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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汪汪汪

淮扬军报火速发往京城,圣上接到军报,难以置信。在他的认知里,威胁从来只有蒙古;在华夏的历史里,亦只有西北践踏过中原。从没想过,不远万里的西洋,竟用坚船利炮袭击淮扬。千古繁荣的淮扬城,一夜之间被烧去了五六分活气。更可怖的是,他们游刃有余,打完淮扬的次日,从容里去。扬长而入东海,无人可拦。

蒙古已消停多年,圣上又一次感受到了内忧外患的煎熬。面对蒙古,还可用先进武器抵御。面对西洋,又如何应对?福王业已接到庭芳发过来的快件,比圣上知道的更为详细。刘永年兄弟一时意气,就敢于带兵屠杀朝廷郡主与其亲卫。不独洋人是威胁,内部的坍塌也超过了他的想象。韩广兴之流常见,农民起义哪朝没有?可似刘永年这般全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一件小事就敢挑衅朝廷之威严,昭示着在百姓心中,李家王朝已不复存在!

南书房静的落针可闻,圣上看着福王,又一次想起了庭芳。擅修城墙,擅改火器的庭芳,还能为朝廷效力么?福王真的能治住她么?再看太子,必然降服不了。圣上早已起了废太子的心思,迟迟下不了决心,是为着太子的存在,能压制住福王的野心。不是压制他当皇帝的野心,而是怕幼子逼宫。哪个皇帝都想老死于皇座,而不是憋屈的关在后宫做劳什子太上皇,郁郁而终。

福王的实力增长太快了,苍老的圣上有些招架不住。满朝文武,不向福王示好的一个都没有了。福王也很给面子,哪怕实力已经足以撼动他,依然按兵不动。但圣上不想赌,赌赢了固然父慈子孝,赌输了却是千古笑谈的结局。所以没有废太子,独留太子在位置上煎熬。太子废的越晚,生机越小,可圣上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太子久未在朝中发言,还能说什么呢?他如今可期盼的,除了死的好看点,唯有不牵连儿孙了。可是自古以来废太子的儿孙,能有什么好下场?先太子那样决绝的带着孩子共赴黄泉,为的不就是不想儿孙受尽屈辱么?那是嫡长子的傲然,现太子并没有。好死不如赖活着,变成他现在全部的追求。谁能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风云突变。无法忘记天上掉馅饼时的狂喜,无法忘记在福王夹着尾巴逃跑时的鄙夷。到如今,那个落汤鸡变成了自己,个中滋味,难以描述。

他曾经以为父亲最疼太子,其次福王。待到太子亡故,他以为父亲对孩子们都差不多。到今日,才知他的父亲不愧是帝王,是孤家寡人。他的眼里除了权力与权衡,再没有其它。疼福王么?呵呵。压着赵贵妃不册封,就足以证明一切。太子眼含嘲讽的看着他的父皇,昔日高大的身形变得佝偻,过去的器宇轩昂似从不存在,一直以来,坐在皇位上的,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良久,圣上苍老的声音响起:“截漕运以赈淮扬。”

福王回道:“不必了,东湖郡主来信,不过几十万人,江西所产便能供给。”

圣上一噎,待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想警告儿子不可轻信徐景昌,儿子却是不信他。对着福王,圣上也没脸说那父子一体的话,他坑福王的次数,太多了。挥退了众人,圣上独自去了坤宁宫。这里有福王最好的回忆,亦有他最好的回忆。皇后活着的时候,一切的一切,有多好啊……

京畿,白娘子教内。

庭芜仔细检查着忠王冯爽手上的绳索,曾听庭芳吐槽,若杨金英不因紧张而打了活结,嘉靖朝的妖孽横生的景象就不会有。庭芜没把握勒死冯爽,但没关系,她的亲娘用实际行动教过她一个绝佳的,看不出痕迹的方法,那就是盐。

