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落尽子规啼
时近黄昏,晚霞铺满了雾灰的天际,孟节立身于石山高处,举目远眺。山风猎猎,吹动他的玄色衣袂也吹起他鬓边被树枝勾出的丝丝乱发。
他似乎很喜欢攀上高处眺望远方,常常一个人从天明待到天暮。我曾问他到底在看什么,他说看四方山色,看眼前起伏绵延的河川。
我是蜀中夷人,我的祖辈都生活在这群山环绕的沂谷中,蜀江水碧,巴人淳朴,四季风光总也看不腻烦,听他这样说我很开心,以为他也留恋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隐约觉得,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看风景,因为看风景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哀伤的眼神呢。
益州险峻,岩峦高耸入云霄。外人初来此地时,无一不深恐这里的飞湍瀑流和砯崖石栈,等涉过无数回川逆流后,他们再入险境倒也习以为常了,孟节就是这么过来的。
沂谷地处益州西南一隅,位僻而陡,外族轻易不会进来,稍不留意就会误入满是瘴气的暗峡中。我阿达是沂地的土司,在带着族人出川进献岁贡的归途中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孟节。他中了瘴毒,族中耆老用尽了所有土法子才将他救活。
他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要寻一位年过百岁的巫医,因为他很重要的朋友生了病。
得知他的来意后,阿达将他留在族中养伤,并答应帮他一起去寻。
孟节模糊描述出的那位巫医我们也听过,这几年总有人要找他,听说南瞻的皇后生了怪病,那些人都是南瞻派来的暗卫。
人人都在寻的巫医其实早已下落不明,或许隐居在深山,也或许已经不在人世,总之没有人真正见过他。阿达将实情告知孟节,说会尽力帮他找,至于能不能找到全靠天意。孟节坚信巫医还在这世上,铁了心一定要找到他。
孟节的执着让我动容,也让我好奇他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值得他如此冒险。于是我主动揽下帮他找人的差事,我说我会汉话,也粗识得几个汉字,而且自小在山林里穿梭长大,山中的每一条小溪每一道小路我都了如指掌,由我带路能给他省去很多麻烦。他答应了,用真挚热枕的眼神看着我,用很温柔很温柔的语气感谢我。
他的道谢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存了私心,我是想和他独处才会那么积极的帮他。
每日我领着他外出,我都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他的声音很好听,沉而有力,干净又清爽,我很喜欢听他说话。可他的话好少啊,我说十句他才会回我一句,经常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起初我以为他是怯生才不愿交谈,但他都来了几年了依旧不爱言语,我方能断定他是天生不善言辞。
我遇到过的异族男子虽不算多,但他是其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我很喜欢他,第一次见他时就喜欢了,可我不敢说出来,也不敢问他是否已有家室。像他这样俊美的人,多半已经成婚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我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我以为我的小心思隐藏得很好,却还是被我阿达看了出来。
阿达也很中意孟节,觉得他相貌出众,谈吐不凡,有意让他归入夷族。若他能归化为夷,将来同我成婚时也能顺理成章的接任土司之职。可惜话还没来得及明说,孟节就坦言此生不会娶妻,说自己浪迹惯了,不愿被家室所桎梏。
我并不气馁,愿意等他,等他愿意成家了回头就能看到我。只要我不放弃,日日复月月的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接纳我的。
“天快黑了,孟节我们下山回家好吗?”
我站在低洼处,扬起头高声唤他。余晖中他蓦然回头,夕阳点点,勾勒出他的俊逸轮廓。他的鼻峰与远山融为一体,直挺而高峭,他的眉眼是那样清隽。
他跃下巨石,缓步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声近了,我的心也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我笑着迎上前去,温言宽慰道:“孟节别难过,今日没找到,改日再找。”
他没有说话,提步往山下走去。
土司城建在山麓,下山走大道,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城门口。
天擦黑,兹莫依得的围场里已经点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石子路,也将孟节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我和他并排而行,我假装去看墙上影子时也能趁机看他几眼。他好像有心事,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快到家时,我鼓起勇气笑着说道:“孟节,明日我们休息一日,一起去姚安吧。我听摩雅说姚安的木棉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好吗?”
他走得很快,忽而停下来让我险些撞上他宽阔的后背。
他低头看着我,语气清冷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友阿茉,你去看木棉吧。以后你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我一人怔在原地。他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抱怨,以为我是想偷懒。
我缓过神,迅速跑上前去张开双臂将他拦住,急忙解释道:“孟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不是不想帮你找人。不看了,我不看木棉花了,我们明日接着去找,你别不让我跟着你啊。”
我越说越急,生怕他会拒绝,眼泪都快急出来。
他笑了笑,淡淡说道:“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帮我。”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呢?”我不解的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将我推开。
“什么叫以后也不用再跟着你?”我再三询问,势要究其缘由。
他叹了口气,略带歉意的说道:“我不让你跟着我,是因为我要出川了。”
我错愕不已,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找人了吗?”
