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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4、第 625 章

625

他甚至觉得, 整个世界都不真实, 空空荡荡的,仿佛在做梦。

男童忍不住将头靠在了车厢墙壁上, 半响没有动弹。

净涪佛身都能够耐心等待着了, 牙婆即便再急切再没有耐心,这会儿也没敢催。

好一会儿之后, 车厢上才有了动静。未过多久,一个男童从车辕上爬了下来。

他先看了一眼牙婆。

牙婆深吸一口气, 但又不敢说些什么,只能垂下头, 避退一侧。

男童重又将目光转回到净涪佛身身上,他想了想,躬身深深拜下去,学着他刚才在车厢里听到的牙婆对净涪佛身的称呼,唤道:“师父。”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 回了一礼, “檀越, 此番请你下来,是想向你讨一件东西。”

讨东西?

男童苦笑一声, “师父, 我身上......哪儿还有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 “有的。”

男童打量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自己,最后一摊手, 道:“如果我身上真的有,如果师父真的想要,那师父你尽管拿去就是了。”

就怕他没有啊。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不减,他上前几步,靠近男童。

男童吞咽了几口口水,心脏跳得极其急切,既是在恐慌,也是在期盼。

他知道,若果真有机会让他逃离为人奴仆的命运的话,怕也就是这一次了。

净涪佛身抬起手,落在男童的身上。

男童顺着净涪佛身的手看去,恰看见他的手指搭上了一处巴掌大小的补丁上。

这件衣裳,是他能从自家家里翻出来的,最为完整干净的一件衣裳了。他还记得,他奶叮嘱过他,这件已经缝补好的、拾掇干净的衣裳得留到过年的时候再穿。

可是......

男童悄悄地红了眼眶。

奶奶那一夜睡过去之后,就再没有醒过来了。他的家,也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男童紧咬着牙,将到了眼眶边上的泪水又给憋了回去。

这很艰难,但他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奶奶,就算那些人都还挂着他叔伯婶娘的名号,又有谁真的将他当家人看待了?

这不,他不就被人送到牙婆这里了吗?

净涪佛身的手指不过在那一片补丁上抹了一下,就将那片用密密针线缝上去的布片给取了下来。原本作为补丁被打上去的布片被取下来后,那衣裳上破开的洞口也就露了出来。同时显露在众人眼前的,还有一片明显的青紫色。

净涪佛身的手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了那一块地方。

男童将身体小小地往后挪了挪,牙婆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不敢作声,但也鼓足勇气,低声嘀咕着替她自己辩解,“......这可真怪不得我,不是我动手的......他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的......”

牙婆的声量虽然低弱,但咬字却清晰,绝对不会叫听见的人听个一知半解。

侧旁围观的一众人等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那男童的身上。

男童又往后退了一步才站定,他似乎是瑟缩了一下,才在众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牙婆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男童,顺势将拿定那一片布片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收回手指的时候,没有谁注意到男童那原本被净涪佛身取走布片后露出来的破洞已经没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净涪佛身的手指牵引着,带回到了净涪佛身的身前。

布片被拿到眼前之后,净涪佛身看得两眼,然后便一动心神,往布片中递送出一小缕他自己的气息来。

净涪佛身的气息浸入那一片布片中,不过顷刻间,那片布片便像是呼应也似地升腾起一片金色的佛光来。

侧旁的众人齐齐侧目望向那一片布片,尤其是男童,眼中更是已经闪起了泪花。

待到金色佛光褪去,安静躺在净涪佛身手掌掌心上的,哪儿还有什么布片,只有一片雪白细腻的纸片。

净涪佛身将这片空白贝叶循惯例收好,目光一转,又一次落定在男童身上。

男童这会儿已经压下了泪光,此时正抬了头,目光直直迎上净涪佛身的。

竟是比起方才,凭空多了两分底气了。

净涪佛身倒也没在意,他笑笑,随手在男童头顶上拍了拍。

男童只觉得头顶上落下一重不轻不重的力道之后,就有一股暖流从那头顶处落下,向着他的四肢百骸涌去。

待到那股暖流散尽,男童浑身都舒坦轻快了。

他下意识地将看向他自己的身体,果然,那一片顽固的青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没了。

他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等到他回神,才看着他,问道:“我在檀越你这里取走了这一件东西,需得有东西还给你才好。檀越,你有什么事情,是最想要做到的吗?”