醉死过去的冯爽,身边躺着的是庭苗。是的,她的六姐姐。那位神秘的客商,就是冯爽。好色无度却老谋深算的白娘子教的忠王冯爽。他流连烟花柳巷,不过是布局对京城的袭击,顺手捞个前阁老的孙女玩玩。很给面子的,与了庭苗正房的身份。而她自己,则在冯爽与勇王苏成合伙袭击京城后,被人掳走。因貌美,敬献于苏成。苏成是个赳赳武夫,待美人自是不错的。可惜直肠子的武夫干不过九道湾的谋士,再一次的火拼,苏成死了,她又落到了冯爽手中。

见到庭苗的那一刻,她是欣喜的。再是难熬,有个姐妹总能解些许惆怅。但她没想到,庭苗并不欣喜,而是得意。自幼庭苗不如她,父亲不如她、母亲不如她、生母不如她、姐姐亦不如她。幼年的争执变成了庭芜心中的怀念,却变成了庭苗心中的憎厌。把自幼高昂着头的妹妹打落尘埃,是四面楚歌的庭苗为数不多的快感。秦氏如何折磨妾室与庶出,她就有样学样的折磨着庭芜。只因她为妻,庭芜为妾。

跪在青石板上的痛是那么分明,庭芜每每罚跪,就想起庭芳被福王惩罚的情景。幸而她美貌,冯爽十分宠幸于她,庭苗不敢太过分,方得以存活。

鸡毛蒜皮撼动不了庭芜的内心,认真的打着一个个的结子。白娘子教的创始人义王窦洪畅早就被杀,白娘子也沦为了苏成的玩物。又与庭芜一起并入了冯爽的后院。但白娘子教残存的势力还很大,庭芜在庭苗想尽法子统合后院的时光里,冷眼看着一切。白娘子教中山头林立,如果冯爽死了……必定自相残杀!不消朝廷动手,自会消亡。往小了看,她在京城的兄弟姐妹,再不会受此污辱;往大了看,她能为福王争取更多的时间。她在福王府住过几日,她知道福王的目标,她想实现夏波光嘴里描绘的太平盛世。即便她只有一小块砖,她也愿意为其垫上。她的两个姐姐心怀天下,为何她就不能?

不是斗不过庭苗,她那点子道行,庭芜丝毫不放在眼里。想要争宠,一个朝夕,她就能哄得冯爽废长立幼。比起庭苗,她擅算学、擅管家、精读史书、书画双绝;比起庭苗,她身体更好,会游泳、会踢球,极利生育,在儿女稀薄的冯爽面前优势如同泰山压顶。可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放在观察上。终于到了今日,本就醉酒的冯爽在她的诱惑下,**毕显。堂姐妹的长相本就相似,冯爽左拥右抱,心中好不快活。他纵欲过度,在酒精的催化下,几近昏迷。体能远不如庭芜的庭苗也沉沉睡去,庭芜从床底摸出早预备好的绳索,实行了计划许久的方案。

再三确认手脚绑的结实,庭芜爬到床底,拖出了一盆浓浓的盐水。庭苗大概永远想不到,她羞辱一般的要求庭芜睡在地平上,会有今天的结果。即使是地平,那也是正房,让她有的是预备的空间。灌药器里装满了盐水,一壶……又一壶。顺着冯爽的喉咙,进入了他的胃肠。庭芜生出了一丝丝报复的快感,不知以为得了个正房名头的庭苗,在明早死了男人,会是怎样一种情状!

但庭芜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悲凉。她就如同货品,死了冯爽,又要去讨好哪一个?什么时候才能期盼神兵天降,带她回姐姐的身边?庭苗总是说,她已嫁了人,娘家不会再管,生了儿子才能站稳脚跟。庭芜从来不信,至少庭瑶和庭芳,绝不会嫌弃她没了贞洁。幼时读《烈女传》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庭芳在她耳边郑重的道:“小七,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贞洁不过是男人给你的束缚,你可以利用它谋取更大的利益,但不要被它绑住。守贞对你好,你就做贞洁烈妇;守贞对你不好,你就做**荡妇。任何时候,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而不是别人对你的认可。记住了吗?”

庭芜记得很牢,她知道白莲子教覆灭,对她才是最有利的,于国于家于己都有利,没理由不做。杀人的恐惧使的她的手越来越抖,效率也越发低下。但她依旧坚定的灌完了半盆。应该……可以了吧?

