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84


 早乙女紬的记忆没有出错。


 沿着那条朝左的坡路往下走,远远就能看到在艳阳下闪着粼粼金光的宽阔河面,以及河边成片的青色芦苇。


 河堤很长,平直地往两旁延伸。


 现在这条路通往的并不是伏黑惠和石河伦吾亲切交流过的地点,但这不重要——有风,有阳光,有一片河边的草坡,和远处婆娑的芦苇,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黑发少女于是拉着御幸一也朝前方走。


 后者其实稍微加大一点步伐就可以走到她身边,甚至反过来牵着她走,但不知道该说是撒娇还是听话,深棕色头发的少年偏偏慢吞吞坠在她身后,好像没有她手上传来的那一点力气拽着,他自己就走不动路似的。


 毕竟之前说的是“跟上”嘛,他当然要跟着了。


 御幸一也心安理得地任由早乙女紬牵到了河边。


 两人坐下后,头上是斜照在脸上的阳光,脚下是耀目的反射出光线的金色河流。


 御幸一也抬头看了一眼,将早乙女紬的运动包放到膝盖上,打开之前询问道:“有帽子吗?我打开了?”


 “嗯,有两顶。”


 一顶是之前他送的、拿马克笔写了一个“紬”字的白色棒球帽,另一顶则是早乙女紬自己常戴的蓝底“S”标青道棒球帽。


 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年将白色棒球帽给黑发少女戴好,自己松开后一顶帽子的搭扣,捏住帽舌扣到自己头上,然后张开手指往下压了压,在上半张脸投下一片阴影。


 “……”


 早乙女紬侧头看了少年一眼。


 他微微低着头,右手手肘搭在右腿膝盖上,因为坐姿的缘故,身体稍稍朝她倾斜着。


 将运动包放到一旁后,御幸一也便沉默不语。


 所以……现在该怎么做?


 早乙女紬眨了眨眼睛,像害怕惊扰到对方似的,又悄悄转开。


 虽然心里焦急又紧张,但她不敢轻举妄动,而是飞快地在脑子里回忆——


 她问过朋友该怎么办的。


 朋友的回答是“允许对方难过就好了”。


 但是,允许对方难过是什么意思?


 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陪着对方吗?


 还是应该说点什么,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


 不……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想法,更多的是感受。


 因为他在难过,所以她的心脏也感受到和一直忍耐着的疼不同的、另一种难以消解的细密疼痛感。


 除非对方不再难过,否则无论其他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让这样的疼痛消失。


 因为这份感受,早乙女紬稍稍理解了什么叫“允许对方难过”——不要试图强行让对方消除甚至否认疼痛感,让他自己慢慢处理。


 她能做的,是在对方处理的时候给予支持。


 比如说一个拥抱。


 比如说告诉他她真的很喜欢他。


 “一——”


 第一个假名刚刚开了一个头,手还没有伸出去,早乙女紬就感觉到了肩膀上忽然落下的重量。


 以两人的身高差来说,御幸一也要将头靠到黑发少女的肩上,其实是一件很有难度但又缺乏舒适度的事。


 他得侧弯着腰,右手扣住右膝保持平衡,然后才能保证自己的头稳妥地靠住精致又纤细的肩膀,而不会直接栽倒在地。


 然而他显然并不在意。


 或者说,他有其他想法。


 少年深棕色的头发从蓝色棒球帽下偷偷翘出来,先是被压在早乙女紬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又顺着手臂往下滑,落到了少女的腿上。


 “可以吗?”


 大腿上沉甸甸的,早乙女紬低头,看到先斩后奏的御幸一也仰面冲她微笑,“稍微借我躺一下?”


 “……好。”


 少女轻轻弯着腰,长长了一些的黑色头发丝缕分明地从肩头垂下。


 她取下御幸一也的眼镜,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对方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移开视线看着河面,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脸上轻轻划过,“我就在这里。”


 “……嗯。”


 没有了眼镜的阻挡,那双棕色的眼睛显得清透又颜色浓郁。


 御幸一也看了早乙女紬一会儿,轻轻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将棒球帽盖在脸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朝黑发少女侧过身,伸出一条手臂圈住了对方的腰。


 就是在这个时刻,在极轻微的湿润合上肌肤、腰上的手臂不自觉收紧的时刻,原本以为空掉了的泪水又滑出来。


 早乙女紬起初有些愣怔,直到眼泪滴答着在对方的T恤上落下几个颜色变深的小圆点,她才反应过来,将手覆上去。


 ……


 …………


 落日西斜,河上的金光逐渐收拢,又与河水一同染成秋日新橘一般的橙色。


 相比灼热的下午,傍晚时分到河边来的人变多了。


 有高中生学生情侣,也有在练习长跑的大学生团体。


 似乎是为了激励跑得气喘吁吁的男生们,一个可爱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跟在队伍旁,拿着应援喇叭大声加油——大概是某个心机深沉的家伙想出来的主意(且效果不错)。


 跑步的一行人很快气喘吁吁地跑远,草坡上的早乙女紬和御幸一也对视一眼,也准备回去。


 此时两人都完全恢复了平常的模样。重新将蓝色棒球帽戴到头上的少年先站起身,然后将黑发少女拉起来,顺势握住对方的手。


 由于来的时候御幸一也没有记路,早乙女紬两个月前被石河伦吾一行人裹挟过来时也脑子不清醒,因此还是得依靠地图导航回家。


 具体来说,是御幸一也走在后面,举着黑发少女的手机看地图,“左边”“直接往前”“再一个路口哦”地指挥路线,并且像来时一样被少女拉着走。


 而早乙女紬走在前方,一边按照指挥努力认路,一边回答对方的各种问题。


 “是在‘龙急流’店右转哦,没有看错吧?”


