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算账

 墙角的凌霄花开得极为热烈, 有一条不安分的花枝探进了绿纱窗，书案上账册堆积如山，一支毛笔摇摇欲坠, 坚持了半天，还是没能克服地心引力, “啪嗒”一下，墨痕从桌腿处一直延伸到了放着字画卷轴的青花卷缸那里, 几滴墨水还溅到了绣着紫色丁香花的裙摆下方。


 “要死!”


 红木藤心矮圈椅子被推开了, 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的虞翠突然从如山的账本里冒出了头，提起裙子看了看，被那几滴墨水差点儿没气到厥过去。


 本来算账算的就令人五阴炽盛，恨不得一把火把这近十年的账本都给烧了干净，她知道傅玉书这里不会容易，但万万没想到会糜烂到如此地步。她终于知道朱太夫人为何愿意砸重金, 甚至不惜再二再三的让人来请, 将姿态放低到可以说是卑微的程度了，实在是因为朱太夫人她，不通庶务啊！！！


 她本来还纳闷儿, 朱太夫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傻白甜啊, 怎么就沦落到把自己女儿留给外孙女的财产让不是亲舅舅的忠诚伯给把持住了的地步呢？直到她真正来到忠诚伯府，才知道自己踩进来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


 朱太夫人的聪明才智只体现在为人处事上了，打理家事的本事稀疏平常，更别提管理外面的店面铺子了, 天生就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属于那种投资啥就赔啥的商业黑洞。年轻的时候靠婆婆，中年的时候靠丈夫和女儿，等到没了依靠的人, 又有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外孙女需要依靠她，哪怕知道让忠诚伯夫妻替傅玉书打理产业不是良策，却也只能这么选择。


 本来想着和安锦佑亲上加亲，安锦佑是忠诚伯夫妻俩的嫡幼子，打小就聪明，长得还好看，嘴巴也甜，忠诚伯夫人就格外偏心小儿子，以后分家产的时候绝对不会给的少。那么傅玉书要是嫁给安锦佑，她的那些财产就会被忠诚伯夫人还回来，夫妻一体，倒也不必算得那么清，让忠诚伯夫人先帮着打理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人心易变，当时说的天花乱坠，情真意切，东西到手后就慢慢变了脸。嫌傅玉书多愁善感，不通情理，嫌她身娇体弱，怕是不好生养，嫌她不会管家，只会吟诗作对……在忠诚伯夫人眼里，她家安锦佑是宝贝凤凰蛋，公主都尚得，岂是傅玉书一个五品小官之女的身份配得上的?全然不记得当初是她主动提议表哥表妹亲上加亲，将傅玉书的钱财哄到了手，就立马暴露了真面目。


 朱太夫人虽然手里替傅玉书捏着地契田契这些要紧的东西，但这么多年来不是庄子遭灾需要卖地，就是生意赔本需要卖铺子，朱太夫人当然是有怀疑的，但忠诚伯夫人把账本一摊，再熟练的一卖惨，朱太夫人就两眼蚊香圈圈眼了。于是就这么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地侵吞了不少傅玉书的产业，契书上的名字一换，就从傅玉书成了忠诚伯或者是忠诚伯夫人，朱太夫人后来发现后也已经无力回天。


 忠诚伯夫人商户女出身，做假账的水平可不是当初欺负顾照思年幼无知，以为随便做做账就能糊弄过去的孙白崂他们可比的，要不是大学选修课里有财务会计这门课，她光厘清这近十年的烂账就是一个大问题。本来以为是三四个月的出差外派，可她光算账就算了快一个月，照这个进度算下来，保守估计要半年以上。


 是她太天真，以为地契田契那些还在朱太夫人手里，那么从忠诚伯夫人那里收回傅玉书的产业就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毕竟这是经过官府认定的法律凭证，只要契纸上的产权所有人名字是傅玉书，那忠诚伯夫人就是再怎么手眼通天也得把东西给吐出来。


 这里是玉京，权贵遍地走，已经没落的忠诚伯府只能算是中等人家，翻不出天去。何况傅玉书的母亲曾和元贵妃有过交情，逼急了朱太夫人，可是能进宫找元贵妃主持公道的，“妖妃”的名头既然担了，那元贵妃有时候也不介意用妖妃的手段蛊惑帝心。不过这是最差的一种解决办法，傅玉书以后还需要靠忠诚伯府，没有娘家撑腰的女人，要是在夫家出了什么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朱太夫人不想把事做绝，让傅玉书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世道容不得一个有钱无势的孤女自在的活着。


 可她被朱太夫人睿智的表象给迷惑了，处事豁达不代表精通庶务，有的人天生就吃不了做生意这碗饭，朱太夫人是这样，她养大的傅玉书也是这样，她们的智商里就没“商业头脑”这根弦。如果这祖孙俩去炒股，不要怀疑，凡是她们俩看好投注的，一定会跌破底线，能赔到你好像见了你太奶，就是这么的绝世毒奶。