还未松口气,庭苗忽然醒转。屋内的灯昏黄,却是能清晰的看清楚冯爽身上的绳索。庭苗厉声尖叫:“你做什么?”

庭芜一惊非同小可,跃上床死死捂住庭苗的嘴:“禁声!”

庭苗死命挣扎,庭芜一个不妨,就被她挣脱开来,她凄厉的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唔!”嘴再次被捂住,庭芜眼神如冰:“你再喊,我杀了你!”

庭苗还在挣扎,庭芜无法,拿了团帕子塞住她的嘴,利落的用床单把她绑了起来。折腾完了,已是满身大汗。庭芜气喘吁吁的道:“你别闹,我们安安静静的,过几日,就逃回家。”

庭苗疯狂的摇头,她才不要回家,冯爽身边比家里不知舒服多少。她不用面对嫡母的苛责,更不用面对世人对二嫁的耻笑。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一而终有什么不好?

庭芜完全难以理解:“他发起酒疯来,那样折腾你,你就不恨吗?”

庭苗艰难的吐出帕子,道:“哪个女人不是那样的命?”

庭芜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她的姐姐:“二婶就不是,二婶就过的好。凭什么我就要认命?”

庭苗怨毒的看着庭芜:“所以你想替换了我,你想当太太!”

庭芜几乎仰天长叹,还是耐着性子道:“我要当太太,何必与你争?你知道四姐夫手底下有多少将领?固然不如文臣,可哪个不比个逆贼强?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庭苗冷笑:“谁要你个失贞的妇人。”

庭芜冷笑:“四姐姐还在青楼滚了一遭儿,也没见四姐夫说不要。”

庭苗毫不留情的反击:“没准四姐夫已妻妾成群,没准四姐夫在床上折腾的比你我的夫君还狠!”

面对冥顽不宁的庭苗,庭芜彻底怒了:“只经得一个男人,你就比旁人高贵三分!”每每拿着好女不侍二夫来奚落她,无聊不无聊?你全身上下就只那点子落红值钱了吗?贱不贱?

庭苗抬起下巴道:“比你跟了一个又一个的强。”

庭芜再也忍不住:“你男人已经死了。”

庭苗霎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再也动弹不得。眼泪从空洞的眼中滚落,良久,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挣脱了床单的束缚,如饿狼般扑向庭芜,尖利的喊:“你杀了我夫君,我要你偿命!”

庭芜后退几步避开庭苗,庭苗边叫边伸出指甲袭击庭芜的面门。庭芜眼疾手快,拿起一个凳子就朝庭苗砸去。庭苗灵巧闪躲,恰被擦着了脚趾,忍不住痛呼出声,又扯着嗓子喊道:“快来人啊,杀人了!!”

黑夜里的声音特别刺耳,立刻就有人影靠近窗子,庭芜再次死死捂住庭苗的嘴。庭苗毫不留情的用力咬住庭芜的手掌,庭芜强忍的痛不敢放开。门口有有男声问:“夫人,有何事?”

庭芜镇定的道:“大王吃醉了酒,与我们姐妹闹着玩哩,你……别进来。”语调娇柔略带着喘息,语气里满满都是暧昧。

巡逻的人听到此话,不自觉的想起庭芜雪白的肌肤,早已脑补万篇,血气直往下涌,面红耳赤的退开了。同来的人见此情状,纷纷调笑:“叫你别去,你偏要去。见着了几个夫人的皮子了?仔细明日大王活活剥了你的皮。”

那人大声争辩道:“没有!别胡说。我就在门口问了一句。”

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渐远,庭苗咬的腮帮子发酸都不肯放松。把冯爽绑成那副模样,定然已经得手。庭苗心中酸楚,没了夫主,她将来何去何从?把那满腹的恨意都倾泻在庭芜身上,此时此刻,当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

庭芜分明感到手掌上的鲜血往下流。此刻却不是庭芜捂着庭苗,而是庭苗不放过庭芜了。庭芜无法,只得往庭苗腹部踹了一脚。庭苗吃痛放开,恨道:“杀人偿命,你不得好死!”说毕,难过的大哭。她怎生就命苦至此,统共过不得几日清闲,又要颠沛。白娘子教中的女人,哪个不被送来送去。她是冯爽的大娘子,难道庭芜就不曾是苏成的大娘子?羊献容哪怕做的是两朝皇后,还叫后人所鄙夷,何况于她?庭芜从小就与她不对付,才乖顺了不到一个月,果然就在这里等着她!

