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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惊涛


 丰淳虽然是宪宗皇帝元后所出子嗣里唯一活下来的嫡子,但因文华太后早逝,外家郭家又被宪宗皇帝亲自下令族没,所以虽然在文华太后去世前就被册为储君,但在东宫住着也是一直战战兢兢,对于皇室之中的倾轧可谓是了如指掌,何况因年纪或者局势不便直接拉拢前朝,而是退而求其次,从与自己年纪仿佛者身上下手,这还是当初宪宗皇帝对付王太清时玩过的手段。


 韩王如今才不过六岁,自己的儿子,又是长子,资质如何,丰淳心里有数,韩王李銮在他现在的三个儿子里可以说是最出色的一个,但这是因为卫王被曹才人养得性情偏于懦弱,而魏王如今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这才显得韩王出来,实际上韩王的天资也只能说是不错,只是不错而已。


 才六岁刚启蒙的孩童,固然知道再有多出的异母弟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却又怎么会想得太深远?就是当初宪宗皇帝,与国子监众家少年郎相交那也是束发后的事情了。


 韩王如今年纪还不大,还养在宫里,能够给他出主意的不外乎赵芳仪与张明珠,张明珠是丰淳特意为韩王挑选的启蒙之师,就是看中了他的耿直到了近乎迂腐的性情,这种直臣是不可能参与进皇家立嗣之事的,何况丰淳与中宫都还年轻,对于张明珠这种臣子而言,那绝对是最坚定的嫡子拥护者,在宪宗一朝,南阳张氏就始终坚定的站在了丰淳这一边,韩王虽然占了长子的名份,但除非皇后始终无所出,又不抚养其他妃嫔所出之子,否则张名著是绝对不会支持韩王的。


 再者如今丰淳膝下才三子,又都还年幼,朝里还没有请立东宫之事,张明珠偏迂腐,但绝对不傻,如今还远远未到适合站队的时候,他焉能不知?


 这么算下来,教导韩王的看来只有赵芳仪了?不过赵芳仪算起来也是服侍丰淳多年的旧人了,这位芳仪说泼辣是有的,但若说心机却是不怎么样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因再次有孕而得意忘形、结果回头就唆使近侍敲打元秀公主,导致失了丽妃之位,至今都没能恢复正一品的三夫人之位。


 在韩王素日所能够接触到的人里,除了这两人,居然还有其他人在替韩王出主意?而且这么早就开始觊觎起了大位?


 丰淳压住心底一阵阵涌起的厌恶与警惕,平静的问道:“大郎这些日子都与谁见过面,都说了些什么?”


 鱼烃侍立在丰淳身后,在丰淳看不到的位置无声的勾起了嘴角,但他声音却是平缓而恭敬的:“回五郎,韩王殿下这些日子读书很是用心,也并未出过宫,不过云州公主从被皇后殿下训斥过后,倒是去了两回承香殿,赵芳仪对公主多有劝慰之语。”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云州公主去的几回,也偶然遇见过韩王殿下的。”


 “云州?”丰淳脸色又阴了阴,他如今正当盛年,韩王才多大?前朝还没提立储的意思呢,居然已经有人打算着他死了?并且还有可能是自己的妹妹插了进去?云州的排行还在元秀之后,元秀出生时,丰淳已经被立为储君,宪宗皇帝对他调教极为严厉,所以哪怕是元秀这个嫡亲的妹妹,丰淳也只能尽力抽空前去探望,至于云州那就更加疏远了,况且云州性格倔强,又和元秀年纪相近,两人之间常有争执,这一点丰淳自然也清楚,所以对这个十妹,丰淳是打心眼里亲近不起来,如今听到鱼烃的禀告更是难掩厌恶之色,声音也冷了下来,“堂堂金枝玉叶,在市外与一个胡人争执,当真是丢尽了天家的脸面!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训斥她几句又怎么了?她放着蓬莱殿里的正经长嫂不理会,没事往一个芳仪殿里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打算叫赵氏替她去讨回公道不成?”


 话说到这里丰淳若有所思,他少年丧母,虽然那时候已经搬到了东宫,但因为李俨的缘故,储君的日子也算是劳心又劳力,不过夺储与后院之事到底不一样,因此虽然对宫闱之中的情形略有所知,但总以为自己的后宫定然是不一样的……然而郑美人小产距离赵芳仪小产不过三个月光景,两人小产的原因居然还是一样的,丰淳岂有不起疑心的道理?


 难道云州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插手宫闱?


