过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见到任舟的反应,诸葛绮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信口吟道:“你不该看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什么君来着?”


 “恨不逢君未嫁时。”


 “对,对!恨不逢君未嫁时!我已经嫁人啦,你怎么能偷看一个有夫之妇呢?”


 “哦?是么?”


 “当然!我的夫君叫沈除,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快剑沈’。江湖上姓沈的那么多,其中用剑的也不少,但是偏偏叫他独占了这么一个名号,你就能猜得出他有多么厉害了。”说完,诸葛绮微笑着晃了晃头,脸上说不尽的得意与满足。


 “他确实很厉害。”


 “那当然。不过,他却不是你的对手,还曾好几次败在你的手上。”说着话,诸葛绮换以另一只肘撑着身子,腾出了一只手来拍了拍任舟的肩膀,“可是,我却一点不怨你,你知道原因么?”


 “为什么?”任舟问道。


 无论诸葛绮说了什么,任舟都只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回上一句,既不多问,也不纠正。因为他明白,此时的诸葛绮哪怕没有真醉,也是借装醉来发泄。


 如果诸葛绮真的醉了,那么跟她较真就是一种愚蠢;而如果她没有醉、只是借机发泄,那么跟她较真则是一种残忍。


 “因为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女人。”诸葛绮先是哽咽着吸了吸鼻子,然后又嘿嘿地笑了几声,“他一心要在冰盘山庄里当他的主母——嘿嘿,主母——怎么能瞧得上我呢?”


 “他要真是贪恋荣华,和你成亲不也是一样的?”任舟抿了一口酒,“诸葛家比起冰盘山庄也不遑多让。”


 “不遑多让?”诸葛绮轻摆臻首,“是不值一提才对。”


 “也没有那么悬吧。”任舟笑了笑,随口答道。


 在不经意间,任舟已经犯了一个大忌讳,那就是跟喝多了酒的人争辩。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太晚了,因为诸葛绮已瞪大了眼睛、准备驳斥他的论调了。


 “简直比你想象的要悬得多。”诸葛绮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口气说道。


 任舟连忙点头,想要以诚恳的态度将错误挽回一二,但诸葛绮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你以为冰盘山庄是靠着什么起家?那个破盘子么?错。你以为这座山庄就是一间山庄、一个家族么?错。你以为分割内外庄的那道关是用来防你这样的江湖游侠的么?大错特错。”


 任舟叫这一连串的“错”给拍得晕头转向,忍不住问道:“那事实是怎样的?”


 “事实?事实是,这座庄……不对,应该是罗庄主的先祖建这座庄,是托了北戎的福,在他们的支持下才建成的。就像是晚唐的那个儿皇帝,叫石——石——”


 “石敬瑭?”


 “对,就是他。”诸葛绮一拍巴掌,“不过,罗家倒是没有石敬瑭那么大的野心,所以此庄建成以后,也没有什么僭越之举。这么一来,我朝和北戎都不敢逼迫过甚,以免让冰盘山庄倒向另一边,所以这关外几乎就是冰盘山庄的一家之地。”


 说完,诸葛绮又吃吃地笑了几声。


 “笑什么呢?”


 “笑我自己呀。”诸葛绮端起坛子来灌了满满一大口,含混不清地答道,“笑我自己的见识短,我先前说他是想当主母,还说得太轻了——他是想当皇后。”


 或许是因为喝得太急,又或许是因为说话的缘故,话音未落,诸葛绮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见状,任舟扳住了诸葛绮的肩头,用力在她背上拍了几下,诸葛绮应声吐出了些酒来,才算好转。


 伏在台阶上喘息了一会,诸葛绮又要伸手去拿酒,却被任舟挡住了。


 “干嘛?”


 “你已喝得太多了。”任舟取过诸葛绮的那坛酒,轻晃了晃,发现其中还剩了一小半,索性把剩余的尽数倒在了自己的坛中,又把空坛递还回去了。


 诸葛绮接过坛子,仰头倒了半天,发现其中仅剩了零星几滴以后,十分不满意地横了任舟一眼、撇了撇嘴。


 任舟笑了笑,刚举起酒坛打算喝上一口,却不料一旁的诸葛绮突然伸出双手、作势要夺坛。诸葛绮此时已醉,动作当然说不上有多么迅捷,却是全力施为,摆明了就算自己抢不到、也要让任舟没得喝的态度。


 见状,任舟先是把酒坛一挪,然后以手肘猛地一压剑柄。腰间的锈剑受力磕在了台阶上,旋即又高高弹起,恰挡在了原先酒坛的位置上、被诸葛绮牢牢抓在手心里。


 “这是什么?”


 “一把剑。”任舟喝了口酒,悠然答道。


 “废话。”诸葛绮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这把剑这么破,你怎么还天天带着。”


 “因为这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


 “朋友?”诸葛绮眨了眨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怎么样的朋友?定情信物么?”


 “不,只是一位老朋友。”


 这件事显然并非是任舟想要提起的,所以在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之后,任舟便长叹了口气,然后用酒堵住了嘴巴。


 “呿,我告诉你事情的时候是和盘托出,到你说事情了,就支支吾吾的,太不爽快了。”


 “那大概是因为你没有拿刀架住我的脖子吧。”


 诸葛绮一听,好像得了启发一样,抓住剑柄、奋力一拉,想要拔出剑来。


 可惜,这把剑的内部就像外观看上去一样,已经满是锈迹,任凭诸葛绮如何用尽了力气,也只是伴着一阵“咔咔啦啦”的响声拔出了三四寸。


 这把剑任舟也有些时日没有拔出来过了,乍听到这种声响,任舟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怪不得你不愿意用,都成了这幅样子,恐怕想用也用不了了。”虽然任舟不明白有什么可笑之处,但诸葛绮还是笑得花枝乱颤,“看来你的那位朋友要么是太过穷酸,要么是不太看重你——这么讲的话,我们倒算是同病相怜了。”


 “这把剑已在我腰间挂了十年。”任舟看了一眼月亮,“这十年来风吹雨打,我平时也无暇磨砺,变成这幅样子也不奇怪。”


 “十年?这么久?”诸葛绮吐了吐舌头,把剑收回鞘中,放在了任舟身边,“看来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久么?也不算太久。至于隐情……”任舟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嘴巴,“也不过是乏味的故事和寡淡的人生。”


 “那你现在正可以跟我讲讲。”诸葛绮又换成了先前那种姿势,倚在台阶上半躺着,“就当做是对我完璧归赵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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