男童咬了咬牙,盯着净涪佛身看得好一会儿,才道:“师父,我不想要当人奴仆。”

净涪佛身点点头,“可以。”

然后,他就转头望向了一旁缩着身体,恨不得没有人看见她的牙婆。

牙婆咬了咬牙,从那一叠契纸中翻找出其中一张契纸来,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将契纸双手捧给了男童。

是的,牙婆不是将契纸交给净涪佛身,而是直接将它交给了它的原主。

男童盯着那张契纸看了许久。

他不识字,不知道契纸上写的都是什么,但他曾死死地盯着这张契纸看过一会儿,记得这张契纸每一个角落都是个什么样子的。

对比过记忆里的契纸和面前的这一张契纸之后,男童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是这一张。”

说完之后,男童也没有当场撕碎这张意味着他日后人生的薄纸。恰相反,他认认真真地叠好,又拉开胸前的衣襟,就要小心地收入了他的胸前,贴着心口存放。

净涪佛身看他动作,见他表情,便知道这小孩儿想的是什么。

这是把柄。

他日后若要回到他家乡,对上他的那些亲族,也有理由跟他们交恶,甚至是断亲。

毕竟那些人都能够将他强扭着送到牙婆那里,谁又知道他们还会无耻到什么地步?有这一张契纸在,他怎么对那些人,别人也都无话可说。

就在男童要将那一张契纸送入衣襟之前,净涪佛身叫住了他。

男童也听话地停下了手上动作,抬头奇怪地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向着他招了招手。

男童看了看净涪佛身,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那张契纸,抿了抿唇,没说话,真就上前两步,将那张契纸重又交到了净涪佛身手上。

净涪佛身摊开那张契纸,看得两眼,随后却是伸手解下了他腰间的那枚妙理寺弟子身份铭牌,将那枚弟子铭牌给拿了起来。

他看得那枚弟子铭牌一眼。

那枚弟子铭牌上,忽然就有蒙蒙的金色佛光升腾起来。

这一枚忽然亮起来的弟子铭牌,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同时看见这一枚弟子铭牌和净涪佛身动作的众人心脏猛地一跳,竟都想到了一个可能。

莫不是......

净涪佛身这会儿却不理会这些人心里都想的什么,他拿起那片亮着金色佛光的弟子铭牌,不轻不重地按落在那一张契纸上。

那一顷刻间,一道淡薄的金色佛光亮起又暗下,速度快得几乎要让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待到那一枚弟子铭牌和契纸分开,那张契纸被重新送回到丁立石的手上时候,丁立石清楚看到了契纸上的那一枚妙理寺印记。

他年纪小,其实还不如何能够理解这一枚妙理寺印记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但他不懂不打紧,牙婆知道。

她甚至都没能亲眼看到那枚印记,单只凭她此时所看见的一鳞半爪,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牙婆忍不住羡慕地看了一眼丁立石,才连忙低下头去。

丁立石不懂归不懂,但眼前是有人可以问的。

他看了看那契纸上凭空多出来的印记,又看看净涪佛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近乎呢喃地问道:“师父,这,这个是......”

净涪佛身没有说得太多,只很简单地道:“这就是一个印记,日后若有谁欺负你,你可将它拿出来。那些人见了,就不敢了。”

丁立石听得,连忙追问道:“是......是谁都不敢了吗?”