 丰淳皱着眉想道:云州公主的生母纪美人,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宫女,因有美色,有一次宴饮上,呈酒上前时被宪宗皇帝注意到,侍寝之后原本封了郡夫人,后来有孕,当时宪宗的后宫里面恰好有缺,又恰逢宫中节庆之日,文华太后便做主册了她为才人,诞下了云州公主后一年多,册为美人,在宫里也是风光过几年的,也因此云州公主在纪美人得宠时养就了骄横跋扈的性.子,后来盛才人进宫,再加上了罗美人也长宠不衰,纪美人空有美貌而无才华,自然很快被宪宗皇帝忘记到了脑后,失宠之后,纪美人大受打击,很快郁郁而故!


 而赵氏,正是纪美人的长姊之女,因与纪美人一样生得美艳出色,所以纪美人得宠时便将她弄进了宫中,原本纪美人打的主意只是代王或者齐王的侧妃之位,结果后来纪美人渐渐失宠,这两王又都是生母至今在世,纪美人的盘算自然难以成全,只是赵氏的福分倒比纪美人原本打算的要好得多——因纪美人宠爱日减,她不得不在尚宫局多做了几年宫女,结果却赶上了丰淳大婚,挑选司帐,那时候纪美人虽然已经抑郁而病,但究竟有美人的位份,况且膝下还有一位公主,只是一个司帐,王惠妃也不能不卖她在病中之求的一个面子。


 也就是说,云州公主与赵氏本是姨表姊妹,那么云州公主若是帮助赵氏母子出谋划策倒也不奇怪了。


 不过云州公主脾气虽然不太好,却也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丰淳正在思索,只听鱼烃笑着道:“五郎且息奴,云州公主蒙先帝宠爱,性情不免娇纵了些,不过到底是宫闱里长大的,也不至于全然不懂事,况且如今宫里虽然尚未下旨,但……郑家郎君固然年少气盛,却也是一表人才,当初五郎也是见过的。”


 他不提这件事还好,提了丰淳不免又想到了元秀自请下降杜氏之事,叹了口气,暂且把云州公主与郑纬丢到一边,道:“九娘又去约见了杜拂日?”


 “五郎放心,九娘去的小心,旁人并不知晓,再者两人也只是在曲江上一起坐了会画舫,采蓝、采绿都跟着,于文融也上了画舫,并无逾礼之处。”鱼烃忙安慰道。


 “朕的胞妹朕清楚,逾礼这些事朕倒不担心……”丰淳皱着眉,“那杜拂日的画像可有弄到?”


 鱼烃忙道:“画像昨儿就送过来了,只是见五郎一直在为政事忙碌,未敢打扰。”


 “还不快取来看?”丰淳轻斥。


 鱼烃忙放下了扇子,转到了旁边一个架子上,从下面翻出了一只暗纹长匣,匣中正是一幅卷起的画轴,全部打开不过一尺有余,丰淳面前的御案甚是宽大,正有一处空白,恰好可以放上。


 丰淳打量着画中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长眉入鬓,眉宇开阔,画师的技巧很好,将眼睛刻画得尤其生动,明亮有神,却并不咄咄逼人,而是一派淡然宁静,这种淡然与宁静与其说是道家所追求的那种远离尘世对红尘再无眷恋的宁静,倒不如说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改的镇定自若,画中人着一袭深青色广袖袍衫,乌发束于顶心,以一支羊脂玉顶簪挽住,余发披散在肩头,从调和的颜料看得出来此人的肌肤甚是白皙,鼻梁挺直,唇线温润,长相可以说是秀美,配上他的装束,粗粗一看定会让人想到文质彬彬一类的辞藻,可仔细打量就知道,这杜拂日的神情气度若当真如画中一般,那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只会闭门苦读的书生。


 那种需要百年以上数代仔细教导才能够沉淀出来的世家子弟独有的大气与从容,绝非寻常书生所能有,尤其是青袍下的身躯,矫健挺拔,站姿犹如一株岩松般沉默而坚定。


 即使丰淳存心挑剔,看罢了此画也不得不承认,这杜家五房如今唯一的男嗣,单看外貌,实在难以挑剔,昌阳公主的驸马崔风物以风仪名满长安,被誉为天上谪仙人,言其容貌疏朗、举止出尘,为了不叫元秀被昌阳比下去,他所中意的王子瑕,也是年少俊郎的俏郎君,才干更在崔风物之上,可这杜拂日容貌气度却比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王子瑕更胜一筹——尤其是前者的眼神——丰淳少年为储,受宪宗皇帝近十年苦心栽培与严格调.教,对于识人自然深得宪宗皇帝真传,这杜拂日年未及冠,依着梦唐的风气,这个年纪本该正是少年人最喜飞扬的时候,只看以风流之名满长安的杜七郎可知!然而杜拂日的目光平静若镜湖,却毫无颓丧与失望之色,绝非受了打击或者意不在红尘之内的缘故,若非城府极深,就是心境高远,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都必然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


 这样的人在长安少年里面居然寂寂无名?


