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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年轻人躺在尸体堆中,瞪大双眼望着天空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于是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又费了些许的功夫,将身上那具尸首推开,盘膝坐好,开始运气回复内力。

那么再早一些,发生了什么呢?

那位金鳞卫的卫首举起了手中的刀,重重地向年轻人劈砍而去!

在那生死一线之间,年轻人已经干涸的内力陡然又从身体中中的各个角落涌了出来!

他用尽浑身力量,将整个身子偏了一偏。

于是那柄下落的大刀,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深深嵌入了那堆尸体之中。

金鳞卫首想要将刀从他已经死去的同僚的身体之中拔出来,却发现刚刚那一击已经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现在他的手,连握紧刀柄,都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一柄几乎已经是折断了的木剑,轻轻划破了他的喉咙。

年轻人半晌之后睁开眼睛,再次叹了口气。

已经有了继续再战的力气了。虽然就这点力气,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还可以多跑一跑,替他们多挡上一刀。

想到这里,年轻人便不再继续坐着,将剩下的半截木剑拄着地面,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浑身上下的颤抖,深呼吸了几遍,便继续朝前走去。

那是最开始的时候,青衫客和道士前进的方向。

也是他的方向。

一边走,他一边对自己说:

“不能死……回去要娶她……不能死……师父石头叔也不能死……”

他念叨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颇为狰狞的神色,仿佛老天爷要是不实现他的愿望,他就要去把老天爷给我生撕了。

……

御书房已经被毁了。

巨大的蛟龙鳞片被钉入大地之中,反倒像是埋在土地中的某种矿石被狂风暴雨给翻了出来,暴晒在太阳之下,熠熠生辉。

而那所谓的“狂风暴雨”,事实上是一滴滴、一蓬蓬猩红的血。

那条蛟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极不甘心与悲恸的嘶鸣。

满是纵横血色赤裸上身的青衫客从天上落下的时间只比蛟龙慢上一息。他重重地落在蛟龙身边,任凭紧随而来的剑气再一次将后背割裂的鲜血淋漓可见白骨,却仍是紧抿嘴唇,神情悲怆,轻轻抚摸着那蛟龙的头颅。

而在他的后背肆虐的剑气在三息之后,似乎也是察觉的到了此时自己的行为太过于小人得志,于是渐渐敛息。

蛟龙的嘶鸣之声渐渐弱了下去。它的双瞳始终注视着那个同样注视着它,并且一直抚摸着他的男人,而后渐渐闭上。

嘶鸣声渐无。

呼吸声渐无。

青衫客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那个不久之前停了剑气并也从天空之上降落下来的黄袍男人,先是轻声道了个谢。

“方才停剑,多谢了,让我能送完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黄袍男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若非是方才觉得自己持续出剑的样子像极了那些食腐的畜生,他其实是应该一直出剑,直至将这个一生宿敌的青衫客斩成渣滓!

“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青衫客缓缓站起了身子,说:“它明明是我的朋友,明明是方才用它巨大的身躯为我挡住了诸多足以致命的剑气,才会如此下场……但是我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皇帝陛下挑了挑眉:“哦?怎么?你是想说,你终于也学会了和我一样,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开始能够接受一些必要的牺牲了?”

“不,当然不是,倘若我真的学会你这冠冕堂皇的、精致利己的能力了,那我不就成为了你这种人了么?须知,这才是我一直避免发生的事情。”

青衫客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个文豪巨匠在一篇文章之中形容自己愤怒的情绪的是,使用了‘出离愤怒’这样一个词语,我觉得非常妙。即,因为愤怒太多、太过愤怒而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很……玄妙的境界?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气笑了?”

黄袍男子打断了青衫客的形容:“我能明白,你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嗯,谢谢……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出离了悲伤吧?”

青衫客笑道:“为了我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来不及为他们一个个悲伤了。”

两个男人。

一个青衫客,一个黄袍男子。

一个旧江湖的孤魂野鬼。

一个大魏王朝的开国皇帝。

一个叫楚羽。

一个叫萧正风。

实在是久违的名字了。

楚羽举起铁条,指着萧正风骂道:“都他妈的是你这个老王八蛋弄出来的鬼故事啊!”

萧正风脸色淡然,手握青锋不斩,剩余三剑在其周身环绕不停。他回应说:“你嘴里面实在应该放干净一点,怎么说,我都应该算得上是你的长辈。”

楚羽咧嘴笑道:“去你妈的长辈!老不死的东西!”

铁条轻轻挥动!

一瞬间,铁条上的铁锈一点点的从铁条本身上剥落了下来,仿佛是脱胎换骨一般,虽然看上去仍然是漆黑的颜色,但是细细观之,却已经不再是那种在炭炉之中将化不化的焦黑,而是一种仿佛洗尽了铅华的墨色。

天地之间有不屈意。

唯万物不屈,方可问剑苍穹。

楚羽看着萧正风,喃喃道:“且吃我这一剑。”

……

当年轻人行走到这座大殿之前时,战斗已经停止了。

他环顾四周,不由得眼中尽是惊色。

上好的青石板此时布满了深深的剑痕,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坑洞。锋利的剑意和大巧不工的棍意仍然飘荡肆虐的空气之中,做着收尾的争斗。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终于找到了那个此时正箕坐在地的熟悉的身影。

他低下头,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迈开脚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哎呀,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愉快的看着天边正在缓缓升起的太阳了,这种感觉还真是不错。”

年轻人闻言,挠了挠头,说:“石头叔……我记得我走之前,你不是天天都要躺在那片树林之中偷偷地看夕阳落山么?”

