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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请君留宿

何致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一间虽然破败但曾经明显繁荣过的宅子会是属于一个街边的乞丐,但是同样的,他读过的书与心中的准则也不会允许自己同一个乞丐胡搅蛮缠。有些尴尬地告辞之后,他便重新站直了身体,向着巷子外面走了去。

没有从乞丐这里得到相应的消息,并不代表着那浓浓的渴望就从何致远的心里消失了。相反,弄清楚这件宅子是否有人居住、并在得到否定答案之后以低价买下来的这个念头在他的心中愈演愈烈。他实在是太想在洛阳城中拥有一间宅子了。作为一个远比大部分人都有远见的人来讲——尽管是他自己这么认为——放弃提前在未来的都城中拥有地产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

正是,都城。何致远一直坚信,尽管长安城在大魏建国以来,作为都城,以世人完全想不到的速度将其他郡城抛在了身后,可终有一天,那位雄才大略、心怀天下的皇帝陛下一定会将大魏的中心,重新迁回这座在以往毫不逊于长安城的古城之中。

而且这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何致远一面脚步不停,一面四处看着街巷之中的景象。书中所谓市井百态,他已经逐渐的见怪不怪。此时不停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近两年来朝廷下达的一系列政令。首先便是不停更改的选官制度,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是国家的命脉所在,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朝廷里的百官们纷纷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那些往常站在文官队列前方的官员渐渐不再是发声的主体,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在皇帝和丞相的注视下从结结巴巴慢慢变成侃侃而谈,为朝廷如何挑选栋梁之材而一抒己见。故而两年来选官制度一变再变,虽然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却坚定地朝着良性的一面稳步前进。

其次便是对于两年前那一段战乱年代的收尾。这是何致远作为一个说书先生最熟悉的,因为放眼百年说书人常讲的那些故事,都不会有比近十年来发生的事情更惊心动魄、精彩绝伦。

北方战事之中,‘神罚’之后便再无任何悬念,可以刘天南将军为首的一批忠烈将士却是真正让百姓们感受到了何为“寸土寸血,一步不退”的悲怆与壮烈。皇帝已经给了这些忠魂无数的追封来表达自己的乃至整个天下的敬意与缅怀,可何致远认为还不够。他清楚的知道皇帝陛下曾经与那位刘天南将军一样,都是所谓江湖之中的一方豪杰,而江湖人重义,皇帝陛下这位虽已身为天下之主但行事仍有侠义的人,必然不会觉得几个追封的谥号与荣耀就能配得上那些老朋友们的付出与牺牲。在何致远看来,或许,那座曾经属于过刘将军的长安皇城,将会是一个在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好的礼物。

南方则是要惨烈得多,与北方的“前线虽然惨烈,然但处大魏境内,仍是一片炊烟”的情势截然相反,夏国最开始的入侵便呈现出势如破竹的情形。蛮人残暴的一面在他们的所过之处体现的淋漓尽致,一座城池被占领之后,少有能侥幸活下来的中原人。事实上若非桐叶城里的刺杀变故,夏国未必会兵败如山倒。夏国皇帝不死,大祭司未必敢对那位皇子发难,等夏国大军一至,中原命数,便不可预估了。便是现在,夏国撤军回大漠那头,也未必就是失去了与大魏掰手腕的实力,想来更多的,是那位新上位的夏国皇帝、曾经的大祭司需要巩固自己的政权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从西南到江南,曾经的中原最美丽富饶的地段在经历了两年的休养生息之后,仍是没有恢复到曾经的鼎盛景象。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并不是特别愿意回到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不想在自己剩下的生命里再次经历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朝廷为此也采取了很多措施,西南地区终究不能被放弃,经历过战争后仍旧庞然的中原人口不能都集中在那几个郡城之中。

不过总得来说,在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的努力之下,整个中原、整个大魏都在按照一个向前发展的道路上稳稳地行进着。土地、赋税、劳务……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行进而去。

欣欣向荣。

想着这些,很快,何致远便来到了自己想来的地方。他望着那块由皇帝陛下亲手书写的牌匾,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在洛阳城里有一处宅子的想法。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有些气馁地从这洛阳郡府之中走了出来——他刚刚得到了官府的明确答案,那间宅子确实是有主人的。而当他想进一步得知那宅子的主人究竟是谁时,却遭到了拒绝。

“丢下那么大一栋宅子空着不住……”

何致远口中嘟囔着,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地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已经算是深秋时节了,他有些畏寒地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物,这时他的肚子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声音。他窘迫地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没有行人注意他之后,便有些放松的开始考虑他接下来应该去吃点儿什么。

对于洛阳城人来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是他们独有的。西南那边的人们爱吃辣,江南那边的人们爱吃甜,而长安地界或者再向北一些的地方偏爱口味较重一些的吃食。可洛阳城这边却不是这样,辣也能吃,甜也喜欢,哪怕是重口一些的东西也不至于说齁得下不去口,似乎没有特色就是他们最大的特色。

然而有一种吃法的搭配,却是洛阳郡城人的独有。面筋、肉丁、粉条、花生搅拌在或是红棕色或是灰白色的黏稠浓汤中,几滴香油浮于表面,胡椒的辛辣香气悠悠荡荡的逸散开来。一口能咬出肉汁儿的大包子下去,再灌上一口这烫熨肺腑的浓汤,简直是人间享受。