 不是杜青棠有意遮掩,就是杜拂日自己故意藏锋,无论哪一种,都让丰淳感到了一丝危机,杜家五房如今虽然只有一对叔侄,却不想还是如此的棘手。


 丰淳挥了挥手示意鱼烃将画卷收起,陷入深思,那个热烈的追求着元秀的贺夷简,丰淳曾经亲自站在重玄门上俯瞰过的,贺夷简是典型的梦唐儿郎,俊伟烈朗,飞扬跋扈,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如果不是因为河北太过遥远,而贺之方仅此一子,不可能叫他尚主后长留长安,丰淳对这个少年郎印象其实是很不错的。


 贺夷简当初曾经追着问元秀为何不肯倾慕于他,自信之情溢于言表,也不是没有这个资本。丰淳原本以为,元秀面对贺夷简都始终不动不摇,想必也是难以陷入私情烦恼里的,可是此刻却怀疑元秀当初拒绝贺夷简,是否不仅仅因为贺夷简的出身,也因为贺夷简并不是元秀所喜的类型,而恰好,杜拂日是?


 元秀与杜拂日相识的经过,早在她自请下降的次日,就全部送到了丰淳的案头,相比从见到元秀起就一直紧追不放、却始终难得一个好脸色的贺夷简,元秀对杜拂日的态度未免太好了些。


 宪宗皇帝的孝期已经过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丰淳登基至今,杜青棠看似一败涂地,可是究竟还做着玢国公,好好的在靖安坊里住着,每日里探亲访友,品茶走马,好不快活。明面上丰淳对杜氏的打击已经是不遗余力,杜家子弟差不多皆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束之高阁,可是丰淳期待之中的满朝争相落井下石的情形却怎么也不出现,哪怕他反复暗示暗示再暗示,都快忍不住把话直说出口了,但被他暗示的臣子几乎都装聋作哑,没有人开口——如同当初的郭家一样——真正的弹劾杜青棠!


 这意味着,这些臣子宁可得罪了他这个新君,也不愿意对付——更严重一点是背叛——杜青棠!


 即使只有一个玢国公的爵位,身无半职,但杜青棠的势力与影响,可见一斑!


 有时候想到这些,丰淳不禁怀疑起来,自己的父皇宪宗皇帝还在世的时候,起初也许是因为信任所以重用杜氏,但后来究竟是因为持续的信任还是因为不得不用他?如果是后者的话,即使已经高踞紫宸殿数年,丰淳也不禁感到脊梁一寒,宪宗皇帝是自梦唐衰落以来仅有的明君了,高祖太宗都太过遥远,无论前朝还是今朝,宪宗都已经被推崇到了一个需要丰淳仰望的高度,如果连宪宗——一手提拔与重用杜青棠的宪宗皇帝最后都辖制不了杜青棠,那么年轻的帝王又凭什么对付这样一个老狐狸?


 倘若当真如此的话,当年杜青棠又为什么会让他顺利继位,并且对他的打压一让再让?


 宫里有邱逢祥,宫外有杜青棠,若是两百余年前开国时候的高祖、太宗皇帝知道自己的子孙有朝一日竟然沦落到了委命宦奴之手、羁绊外臣之势的地步,不知道会作何想?


 数十万神策军、三内众多宫侍、满朝文武……这些构筑成了皇家尊荣的基石,如今却全部掌握在了他人的手里。


 这座大明宫,这处紫宸殿,此刻在丰淳眼里忽然亟亟可危!


 想借着齐王妃生辰以及元秀公主与宗室子弟打好关系的韩王、明明势力庞大却故意退让的杜青棠,还有举朝皆知自己对杜氏的怨怼……这几件事情飞快的被串联在了一起,丰淳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时辰后,叫九娘过来一下。”


 鱼烃忙应了一声,他不知道丰淳心中这会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只是遗憾的撇了撇嘴角,早知道不该心急将云州公主也拖下水,引得丰淳想到了元秀,却是没工夫去责罚赵氏与韩王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是丰淳近侍,有的是工夫上眼药,何况宫里虽然才小产了两位妃子,但丰淳总不可能一直只得这么三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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