庭芜被庭苗的无耻气乐了:“杀人偿命?合着在你眼里,只男人是人,姬妾就不是?被你害死的姬妾,五个手指都数不过来了吧?”

庭苗梗着脖子道:“那是他们自己病死的。”

“对,不就是大冬天的要人家跪雪地上嘛,谁让她没有太医照料,一命呜呼?要么就是一顿板子不给药,谁让她命软熬不过呢?”庭芜满心厌恶,“眼睁睁的看着你打杀姬妾的男人,也就你当个宝贝。”

庭苗此刻冷静了些许,道:“你杀了夫主,是以下犯上,便是报官也不得好死。我只消喊上一句,今夜你就要抵命!”

庭芜只觉得无限讽刺:“那样一个男人,你竟觉得比娘家人还亲。那是反贼!你明白?便是我不杀他,早晚也叫朝廷满门抄斩。你现同我走,咱们还能脱了干系。”

庭苗哈哈大笑:“朝廷都叫打缺了城门,还算什么朝廷?我信那劳什子,还不如信我们大王!”

庭芜也跟着大笑:“我今日才知,你做着那春秋大梦!想当皇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这个模样,当得了皇后?你除了会绣几朵破花,懂策论吗?懂诗书吗?便是当了皇后,懿旨都得叫人代笔吧?”

庭苗登时气的满脸通红:“你果是盯着那位置,得不着了,才生的杀人灭口的心思!”

庭芜蔑视的看着疯魔的庭苗,她要做皇后,现就去勾引福王,岂不是更现成?她有出身又有才情,还怕干不过严春文咋地?也只有满脑子浆糊的庭苗,才会想到如此荒唐的主意。不想跟庭苗歪缠,只道:“你不走,我可走了。”

庭苗问:“你去哪里?”

庭芜理所当然的道:“你这不废话么?回家啊!”

“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回去!?”

庭芜呵呵,当我跟你一样二缺。庭芜当然有后手,她勾搭了一个老兵。当兵的汉子么,稍微说两句甜言蜜语,就哄的他不知东南西北。只说要私奔,还有什么不肯的?京城是不能去的,白娘子教在京中势力太大,那汉子不敢。庭芜只得又哄他去江西,那处是庭芳的地盘,路上扮作夫妻,倒也容易。他们以蛙声为号,听到叫唤,悄悄溜走。只消上了海船,白娘子教上哪里追去。

本想带着庭苗一起逃,再不对付,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如今见她执迷不悟,索性不管她,开门就要走。

庭苗却道:“站住!”

庭芜回头:“还有事?”

庭苗道:“你就想如此一走了之,留我顶缸?做梦!”

庭芜大方的道:“那一起走。”

“我不走!”庭苗歇斯底里的喊,“我要让你偿命!”

庭芜:“……”

庭苗从地上爬起,一步步逼近庭芜:“你就见不得我半点好,你今日想走,我偏不让你如意!你敢踏出此门,我就叫嚷。”

庭芜冷笑:“我不踏出此门,明早你能不指认我?”

庭苗再次大笑:“是又如何?”

“你何必致我于死地?”庭芜道,“你我姐妹同气连枝,我日常懒与你分争,今日你却要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

“好一个姐妹,”庭苗冷哼,“打小儿不拿我当姐姐,如今又一口一个姐妹,打的好算盘!竟是像极了你那好舅舅,精明无比!”

如此歪缠,天都要亮了!庭芜沉声道:“我要走了,你别闹腾。要走一起走,要留你自家留。”

庭苗斜眼看着庭芜:“凭什么听你的?”

庭芜转身就走,庭苗在后头大喊:“来人啊!庭芜杀人了!庭芜杀了大王!快来……啊!”

庭芜抄起一个茶壶直砸在庭苗头上,怒不可遏的道:“你要寻死自家寻去!要拿我做垫背却是不能!”

