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谶言

 大相国寺闹中取静, 禅房花木郁深，室内檀香袅袅，白眉白须的僧人结跏趺坐, 看上去只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花甲老者, 但眼睛明亮如星, 仿佛能洞彻人心。


 “公主何必如此执着?生老病死自有定数, 非人力所能更改，老衲有慧眼而无慧根，与常人无异, 公主所求, 请恕老衲实在无能为力。”


 他语调平缓，眼含慈悲。


 对面与其对弈之人，赫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安城公主，华袍美服也难以遮掩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长眉入鬓，飒爽英姿。


 “青玄真人擅推演卜卦, 言我大晟盛极而衰，法师您擅相面批命, 竟找不出可力挽狂澜之人吗？”安城公主眉头紧锁，心绪难平。


 连出五位明主啊, 哪个王朝都无大晟这般得上苍眷顾, 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承德帝近乎绝嗣，如今只一个九皇子，却也是先天不足，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十岁。承德帝的身子也熬不到下个十年了, 天下如今却是人才辈出，文臣浩然，将星璀璨，不是大兴，就是大乱，可两位大德耗尽心血推算，结果却不容乐观，实在令人扼腕。


 弘忍法师亦是怅惘:“天命难违啊!生于此世，即为当世之人，皆在因果樊笼里，跳脱不出。老衲与青玄真人同样都是肉/体凡胎，无神通法力，纵然舍身，也毫无意义。”他摇头叹息，“天地灵气断绝，吾等修行之人和凡人无异，老衲云游天下十年，始终不曾遇到不在因果中的那个人，可能这就是定数吧。”


 安城公主忍不住打断他，道:“为何非要寻不在因果中的那个人?我大晟兵强马壮，能人辈出，镇压八方之敌，乃□□上国，缘何不能自救?天意难违，那就人定胜天，怎可如此轻易认命!”


 弘忍法师双手合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剑若失了剑鞘，就是劫难。”他目光灼灼，似金刚张目，“公主您心怀天下，镇守玉门，大破回鹘，是巾帼英雄，您手下的将领个个建功立业，可您还是公主，您真的没有一丝的不平吗？”


 “法师慎言。”安城公主面容冷然，语带警告，“本宫是大晟的公主，以此为傲，再无其他。”


 “阿弥陀佛。”弘忍法师闭目，转动着手中佛珠，“是老衲失言，还请公主勿要上心。”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双方皆无话可说，幸有一小沙弥到来，打破了此间尴尬。


 “阿弥陀佛。法师，那位新科状元的顾家老夫人想要到此来拜访您，不知您是否方便？可否愿意见其一面?”


 安城公主是私下过来的，年轻的小沙弥不曾见过她，只以为是哪家的夫人前来寻弘忍法师相面批命。相一个人是相，相两个人也是相，法师平日燃的檀香都是白皮老山香，一两就要三金，难不成让大相国寺把这笔钱全出了?那住持怕是要提着锡杖来和弘忍法师探讨佛经了。


 安城公主也不欲再待下去了，双手合什，施了佛礼，“既有来客，那就只好下次再来叨扰法师了。”


 弘忍法师捻着佛珠，仍然闭目，“阿弥陀佛。”


 他言尽于此。


 假凤虚凰，不是凤凰，而是……真龙啊。


 白虎杀星现于西北，寻不到那位不在因果中的人，就挡不住杀劫。武皇杀尽李家宗室，大晟如果真出女帝，没有剑鞘封镇，只会重蹈大唐覆辙，盛极而衰的谶言就会应在这里。


 浮岚暖翠，那位不在因果中的人，名里该有“翠”字。可天地广阔，人海茫茫，又该去何处寻呢？


 安城公主即将踏出房门之际，身后传来弘忍法师疲惫不堪的声音，“公主，那人姓名里应有一个‘翠’字，还请为大晟多留一条后路。”


 非是女帝祸乱大晟，而是大晟连出五位明主透支王朝气运，中兴之主不会再出现在男子里了，即使现在杀了贵妃，也不能阻止大晟的衰颓，反而是女帝能再为大晟续几十年的盛世。可这个时代，容不得第二位女帝了，大晟的将来，他看不清。


 安城公主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推开门走了出去，不见有任何停驻。


 只有刚才传话的小沙弥，整个人都傻掉了，公公公公……公主?!法师你的良心呢？


 居士寮房处，虞翠拉住了一个小沙弥，笑得跟拐卖小红帽的狼外婆似的，要不是她长的好看，否则小沙弥就要大喊救命了!