也不真就是谁都不敢。不知道这道印记的,还是有那个胆子的;再有,别有来历的、有所依仗的,也应该还是敢的。

但这些,都不妨碍净涪佛身点头。

因为这道印记,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一道印记而已。内里封藏着的,是净涪佛身的气息,若有人动作过分,这道气息自然就会被惊动,继续护持丁立石。

“但是......”净涪佛身望着喜不自胜的丁立石,告诫他道,“你日后可也不能随意欺负人才是。”

丁立石听得这句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在顷刻间弥漫开去的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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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眼再度泛起了红晕,还有泪光再次闪烁,看起来,像是又要哭出来了。

可他再一次忍住了,只偶尔在话音间泄露出几分哽咽来。

“师......师父放心,我晓得的。”

丁立石眼前迷蒙,看着眼前的人,却仿佛看到了当日临睡之前,耐心劝哄着他的奶奶。

她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说的家常话,却忽然就是拉住他,跟他一遍遍地叮嘱。那些话,丁立石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只要别人不来欺负我,我也不会欺负别人。”

净涪佛身听着他这话,看着他这时候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我信你。”

丁立石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在听他说这个承诺,在说“信”他,他却在被水汽晕染开的视野中,见到他奶奶在点头,在对他说“信”他。

他一个忍耐不住,猛地嚎啕大哭。

哭声震天,仿佛受到了无穷委屈的孩子,遇到了心疼他宠爱他的家长。

他也确实受了很大的委屈,只是他的眼前,并没有他的家长。

丁立石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哭虽哭,却只站在原地哭嚎,没有真的扑向净涪佛身,靠在他怀里哭。

丁立石嚎啕大哭中泄露出来的情感,也感染到了车厢里的其他孩子。一时,车厢里就传出了一阵低泣。

但哭归哭,也没有哪个人在车里叫嚷乞求,他们仿佛已经认命,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

牙婆被这些哭声闹得心里发颤。

不只是烦的,也是怕的,尤其是当她发现,对面那位年轻僧人正看着她的时候。

牙婆有心想要笑一笑,稍稍缓和气氛也好。但就目下这副情景,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木着脸站在原地。

净涪佛身见她脸色难看,约莫知道她在怕的什么,不过他也没多在意,只是低下头去,从他随身褡裢的最角落处摸出一块不轻的银锭子,递给了牙婆。

“方才忘了,这是丁立石他的赎身钱。”

牙婆木木地看着这块银锭子,又木木地抬头看了净涪佛身一眼,才有点僵硬地伸手,将那锭银锭子给接了过去。

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手里这块银子的重量之后,牙婆还挺有公平意识地伸手翻她自己的钱囊,要给净涪佛身找零。

净涪佛身看见她动作,便叫住了她。

牙婆停住动作,口中却道:“可是......”

净涪佛身又道:“多余的那点银钱,就当作了丁檀越待会儿的车费了。”

牙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叫她待会儿再转下道,将丁立石送回去。

牙婆看了看手里的那锭银子。

她既不像得罪净涪佛身,又放不下手里的银子,再说,带丁立石一程虽然是要多绕路,可也没多麻烦啊......

她一边点头,一边利索地将那块银锭子塞入她的钱囊里去。

那边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了。

丁立石背手一摸脸,低着头走到净涪佛身身前,就要给他跪下去。

净涪佛身快手将他抓定,给他扶稳了。

丁立石第一次没能跪下去,又特意试了一下,还是没能跪下去,也就不再折腾了。他抬着头,睁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看过净涪佛身,才连道几声谢。

净涪佛身对他摇头,“我可也是从檀越你身上拿走了东西的,不必如此。”

丁立石摇摇头,但也没再说话了。

净涪佛身见他情绪彻底稳定下来了,便就将他往牙婆的方向推了推。

丁立石顺着净涪佛身的力道往前走得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望定净涪佛身,问道:“师父......师父你叫什么?”

被人救了,受人恩惠,总不能连恩人的名号都不知道吧。

净涪佛身望入他的眼底深处,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抬起,在他胸前无声轻合。

“我法号净涪。”

净涪这个名号,落在旁人耳里不过只是寻常,可在牙婆耳边,却根本就是一道轰雷。

净......净涪......

她半句话不多,立时将她自己才刚塞进钱囊里的那块银锭子掏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放进她的袖袋里。

这可是那位净涪比丘给她的银子啊,回去之后怎么都得供起来!