庭苗看着庭芜娇艳的脸庞,心中生出无数的妒意。就是这张脸,比她生的好,冯爽都格外怜惜。别以为她不知半夜里冯爽悄悄起来替睡在地平上的庭芜盖被子,别以为她不知道每次她发了脾气后,冯爽都暗地里补她东西。在叶家,庭芜比她受宠,到了夫家,明明她才是妻,庭芜还是比她受宠,连小丫头都喜欢同她玩!不就是生的好么?生的好了不起啊?

嫉妒冲昏了头脑,庭苗在疼痛的刺激下,想再次大喊。庭芜不待她发声,执起茶壶重重的砸下。她不想死,她在众多男人间虚与委蛇,就是想活下去!她才十五岁,青春年华,怎甘愿沦落于此?她想逃离,逃去姐姐的羽翼之下。她不会目光短浅的混迹于叛军之中,她是叶阁老的孙女,阁老之后,不屑与叛军为伍!叶家败落后的窘迫,磨灭不了阁老府生出的骄傲。一个男人碰了她,就想成为她的主宰?呵呵,你们也配!?

庭苗还试图反抗,庭芜却不能让她出声。姐妹两个厮打做一团,幸而冯爽夜里动静不小,巡逻的人便是听见了,还只当是新鲜花样,并不靠近。庭苗的体力远不如庭芜,渐渐的力不从心。庭芜也不轻松,她要一次次阻止庭苗的喊叫。张嘴总比动手容易,也就是庭苗反应慢,才让庭芜次次得逞。庭苗越发恼怒,终于憋出一口长气,凄厉的喊叫起来。

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在河边久等不到庭芜的安十三悄悄溜回营地,摸到了冯爽的院外。他把粗酒撒了满身,如果被发现,就装作喝醉。此刻听见里头的叫喊,心中一跳,分辨不清是不是庭芜,急的抓耳挠腮。

求生欲刺激着庭芜,庭苗的叫声太大,大的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她恐惧的看着外面,又回过头来看庭苗。就在庭苗酝酿着再次发声时,庭芜当机立断,用铜制的茶壶往庭苗的头上重重拍去!

砰的一声巨响,鲜血飞溅到庭芜的身上。安十三再按捺不住,翻墙而入。大门洞开,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庭芜。快步走到跟前,一叠声问:“你有没有受伤?”

庭芜摇头。

安十三拉着庭芜的手:“走!”

庭芜有些茫然,正欲离去,庭苗又动了一下,庭芜条件反射的把茶壶砸在她脸上。庭苗再没了声息。而远处传来了悉索的脚步。

安十三急的跳脚,拉着庭芜的手:“走啊!你想死吗?”

庭芜抖着手,去探庭苗的鼻息,没有!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木了。

脚步越来越近,高大的安十三抱起庭芜,靠着夜色的掩护,往外头奔去。连接几下的动静,先前无人在意。可时间长了,那些个姬妾们就有好奇。胆大的摸进门一看,惊叫直达天际。

安十三换了个姿势,把庭芜背在身上,脚下生风!他们现在不是私奔,而是逃命!冯爽的屋内乱做一团,醉酒加上被灌入了大量盐水,冯爽早就陷入昏迷,而庭苗已经死了。理应睡在地平上的庭芜不见了踪影。没有人想到娇俏柔弱、特别胆小的庭芜会杀人。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教里出了叛徒!

左护法闫辉即刻下令追查。任何严密的组织,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哪个,便是日常不查,至多一日也能知道。牛高马大的安十三的消失,佐证了闫辉的猜测。

闫辉压着心中狂喜,面色沉痛的道:“给我追!”

安十三背着庭芜一路狂奔,终于跑到了他们事先预备的船上。用力一划桨,船只荡悠悠的飘入了河中央。安十三大大的松了口气,拍拍庭芜道:“你没事吧?”

