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
再次醒来已经过去不知道多少天,但觉浑身乏力,头脑昏晕,想必是睡了很久。盯着头顶似曾相识的幔帐醒了好一会儿神,我才意识到这是回到了景王府的家中。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安神香,我侧目,看到了长极。他似疲劳至极,正伏在床边沉沉睡着,一只手还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我没唤醒他,任由他睡去。
良久后,我手麻动了一下,他有所察觉,立即惊醒。
他犹似还在睡梦中,错愕的盯着我看了好久才启齿问道:“缺缺,你醒了?”
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水,眼睛也是通红,血丝布满了眼球,都快看不到白。
等到我点了头,他仿佛才敢确认我是真的已经醒了过来,眸子一下清亮,欣喜若狂的俯身抱住我,语气更是难掩激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想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慰,可是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良久后他终于松开手,将我扶起身来靠着他的怀里坐着,随即便朗声吩咐门外候着的侍婢去将早已备好的白粥和汤药端来。
过了不久门被推开,花抚端着一个托盘快速走过来。她眼睛红肿,眼角湿意未干,像是刚哭过。她张口欲言,许是想同我说话,但见长极在侧又不敢出声。我朝她颔首,她欣喜又悲悯的凝了我一眼,弓着身将东西奉上后就退至一旁。
长极端起青瓷碗里的白粥,小心翼翼的予我喂下。我毫无食欲,胡乱的应付了两口。
喝完了粥便该喝药。药温温的,正适合饮用,但他还是每一口都试了试温度才喂进我嘴里。
药有些苦,我不免蹙了蹙眉,他察觉,遂温声解释道:“这药味苦,本该配些蜂蜜才给你喝的,但莫医正反复叮嘱说药里有一剂辅料和蜜糖犯冲,会减弱药性,不利于身体康复。所以只能委屈你了。等一会儿药效过了,你想吃多少糖都可以。”
我没说话,自觉地将药一滴不剩的全喝下去。我早已不是那个喝药还要用糖哄的孩子,如今的我还有什么苦不能吃。
他放下碗,将花抚等人遣退,屋内又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故意回避着一些事,不提不问,喝完药就乖乖倚靠在他的怀里。我望着一尊吐着青烟的香炉发呆,长极亦是不发一言,陪着我一起沉默。
他身上的味道说不上多好闻,有些药味,还有些汗味儿,一股脑的往我鼻子里钻,这味道像是几日不曾沐浴积攒下来的。他从前那样爱干净,恐怕是为了照顾我才顾不上沐浴,着实是难为他了。
可能是服了药的缘故,明明才醒来还是觉得很困。周身疲软得像是劳累了多日,我使不上力也提不上神,手脚冰凉,背心里冒着虚汗。我困顿至极,若不是长极的手在背后撑着我,我恨不得仰面再躺回去。
屋子里有过堂风穿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瞬间清醒了不少。
帘外海棠被风摇动,花瓣纷飞,拥红堆雪。这样好的景色,我心中怅然,无意欣赏。
我并没有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怎奈眼泪不听话,还是不知不觉间打湿了眼底。
长极轻声低叹,将我拥得更紧,兀自说道:“我已令人将嬗嬗和月食送回了北邱。嬗嬗回了故土,和你的父王葬在一起,她心里一定是开心的。”
我装作没听见,故意不接他的话。但在心底已经认同了他的做法。
是啊,嬗嬗回了北邱,定是开心的,遑论还是同贺格合葬。长极如此安排并无不妥,只是遗憾,没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我心下伤痛,倒也能抑制住没有显露出来。鼻尖发酸,泫然欲泣,索性闭上眼睛假寐。
他知我在装睡,屈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没拆穿我,犹自淡淡道:“我本想等你醒来,和你商量后再做决定。可你太能睡了,这一睡就是半月。嬗嬗等不得,我只好先将她送回去了。你可会怪我?”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我会生气。
我睁开眼,侧过身子与他对面而坐。本该说点什么,可看着他的眼睛,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奈又心酸的摇了摇头说:“我不怪你。”
我从来不曾因为任何事怪过他,不管他从前对我做过什么,我始终无法真正去怨恨他。我没有怪他,我只怪我自己。我怪自己怯弱,无能,自私。我怪我明明有所察觉却无力挽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目睹至亲至爱一个个离去。
我怔怔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看似都有话要跟对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倏尔抬手抚上我的眉梢,温声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死聚散,从来都是无由发生,也无力阻止。我知你伤心,我亦如此。”
我垂下眼帘,没有回话。
过了好久好久,我问他:“长极,你说人为何总是不自由?人好像什么都能决定,但又好像什么都决定不了。生难抉择,死也难抉择。”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专注的给我擦眼泪。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说:“因为人都有欲望。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去争去夺,去做身不由己的事情,永远困在欲望的牢笼里。被欲望牵制了,就再无自由可言。”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像你?”