胡辣汤配大肉包,这是从何致远第一次尝到之后便再也难以割舍的吃法。当小铺子的小二将一碗诱人的胡辣汤与一屉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摆到何致远面前时,他完全不顾肚肠被烫穿的危险,当即先灌了一大口。过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包子屉和汤碗里便已是空空荡荡。他发出了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又在座位上呆坐了片刻,这才叫来小二付了帐。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了,何致远踱着轻快的步子向自己留宿的客栈走去。只是刚刚走到那间名为青山客栈的门口,他就失去了脸上所有轻快的表情。他一眼便认出了门口堆放着的那一大堆乍看上去像是垃圾一样的东西——那些都是他的东西。

在愤怒完全席卷何致远的整个身体之前,他想了起来,自己本应该在今日巳时之前续上继续住下去的银钱。他预留在掌柜的那里的银子刚好只够他住到昨日。只是这几日以来他脑海中的念头实在是太多,竟然让他将这种关键的事情给忘记了。

只是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就这样将他的东西直接从房里打包扔出来的理由——怒气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并是没钱,他付得起在这间客栈中继续住下去的银钱!他只是忘了!难道掌柜的就不能派人直接去听雨轩告知他一声么?掌柜的和他明明是相熟的。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那个已经从门内朝他快步走来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大腹便便,身上的锦袍既不寒酸也不显贵。还没等何致远开口说话,这位客栈掌柜的便已经将脸上笑容里的苦涩清清楚楚的表露了出来。

“致远……听我的,别冲动,快带上你的东西再找一处住处罢……是京城那边来的一位显贵的亲戚……我当时说没有客房了,可是你知道那个姓刘的房客,一向跟你不大对付,便说你的大房间今日到期,这他倒是记得清楚……致远你是知道的,咱们惹不起这样的权贵,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

何致远呆呆地听着掌柜的话语,感觉到愤怒开始在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被抽离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与恐慌……京城里的权贵……是的,他怎么能去招惹这样的人呢,赶快拿上自己的行李去再找一家客栈吧,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他蓦然惊醒,在心中讶然而恼怒的质问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懦弱而可耻的想法,然而他却悲哀的发现自己确实并没有勇气跨出脚步推开客栈掌柜,去和那位将他行李扔出房间的权贵面对面的讲道理,这更加深了他的无力……

最后他将他的那些东西背在肩上、提在手里,有些失魂落魄的向掌柜的道了一声谢,然后转身离开客栈大门。

再一次行走在洛阳城的街巷里,何致远却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双目无神。他压根儿没有再去找一家客栈的打算,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之中某些很重要的东西,像是精气神一样的东西。他并不打算再找客栈休息了,此时行走在黑夜中的他不想再和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交流,他宁愿找个僻静的角落吹上一夜的冷风,以缓和自己那颗仍旧躁动不安的心。

他的双腿仿佛有着属于自己的思想,不停地带着他向前走着,而他仍旧神游物外,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喂,”一道听上去仿佛是觉得饶有趣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要是再这么向前走一步,脑袋就要撞树。”

何致远一惊,魂魄总算是回到了身体里,眼中也终于有了清晰的事物。那棵粗壮的白杨此时离他的鼻尖儿只有不到半个拳头的距离,他一声怪叫,连忙向后跳了一步,结果一块墨锭从他手中的包裹里滑落了出来,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他又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蹲下身子来,将墨锭的碎块收拢了起来。

还好是墨锭,碎了也还能用,若滑出来的是包裹里的那方老砚……他不敢继续想了。

“呦,什么东西这么宝贵?摔碎了也还非要拾起来?”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何致远这才又转过头来,发现自己竟然又是回到了白天来过的那条巷子中。说话的正是那个成年乞丐,只见那乞丐半躺半坐在那宅院的门口,脸上正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他。

何致远心头没来由的腾起一团怒火,他那握着墨锭残骸的手微微颤抖着,鼻翼鼓动之间一声冷哼,开口道:“烟波郡城松枝斋的老墨,听说过吗?把你卖了都买不了这么一块儿!”

“这么值钱?”

那乞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双目放光,竟是一个腾跃来到了何致远身边,挠了挠那一头不知多少年都没有洗过的头发,问道:“就这么一块墨,就能值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何致远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着松枝斋的老墨贵是贵,但是却还不至于这么离谱,也就百两银子一块儿……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乞丐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明白自己又上了这乞丐的恶当,顿时脸色又变得极差,胡乱将墨锭碎块儿塞回包裹,就欲离开。

“瞧你这搬家似的模样,是没地方住了?怪不得你白天的时候过来打我家宅子的主意……你现在这副模样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叫什么?丧家之犬?”

何致远猛地转过了头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乞丐的脸。脏兮兮的面庞上蓬乱着野草一般的胡子,可能是因为饥饿而导致那张面皮紧紧贴着其下的骨头;深陷下去的眼眶周围满是缺乏休息的暗沉,可是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其中蓬勃的燃烧着。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从这乞丐脸上读到任何嘲弄的神色,仿佛刚刚乞丐只是在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而不是在讥讽他的狼狈。

“我白天说过,那间宅子是我的,你不信,”乞丐突然再次开口,“那我这个主人邀请你这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来宅子里过夜,你要拒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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