 “小和尚，你们大相国寺点一盏长明灯要多少银子啊？多长时间打扫一次长明殿啊?我要是想为亲人点一盏长明灯需要去找哪个执事僧啊？”


 小沙弥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小小年纪就当了和尚，真是浪费了这副好相貌。决定了，以后就叫他阿难小师父了，长大后请阿难小师父讲经的人一定会从大相国寺大门口排到另一条街上去。


 “阿弥陀佛。施主，点长明灯是要看年限的，点一年的长明灯是二十两银子，两年是四十两，三年的是五十两……以此类推，十年就是一百五十两，逢九送一，是为圆满。”小沙弥双手合什，口齿清楚，“长明殿是每日都要打扫的，僧人要是偷懒的话就不知道了，想要为自己的亲人点一盏长明灯，找笃竹师侄即可。”


 虞翠咧嘴:“师侄?我没听错吧？你一个小沙弥，怎么会这么高的辈分?难不成你生下来就是和尚啊？”


 小沙弥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是啊，贫僧一生下来就是和尚了，弘忍法师是贫僧的师父。”


 “……冒犯了。”


 “无妨，贫僧已经习惯了，施主并非是第一个有此疑问的。”小沙弥很大度，搞得虞翠更羞愧了。


 她从发尾处揪下一颗圆润饱满的大珍珠，强硬地塞到了小沙弥的手心里，“多谢阿难小师父原谅我造的口业，这颗珍珠就当做是我的赔礼，可千万不要推辞。”她冲小沙弥调皮地眨了眨眼，“要是觉得自己生了贪欲，那就多替我监督一下打扫长明殿的僧人吧，别让他偷懒。”


 小沙弥一脸的茫然。


 阿难，什么阿难?他法号不是叫镜尘吗？


 不过等他反应过来时，虞翠人都看不见了，只有手里拿着的珍珠能证明有人向他打探过消息。


 虞翠很快就找到了长明殿，有钱能使鬼推磨，虞美人的长明灯很快就点上了，大相国寺的僧人写得一手好字，银钩铁画，婉若游龙。


 她对着长明灯磕了头，盯着新生的灯火过了良久才回神。她到了玉京了，可她的娘亲依旧在无依塔沉眠，舅舅的下落她一无所知，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西北边境多年战乱，但不仅出了一位女战神安城公主，还出了一位堪比卫青李靖的郁景大将军，从最底层的大头兵一步步升到西北大将军，极其励志，简直就是一碗现实的大鸡汤。郁景将军成名于十二年前的金台战役，一箭射杀鞑靼可汗，奠定金台大捷，被当时的主将破格提拔为先锋营统领。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她成了顾照思的丫鬟，翻看邸报时知道的，薛家真是骄奢淫逸惯了，根本不关心朝廷之事，只关心衣服好不好看，首饰漂不漂亮，她和娘都困于内宅，就跟聋子瞎子没什么两样，信息太闭塞。


 当时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郁景，虞景，听上去太像了，她后来借着顾家的势力仔细打听过，却发现根本对不上。郁景将军不是罪奴，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军户出身，还是独生子，父母俱在，十年前与安城公主喜结良缘。可惜二人相遇太迟，那时候安城公主都三十四岁了，要是怀孕生子，就是实打实的高龄产妇，以古代的医疗水平，怕不是要一尸两命，干脆就不生了，郁景将军也不纳妾，真是实打实的好男人。


 其实很正常，大晟立国百年，罪奴出身的将军也就只有一个镇南侯，凭什么她的舅舅就是第二个镇南侯呢？娘说她的兄长少年英才，可能只是血缘亲人滤镜加成，每个家长都还说自家娃儿天下第一好看呢，一样的道理。


 但她也承认，确认郁景不是她舅舅之后她是失落过的，谁不希望自己的舅舅是个盖世大英雄呢？她舅舅要真是大将军，那他在知道他还有一个外甥女的时候，肯定会骑着白马来接她回家，到时候薛静姝和王家少爷一个也别想跑!舅舅威武!舅舅万岁!可惜没有如果。


 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她得赶快回到顾照思的身边去，省得韩氏抓她的小辫子。顾成谨没有纠缠她，却也一直不接受顾老夫人和韩氏给他塞通房丫鬟，芙蓉和碧桃纷纷折戟沉沙，但不妨碍两人私下互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勾心斗角都斗到绣房来了，绣坏了一只喜鹊，互甩黑锅，真是想给她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子!最恨恋爱脑耽误工作了！烦人!


 艳阳高照，虞翠出了长明殿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挡了挡阳光，太刺眼了些。


 安城公主的眉头从弘忍法师那里出来后就没舒展过，身后的女使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安城公主的霉头，公主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可不代表不会生气。


 路过长明殿，惊鸿一瞥，美人如花，心情似乎都没有刚才那么差了。


 嗯?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城公主蹙眉，但女使此刻上前，打断了她的思绪，“公主，宫宴快要开始，再不走的话怕是要迟到了。”


 “……走吧。”


 萍水相逢而已。 　

(https://www.xbxxs.com/novel/F7MDKbF20aA.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xbxxs.com。笔下文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s://m.xbx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