庭芜依旧木呆呆的,杀冯爽她固然害怕,要说有多大的心理压力,也没有。那样一个手染鲜血的人,杀人者人恒杀之。杀庭苗则不然。是可以有许多道理开脱,庭苗害死的人命也不少,杀她不过替天行道。可庭芜没办法欺骗自己,她杀庭苗,不是为了替天行道,不是为了家国天下,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可以逃。因私利而杀人的恶心感,挥之不去。庭苗的鲜血如同被烧开了一般,烫的她全身火辣辣的疼。

安十三笨拙的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闷声不吭的划船。那样的动静,营里定然能发现。很快就会追上来。京畿陆地上各处有关卡,唯有往海上去,才有一线生机。安十三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自从跟了白娘子教,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很高兴庭芜能选中她,可爱的、会弹琴唱歌的庭芜;温柔的,会吟诗作对的庭芜,就像天边的仙子似的,比白娘子还要像仙女。

安十三的小船,驼着他心中的仙子,尽管在逃命,却感觉到了无尽的幸福。他们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能在一起呆这么久,并且充满了希望。只要逃去了海上,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长长久久的做夫妻。安十三幻想着将来他们生的小孩子有多可爱。数个日夜的期盼,今朝得以实现。安十三有些兴奋的不可自抑,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口气就飘出了十数里。

营寨为了取水方便,沿河而建。他们的营寨正在海河支流的边上。安十三用力的划着,其实不用到海里,只要去到了海河上,顺流而下逃命的机会就大了数倍。

庭芜依旧沉默,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发怔。她很想哭,却没有眼泪。虽然看不起庭苗的狭隘,但从未想过杀了她。庭芜痛苦的捂着脸,手足相残!四个字阴魂不散的环绕着她。她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姐姐?真的没恨过虐待她的庭苗么?那一刻的袭击,真的不是下意识的行动么?她还有很长很长的绳索,完全可以把人绑住。承认吧,就是不想让她指认自己,才痛下杀手!

四姐姐,四姐姐,你说要看利益,我的确看了利益。杀了庭苗,比留下庭苗对我更有利。可是我为什么那么难过?为什么那么的痛恨自己?幼年一同上学的情形从眼前划过,二人在喜笑颜颜的正房里争夺绿纱时的天真幼稚引人发笑。她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四姐姐会笑成那副模样,长大之后才知道,两个小萝卜头抢东西是多么可爱。

可是我就这么,把另一个小萝卜头杀掉了……

令人恐惧的马蹄声,惊醒了乌篷船内的庭芜。探出头去,只见天光微亮,远处有骑兵奔跑。在京畿的地界上,如此大摇大摆在黑夜里无所畏惧的,唯有白娘子教!安十三顿时心惊肉跳,双手执桨,拼命的划着。距离海河不足白米,骑兵跑过来尚且需要时间。安十三第一次痛恨这条支流的缓慢,幸福明明就在眼前,他们怎么反应那么快!

生死一线间,庭芜再顾不得伤春悲秋,忙道:“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安十三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的再划桨。余光观察着骑兵的距离,接近了!安十三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在紧张中划的反不如之前。天色将亮未亮,骑兵见了可疑的船只,隔空喊话。

安十三不敢答应,依旧死命的划着。骑兵喊了几声不见回答,心中早就起疑。便不是逃兵,也是奸细!立刻执弓,箭羽呼啸而来。久经沙场的安十三避过几箭,不待松气,就见一支穿过乌篷稳稳的插在庭芜的脚边,差点吓散了魂。乌篷不过杂草扎就,里头连个箱子都无,庭芜竟是无处躲避!

就在此时,河水携带着船只,滑入了海河!海河的流速非支流可比,一瞬间就窜出了老远,把骑兵甩在了身后。骑兵不死心的沿着河堤穷追不舍。庭芜数着人头,少了一半,心中暗道不好:“他们去报信了!”

安十三大口的喘着气,道:“别怕,我们比他们快!”

庭芜有些愧疚的看着安十三,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纯被她哄骗而来。此刻遇着危险,她比安十三还急。

安十三见庭芜焦急的神色,笑道:“怕甚,万一咱们跑不掉了,你就在船中大喊。他们听见女人的声音,是不会射箭的。咱们营里不杀女人,是规矩。”

庭芜道:“说什么胡话?他们不杀我,但会杀你!”