“首先,朝阳和夕阳,两者之间是有根本区别的,这一点一定要特别明确,不然以后哪怕是在江湖之中,黑白不分明的话,也是特别难混的;其次,你小子究竟审不审题?听不出来我那句话之中的重点是轻松愉快吗?”

年轻人抿了抿嘴,岔开了话题:“石头叔,你们大宗师打架,动静是不错,瞧瞧这给你们折腾的……但是,会不会结束的太快了一点?我这才刚刚没打完多久,过来一看,你这一波就已经结束了?”

“切,你就是孤陋寡闻,跟那些江湖上的俗人没有什么分别。”

道士撇了撇嘴,说:“打架这种事情,打得过就是打得过,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尤其是这种分生死的,讲究的就是一招制敌,我和那人打了这么久,已经算是时间长的了!要我说啊,那些说书先生们说的什么本来实力上就打不过的,什么凭借一股意志力就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逆风翻盘的,都是扯淡!哪有那么多的弱智出来当反派的?要是真的那么弱智,恐怕还没成为大反派呢就已经被别人给搞死了!”

看着明显话要比平时多一些的道士,年轻人的眼眶子有些泛红,但他还是露出了一种颇为嘲讽的神情,说道:“石头叔,你咋总是喜欢给自己打输的架找借口呢?”

“你这臭小子懂个屁!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你以为是性命和人头吗?错!这一张脸最重要!打架输了不算什么事儿,把命交代了也不算什么事儿!重要的是,你不能把脸给丢了!小子,你可记住了,以后行走江湖,要是敢丢你石头叔的脸,你石头叔就是做个不去投胎的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知道啦知道啦……叔,你要不别说话了,歇一会儿?”

“歇什么歇!我都歇了一辈子了!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这顽石道人的外号,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师父师娘?当时我们一起长大,就因为我话少!他们就说我闷得像块石头!结果这么一个石头的名头,就他妈的跟了老子一辈子!”

道士嘴里面骂的痛快,脸上的神情也与语气相同。他一面拍着身边的青石地板,一面笑着说:“但是谁叫老子喜欢你师娘呢……臭小子,咋地,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喜欢你师娘咋了,你师父都啥也没说,轮得到你来告诉我什么是非对错?”

年轻人其实什么都没想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神。他知道道士之所以会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他认为年轻人会做出一定的表情。

还因为此时道士其实已经看不见了。

“可惜,这个场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道士的声音忽然之间低沉了下来,“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死的时候应该是在华山之顶,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应该是死在那个萧正风的王八蛋手里,然后最后一口气咽在楚羽那个臭流氓的怀里……哎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怪怪的……我是这么个意思,我呢,想着死之前,能给楚流氓说上一句话。可惜现在,楚流氓还在那边跟萧王八蛋较劲呢,我也总不能屁颠屁颠跑过去,让他们等等再打,让我先死一个吧?”

道士叹道:“况且就算真的能这样,我也已经去不了了。走不动了呀。”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石头叔,要不然你给我说?我一会儿就去找我师父了,你要是想说什么,我给你转达?”

道士想了一会儿,笑道:“也行。”

“等你见到了你师父,你就这么跟他说,说你石头叔让你给他带句话。”

“当了一辈子兄弟,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兄弟先走一步,赶着下去见沁儿了。”

“嘿嘿嘿嘿,活着的时候没能抢过你,死了之后咱们重新争过,这次未必鹿死谁手了。”

“人都说英雄死的时候,都是勇而无畏、坦然无愧的。但其实可能不是这样。”

“比如我。不准说我不是英雄,我觉得我英雄的很。”

“但其实我不想死啊……”

“真的不想。”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静静地躺在了年轻人的怀中。

年轻人静静地抱着已经悄无声息的道士的身躯,看着依然在逐渐向上攀升的太阳。

觉得实在有些刺眼。

……

一根棍子砸了下来,将几乎已经是在用最原始的战斗方式来战斗的两个人分了开来。

萧正风手中提着青锋不斩,看着这位几乎已经是在场三人中气势最足的将军,眼中陡然亮了起来,暴喝道:“胡将军!快!给朕杀了这个刺客!”

而几乎是同时,楚羽提着铁条,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道:“他妈的,石头那个王八蛋怎么能比我先死?那他岂不是比老子要先见到沁儿了,这怎么行?!”

胡将军看了看同样是气息萎靡的两个人,然后退后了一步,说:“两位继续,我并不插手。”

萧正风眼瞳骤然紧缩,怒喝道:“胡中天!你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陛下有这生气的力气,不如多砍这个刺客几剑。”

胡中天轻轻道:“以后的大魏,自然会有以后的国君来操心,眼下之事……陛下还是莫要做过多挣扎和念想了。”

萧正风忽而就沉静了下来。

“明白了,”他看着胡中天,说:“你是在担心我真的还会再有一个儿子,威胁到衍儿的太子地位,从而威胁到你们胡家的地位?”

胡中天只是沉默着,并不说话。

“可是朕知道你,你并不是一个敢做如此想的人,那么究竟是谁给了你勇气呢?”

他微微叹息道:“果然还是络轩么……朕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安然的死去。”

“不,陛下,你错了。”

胡中天说:“是承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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