 契纸上的产权所有人名字换了啊啊啊啊!现在还留在朱太夫人手里的就大猫小猫两三只，还个个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要不是朱太夫人后来长了心眼，宁愿拿自己的私房钱出来填窟窿也不肯再卖地卖房，说不定傅玉书所有产业里最挣钱的海船厂就保不住了。


 初代忠诚伯当初负责督造大晟海船厂，太/祖皇帝感其功绩，将金陵的一处海船厂赏赐给了忠诚伯。该如何形容这处海船厂的珍贵，大概就是只要大晟不灭亡，那忠诚伯府就能一直富贵下去。


 可惜大晟皇室代代有夺嫡，老忠诚伯，也就是朱太夫人的丈夫，当时年轻气盛，一脚踩进了被人设计好的陷阱里。老忠诚伯是当时忠诚伯府唯一的男丁，他的父亲叔伯都战死了，孙辈里只剩了一个他，被宠坏不稀奇。初代忠诚伯最后只能老泪纵横的把丹书铁券拿了出来，海船厂也交了出去，太宗皇帝看在初代忠诚伯的脸面上，将一半的海船厂赏赐给了当时还是刑部尚书的朱首辅，并为朱太夫人和老忠诚伯府赐婚，潜在的意思就是让朱家把这一半的海船厂当做朱太夫人的嫁妆再还给忠诚伯府。


 老忠诚伯栽了这么大跟头后从此就向自家的封号看齐，但颓势已显，到了现在已经有了败落之相。朱太夫人当初执意将海船厂陪嫁了女儿，和现在的忠诚伯闹得那叫一个僵硬，甚至一度闹到了高宗面前，忠诚伯把朱太夫人给告了！理由就是嫡母不仁不义，不慈不智，把忠诚伯府的家业都给了外人。


 女子的嫁妆名义上是自己的私产，但实际上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夫家多会将女子的嫁妆视为自家的财产，所以无论是庶子娶妻分家，还是庶女出嫁添妆，嫡母都得给钱，不给那些庶子有时候还会告到官府，官府还站在他们那边。娘家就算愿意出头，但要是夫妻俩依旧不准备和离，那出头也没意义了，久而久之就不愿意再管了。何况哪个家族也不愿意自家有被人休弃的女儿，所以一般都是劝和不劝分，甚至会威胁出嫁女她要是敢和离，家族就不认她。底线就是这么一步步的被放低，女子也越来越没有地位，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也无能为力。


 忠诚伯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高宗虽然有心偏袒男性的利益，但康家不干，康家家主可是指着高宗的鼻子骂，高宗灰溜溜被舅舅训斥一通，然后加倍骂回去了忠诚伯。


 世宗皇后是康家女，嫁给了当时还是闲散王爷的世宗，可惜前面的哥哥们因为夺嫡一个个被褥夺王爵，乖巧听话又孝顺的世宗最后被太宗立为了太子，从此和康皇后再难一生一世一双人。康皇后生下高宗后忧郁成疾，最后香消玉殒，世宗没几年也跟着去了，是大晟五位皇帝在位时期最短的一个皇帝，只能说是命运捉弄，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高宗可以说是被康家老太爷和康家舅舅手把手带大的，教会他帝王权术，教会他如何治理天下。高宗潜意识维护男性的统治地位，但面对发飙的舅舅还是孺慕之情占据了上风，他没有康家人的清正和道德原则，但不妨碍他喜欢并尊敬这样的人，所以最后承德帝能上位，要该感谢他有康家人的风骨。


 所以海船厂就这么到了傅玉书的母亲手里，但夫妻俩情深缘浅，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傅玉书，要不是还有朱太夫人在，天知道傅玉书会不会幼年夭折。虽然其他产业被侵吞到不成样子，但海船厂还在，那可是千金不换的大宝贝，要是能让它再度运作起来，一夜暴富不是问题，她光靠海船厂的抽成就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海上贸易，那可是皇商的命根，她是真不知道忠诚伯府还藏着这么一个宝藏，更妙的是海船厂真正的主人是傅玉书，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她。送上来的绝世机遇她都把握不住的话，那还谈什么报仇雪恨啊？九皇子的bug光环能笼罩到王家人的平安，但可笼罩不到流失的财运，美人攻心不用刀，生意赚赔不见血，敢用金钱玩弄他人的命运，自然也会被人用金钱碾压，因果循环罢了。


 捡起在地上滚了一圈的毛笔，虞翠走到了绿纱窗跟前，伸出手摸了摸探进来的凌霄花，蓦地想起了虞美人离开那日给她做的凌霄花素纱裙。


 她戳着凌霄花红艳艳的花朵，眼中似有云雾。


 “你为什么不是霜雪银呢？那样的话就和娘绣给我的凌霄花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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