安十三道:“姑娘是关心我么?”不用庭芜回答,他已傻笑开来,“原来姑娘是关心我的,我还当全是我自己瞎想。”

庭芜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安十三,金尊玉贵的首辅家的小姐,怎么会喜欢一个睁眼瞎?可是她挑着一个睁眼瞎去欺骗,因为他笨,容易上当。

进了海河,船桨就没什么大用了。反而是控制方向的船舵更需要操持。安十三在船尾把控着船舵,傻乎乎的问:“姑娘,你家姐姐同你一般识文断字么?”

庭芜胡乱的点头。

安十三有些尴尬:“她会不会嫌弃我啊?”

庭芜扯了扯嘴角,闭嘴不言。

安十三只当她不惯船只摇晃,十分抱歉的道:“没法子弄更大的船了,忍忍吧。”

庭芜依旧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十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因为紧张,他需要靠着对未来的幻想来缓解。幻想的基点,就是眼前的庭芜。

天空比先前更亮,意味着他们被发现的概率更高。庭芜心中急的发慌,又不敢催促,生怕安十三失了冷静,船行更慢。就在此时!前方开来了几搜船,每一艘都比他们的大的多的多。上面的旗帜,分明是冯爽的款式!安十三瞳孔一缩,差点掉下船去。

透过海河上的薄雾,庭芜也见着了追兵。当机立断下了决定:“你跳河走!他们不会杀我。”大不了落在旁人手里,大不了再装一回小白兔,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逃脱的。

安十三却不肯:“抛下女人逃命,算什么好汉!”

庭芜急的推了他一把:“好汉,我等你活命来娶我!”

本是哄着安十三的话,听在安十三耳里,灌了蜜水一般,更加不肯走。箭羽再次袭来,庭芜的嘴却被安十三捂住,他低声在庭芜耳边道:“我方才是说笑的。你不能落到他们手中,没了冯大王,他们……他们会……”一群人一起上!营里的确从来不杀女人,可是没有一个落入兵丁中的女人能活过一个月。安十三的年岁比庭芜大两倍有余,生活经验非庭芜一个少女可比。他知道庭芜在骗他,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即便骗他,总是会关心他的不是么?才几面能有什么坚实的情谊?但他相信,日久会生情,他将来好好识字好好习武,跟着庭芜的姐夫,总有出头之日。到那时能配得上庭芜了,他再提亲,风风光光的把她迎娶过门。所以他不愿去京城,那里没有前程。庭芜在骗他,他何尝又不是装成老实头骗庭芜?

庭芜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呜咽着,推着安十三,让他逃命。安十三奓着胆子,亲了亲庭芜的额角,低声道:“小丫头,要是咱们都活着,你可得记着,要骗人找年纪小的骗。我这把年纪都快赶上你爹了,什么没见过?”

又是一根箭羽插在船舱内,喊叫声越发明晰,他们即将被包围!

安十三放开庭芜,喝道:“闭嘴,别叫!”然后操控着船舵,试图往追兵的反向掉头。然而来不及了,追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照耀着大地。利箭反射着金属的光辉,如雨点般的射向船舱。避无可避!

就在庭芜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一声闷哼在她头上响起。安十三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了箭羽。庭芜死死咬着唇,因为她一放开,就会痛哭出声。

安十三用最后的力气,把船换了个角度,声线因剧痛而颤抖:“叶姑娘,你会游泳吧?”

庭芜点头,哽咽着道:“我带你游去海上。”

安十三笑出声来:“傻话!”

就在庭芜试图把安十三往水里拖时,她被安十三一把推进了水里。深秋刺骨的海河水刺激的庭芜一个激灵。

“朝北游!”

熟悉的浑厚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庭芜一蹬腿,往北边游去。江上的薄雾掩护了她,安十三却架着船往东边去。庭芳冒出头来,想喊安十三,告诉他错了方向。就见铺天盖地的箭羽射向了小船。而后,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看见了鲜血染红了海河。河水向东,小船顺着水飘去了远方,几艘大船跟着追了过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庭芜已经知道,安十三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四姐姐,我又害死了一个人……四姐姐……四姐姐……

冰冷的河水中,庭芜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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