他缄默不语,仿佛在思量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是他自己在心里暗自忖度,让我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苦笑起来,自嘲道:“对,就像我。”
继而又用无限哀伤的口吻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譬如我是何时想起自己是尹朝,又是在何时布下的这些局,再譬如,我到底有没有灭了齐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看不懂他,而他却把我看得无比透彻。哪怕我不问,他也会主动坦白。
他说:“我之所以记得起我是谁,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蒙氏的血,也或许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
顿了顿,他突然平静的问我:“你还记得那年簪花节我遇刺的事吗?”
我点头说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那年簪花节他为我挡剑,受了重伤昏迷数日,生生丢去半条命。
他道:“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脑中开始逐渐有了一些本不该属于我的记忆。后来一日复一日,往事浮现得更多。至于能全部想起,则是在出征前夕,我去见了一次羌笛......”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我已然明白过来。
他一向比我聪明,我能想起来,他自然也可以,而且比我要早,记得也比我要全。
我以为这些事我们都会默契的不宣之于口,以为谁都不提就能把它忘了,可一旦开了头,就断然不会停下。
他对我灿然一笑,眼底却氤氲起一层水雾。我心疼的凝着他,然后抽出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
他按住我的手停留在他脸庞,一股暖意从掌心传上心头。我静静的看着他,听他不疾不徐的追溯往事:“在我还是尹朝的时候,我将权势看得无比重要,一心想要往上爬,爬到权利最顶端去。因为只有得了权势,我才能自保,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我虽生在皇室,但无一日是欢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屡见不鲜。”
稍有停顿,他继续娓娓诉说:“我出生时,正逢齐梁首次交战。梁败,损兵五万,割去城池七座。兵败消息传回京畿,我竟成了祸首。梁王多疑残暴,性冷自私。他将我视作不祥祸胎,本想杀我,幸被群臣阻拦。他毫不犹豫的杀了我的生母,将我随意扔给一位不受宠的昭容抚养。那昭容本是媵妾出身,虽在宫中人微言轻,但也还能宁静度日。可因养了我,累及自身。她待我极好,会因为我生病而衣不解带的照顾,会因为我被兄弟欺辱而护短,也会因我被梁帝责罚,而跪地求人。偌大的梁宫,只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后来她遭人构陷,以行厌胜之术的罪名,被施以蒸刑。而那个人,还让我前去观刑。我亲眼看着她在我眼前咽气,那年,我只有九岁。”
他说得很慢,我听得很认真。
“从那以后,我就懂得要韬光养晦,豢养心腹,为自己一步步铺路。你知道伯劳鸟吗?外表看似无害,实则最是残忍。自身力量薄弱,却擅借外力,不但能捕食小兽,亦能荼毒同类,所谓鸟中屠夫。我如伯劳,蛰伏多载。我将所有人都视作手中的棋子,而我就是执棋人。”
我闻言伤痛,悲切道:“我也是棋盘里的一颗棋对吧?”
他默然,不置可否。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但鼻音重得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滚落出来,纷纷被长极拭去。
他的嘴角微微翕动,复又说道:“曾经在我眼中,伴侣,朋友,父母,世间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益牵扯。我不看重,也不需要。原以为,我是得了想要的一切。可笑的是,有一天我视之如命的权势真正得到了,我才惊觉,我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我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可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下你。你死了,我心也跟着死了。我寻遍天下术士,想学汉皇召魂魄,可到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直到我找到了《蓬山录》。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再给我选十次,百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本就是个自私卑劣的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口吻平淡,如话家常。
我木然的望着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他目中神色灰暗,眼望着我,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甘愿被世人唾弃咒骂。我无惧任何责罚,亦不担心身后的千古骂名。可唯独,我怕见不到你。”
他哽咽难言,几欲落泪,终是说道:“缺缺,你忘了尹朝吧,忘了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只需记得眼前的百里长极。我会对你好,会一直一直对你好。这一次,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话音初落,他已泪流满面。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伤心。
我一直觉得自己可怜,哀叹自己命途多舛,累世受苦,竟忘了那个一直护着我的人才是真的活得艰难。众生皆苦,我苦,他又何尝不是。
我痛不能抑,只能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才能不让自己抖得那么厉害。
我哭得越发厉害,长极像哄孩子一样的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深吸口气,努力止住自己的哭声,认真对他承诺道:“我哪儿都不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凝眸望向我,一颗眼泪夺眶而出滑落在鼻尖,他不顾,郑重问道:“陪多久?”
我抬手捧着他的脸,就像他以前亲吻我那样去轻柔的吻他眉眼,然后紧紧抱着他说:“很久很久。久到我们儿孙绕膝,满头白发。”
他展颜笑开,用力拥我入怀。我伏唇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终其一身,我都会寸步不移的守着你,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他说好,不许骗人。随即埋首在我颈间陨泣,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衿。我被他的稚气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免满腹心酸。
我侧目看向窗帘之外,风停了,庭花凋零,如雪四散。
我在心底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陪他走到最后。不管前路多难,我都要陪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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