 “嗯,没有。”


 “唔……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厅啊,下次一起来吧?”


 “好呀。”


 “还要走半个小时诶,你体力还跟得上吗?”


 “完全没问题的。”


 “哦说起来,我是你最喜欢的人吗?”


 “是哦。”


 早乙女紬想都没想地回答。


 得到答案的御幸一也盯着手机屏幕笑,“嗯,做得好。继续保持。”


 “……”


 等终于走到熟悉的地段,不再需要导航,御幸一也就按灭地图,视线转而放到忙于认路而忘记回头的人身上。


 “紬。”


 “嗯?”黑发少女回头。


 “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


 “我说,紬……”


 “嗯?”


 御幸一也一副“反正有人拉着我走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的模样仰着头:“这样的事,是不是以前也发生过啊?”


 “唔,哪样的事?”


 “你拉着我走的事。”


 “诶?”早乙女紬想了一会儿,“你被前辈揍了,拉你回家涂药水的那次?”


 “不是那回。”


 “那就是我们在建材超市迷路,你赌气不走的那次。”


 “不是,而且我没有赌气!”


 “诶……那就是你说要买西瓜,被我拉走的那一次吧?”


 “你也稍微记一点开心的事吧……”


 “哦……”


 静了片刻后。


 黑发少女回头朝他眨眨眼:“提示?”


 御幸一也无情:“没有。”


 “……”


 哇这个人现在像小孩子一样诶。


 早乙女紬无奈地看着对方,得到池面捕手一张纯洁又无辜的疑惑脸,以及拉长声音的一句:“领路员请注意前方——”


 ……好吧。


 她继续回忆。


 然而三分钟过去了,不论怎么回想,早乙女紬的记忆里都大多数是被对方牵着手往前走的场景。


 在因为孤独而伤心的时候、因为和同学吵架而生气的时候、因为锻炼太累而想放弃的时候,总是这个人拉着她,不让她滑向更坏的境地。


 ……所以现在他说的反过来的那次,到底是哪一次啊?


 早乙女紬一路苦恼着。


 看到黑发少女微撅着嘴偷偷往后瞥,御幸一也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已经完全忘记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不是什么大事,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特别的记忆点。他能记得很清楚,单纯是因为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重要时刻。


 是在两人还读同一所小学时,某一天,早乙女紬照常在场边等他训练结束,然后一起回家。


 不照常的,是她看上去有点兴奋难耐,坐在旁边时压根没办法静下心来看书,低头看两行就一脸期待地朝他看过来,似乎在说“结束了吗结束了吗”,结果等到训练终于结束时也没有看上几页。


 “一也一也!”


 收好球具后,不等他和队友打招呼,黑色头发的小少女就以并不符合她体弱设定的速度冲过来,拽起人就跑,“快走快走,来不及了!”


 下意识跟着她跑的御幸一也:“???”


 注视着两人跑远的队友们:“!!!”


 “等等,紬——”


 “应该开了哦!”


 因为边跑边回头,早乙女紬的头发糊了自己一脸。


 但御幸一也依旧能见到对方兴奋的脸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河面上的金色不是夕阳光,而是从她的眼睛里掉落出来的星星碎片。


 “晚了说不定就看不到了!快一点!”


 “……”


 所以到底是什么啊?


 这么想着的小少年却并没有问,而是任由对方拉着自己跑,然后因为这从未有过的体验而感到新奇。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同龄人拉着他跑,目的地未知,且他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也就是说不是由他来掌控,而是将领导权交给了对方。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御幸一也的确是从有记忆起,就常常在同龄人中担任决策者和领导者的角色。球场上的捕手,生活中的照顾者,本就强烈的掌控欲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得到施展的机会,又反过来培养了他的掌控欲。


 他喜欢将任何事掌握在自己手里,既不想、也不会给别人掌控自己的机会。


 ……不过眼下这样他倒是不排斥。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开了”,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唯一确定的只是这家伙体力肯定没办法支持再跑哪怕三分钟……啊果然,已经由跑变成走了。


 但他不排斥。


 或者其实怀着和排斥恰恰相反的心情。


 就算最后发现只是她在院子里偷偷种的薰衣草开花了,他对花花草草其实毫无兴趣,也完全无损于他的心情。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证实早乙女紬对他来说,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瞬间。


 的确,他很喜欢作为幼驯染的早乙女紬。


 长得超级可爱,相处起来开心又舒适。


 炒饭时会海豹鼓掌给他捧场,看动画时会叽叽喳喳拉着他讨论,还会在场边等他训练。


 但这都是他作为主导者的时刻。


 将范围扩大一点来说,他普遍地喜欢所有乖乖听话的人——不是本身就听话,而是被他掌控因此而听话,并且还能不断成长、给他的掌控欲带来刺激的人。


 太弱的人掌控起来也没有意思。


 但就像他可以孜孜不倦接早乙女紬的烂球一样,他同样也没办法将对方放进这个普遍的标准里。


 不需要任何克制和思考,他允许对方来掌控他。


 允许她拉着他跑到完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去,允许她一脸焦急地带着自己回家,就是为了看都分辨不出和杂草的区别的薰衣草。


 她是强还是弱,能否成长,能否带来刺激,都不重要。


 没有道理,无法用理智分析,总之,是这个人的话就没有问题。


 ……真奇怪。


 这对于他来说,难道不是一个麻烦吗?他为什么都没有想办法去解决过,反而任由这种关系发展?


 即便是清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现在,他也完全没有什么“将主动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想法。


 “……唉。”


 温柔的夕阳中,走到熟悉的街道上,预计离白色塔楼公寓还有八分钟路程时,御幸一也盯着前方的人影,幽幽叹了口气,“……你真可怕啊,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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