牙婆的这番动作,动静还真不小,几乎她侧旁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可看见归看见,也没有哪个人这时候贸贸然地将心头的问题跟牙婆问出来。

牙婆很快将后续的那些事情处理完了,又带着丁立石远远地向着净涪佛身合掌躬身一拜,就带着丁立石上了她自己的那架马车。

净涪佛身看着那两架马车渐渐远去了,才转身,也离开这里,沿路向着另一片贝叶所在寻去。

直到离得远,再怎么看也看不见后头缓步前行的身影了,丁立石才将身体重新掰回来,在位置上坐正。

牙婆偷空看了丁立石一眼,见他还是安安分分的,也就没多说他,还是小心而珍重地摩挲着那块银锭子,仿似膜拜。

丁立石安分地坐了一会,小眼神在牙婆身上转了又转,终于觑着个空档,鼓起勇气跟牙婆问话,“花姐姐,你知道净涪的,是吗?”

牙婆瞥了瞥他,“知道净涪稀奇吗?你随便在街上拉一个闲汉,看他知不知道净涪。”

丁立石想了想,却是说道,“我就不知道啊,花姐姐,你给我说说他吧。”

牙婆停下手上动作,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两眼,终于道:“好吧,看在你今日让我收到了一锭来自净涪师父的银锭子的份上。”

牙婆既然应了丁立石,也就真的跟丁立石讲起了净涪。凡她知道的,听说过的,她都跟丁立石说道了起来,半点不含糊。

丁立石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只偶尔伸手,摸摸那张契纸所在的位置。

原来,那位师父是这样厉害的......

他这样,算是得到了那位师父的庇护了吗......

有了那位师父的庇护,他以后都不需要怕了。这样的话,奶奶也能安心了......

那位师父说信他呢,他也不能给那位师父丢人,得好好的才行!

牙婆说故事的能力也不差,而且时间把控得刚刚好。到得马车驶进那个丁家村的村口,牙婆话里的故事,不,是科普,正正好到了结局的时候。

马车停稳之后,牙婆亲自带着丁立石走下马车,在丁家村村里人异样的目光中,带着丁立石熟门熟路地走向里正的家。

丁立石转头,看了看他原本也该在的那辆马车,回头的时候,还是问花牙婆道:“花姐姐,他们......”

“嗯?”花牙婆边走,边低头看他。

她今日,倒也是难得地能耐下性子来了。

丁立石问道:“我走了,他们却还在,他们难道就不会......”

花牙婆听出丁立石话里的担忧,她又看了他一眼,“你人不大,倒是能替人操心。”

丁立石也不反驳,只是笑笑,“毕竟是净涪师父救了我嘛......”

“净涪师父可用不着你来替他操心,他心里,可明白着呢。”花牙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你刚才也跟他们处过一阵了,除了你之外,车里的那些人中,有没有哪个不是被他们的爹娘卖掉的?”

丁立石想了想,摇头。

花牙婆又道,“你是没爹娘之后,被叔伯婶娘强卖的,哪怕放了你回去,只要将你被净涪师父买下来送回的消息传回去,就再没有哪个人敢强卖你。你就是自己一个人过活,也都使得。里正、你们族里的老人,也都会给你撑腰。可要是换了他们......”

“净涪师父的名头,只能压得住他们的父母一时,又怎么能压得住他们的父母一世?”

别说净涪佛身只是短暂路过,便是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没有总管别人家父母教子教女的道理。

他管得了一次,管得了两次,还能管得住他们一辈子么?只要他们的爹娘没改变主意,怎么样也还是会被卖,挣扎个什么劲,倒不如老老实实一点,叫花牙婆舒心了,好替他们寻一个清净好过活地地方。

花牙婆叹了口气。

会被自家爹娘卖走的孩子,要不家里实在撑不下去,要不就是在家里不受宠不受重视的,又想要得多一份银钱的。

可今年这年岁,虽然收成较之往年是有点不足,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又怎么会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所以,说到底,其实还是他们家里人容不下他们再像先前那样在家里待下去,想要更多而已。

若是家里本身劳力足够,能少得一张口吃饭,还能每月多几分银钱的,谁又舍不下一个不怎么重视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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