他默而不语,应是如我所想。
我又惊又慌,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不想他走,我舍不得他,我都还没跟他袒露心迹。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我不顾人们打量的眼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孟节其实我,我一直都——”我哽咽着说不出口,心里却难过得要死。我哭着跑回了家中,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嬷姆和阿达,嬷姆心疼的为我擦眼泪,焦急的询问是不是谁欺负了我。我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的摇头。阿达像知道了什么,站在门边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凝重。
很久以后,阿达突然开口说道:“要飞的鹞儿关不住,要走的人也莫强留。”
我听懂了,可依旧不甘心。
不知不觉间,孟节来这里已经五六年了。
木棉花落了又开,子规鸟哀啼了一年又一年,这几年我和他一起行过万里路,攀过千重山,可那沂谷的巫医却始终没能寻到。可能他真的不在这里,也可能他已经死了。所以孟节要离开了,他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夜里我独自翻上房顶,以手枕头躺在石瓦上,仰面看着漫天的星子。夜风凉飕飕的,吹得人一点睡意也没有。林中的夜莺时不时发出一点点响动,扑飞时带动杉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原本很烦躁的心渐渐就平静了。
我在揣想他何时会动身返程,也开始练习和他告别时要做的表情。阿达说的没错,要离开的人不能强留,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是繁华的建康,留在这里他是不会快活的。
身后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歪过头去看,竟然是孟节。
我立刻弹身端坐起来,故意用冷冰冰的话说道:“你来做什么,我可不想见到你。”
他笑而不语,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我咬咬牙,再顾不得什么矜持,朝他那边挪了挪位置想和他挨得近一点。
我郑重的问他:“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
他点了点头。
“要回家了?”我接着问。
他哑声回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惊诧又心疼的说:“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有家的。你的父母呢,你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呀。”
他没有回话,只是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给我。
我接着问他:“那你出川后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见你那个很重要的朋友?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的那个朋友到底有多重要啊,竟值得你如此冒险。你的朋友是男子还是女子?”
他粲然笑道:“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如果是男子就说明你重的是义,若是女子,就说明.....你重的是情。”我问了我一直不敢问的话,如今开了口,也算解了我多时的疑惑。
他静默须臾后,正色回答我说:“她是女子。”
“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温柔吗,她长得很美吗?”
我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疼。
紧接着,他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很美,很温柔。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怅然的说:“她是你的心上人吧,你一定很喜欢她。”
“为什么怎么说?”他侧过头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柔光。
他只是提起那个人口吻和神色都可以这样温柔,如果那个人在她眼前,他又该如何,我想象不到,也不愿细想。我很难过,面上却还要带着不在意的笑,我艰涩的说道:“你提起她的时候,你的眼睛都在笑。你们是情人吗?”
他苦笑,唏嘘说道:“她已经嫁人了。”
我竭力遏制住内心的汹涌波涛,惋惜道:“她可真没有眼光,你这么好,她居然嫁给别人。”
“不,她眼光很好,她嫁给了最应该嫁的人。”他的语气沉缓认真,一点不像假话。
我问:“那你不嫉妒吗?”
他不再说话,神色却陡然变得落寞。
“我阿达说人都是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越得不到越想要,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可事实上,想要的东西未必就适合自己,是偏执让人越陷越深。既入迷途,就该及时抽身,你应该舍弃执念,往前看。你这样好的人,不该被辜负,你可以看看别人呀,比如,你可以看看我。”
我红着脸说完这番话,嘴已经在不由自主的打哆嗦了。
我从来不知道孟节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但我能察觉到他一定不是什么乡野村夫。我和阿达送岁贡进芙蓉城时,也见过几个勋贵王孙,孟节身上的贵气和他们很像,与生俱来,怎么都掩盖不住。
我阿达虽然是土司,可我们依旧是汉人看不起的西南蛮夷,而且我相貌平平,并无任何出彩处,只从外貌上就和孟节极不般配,这样的我怎能不自卑呢。
这些话,很早以前我就想说的,拖到今天才厚着脸皮惶惶开口,孟节就是要嘲笑我,我也绝对不会生气,顶多懊恼自己不知分寸。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生怕从他眼睛里看出为难或者是鄙薄,我甚至想要逃跑。
默了片刻,他用对孩子一般的口吻答复我说:“阿木茉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等将来你心中有了谁,你就会发现,你的眼睛永远只会追随着他,无法移开,也看不到别人。”
他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还不如直接嘲笑我让我容易接受。
我站起身,瞪着他气鼓鼓道:“我不小了,我都十八了!像我这么大的姑娘,很多都做阿莫了。我知道,你就是瞧不上我,你就是放不下那个女子。可她都做了别人的妻子了,你再念着她又有什么用!”
我心里难过得很,委屈又气愤,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他。鼻尖一阵泛酸,眼泪就不听话的流了出来。
见我哭,他手足无措的想要安慰,我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渲染什么悲伤的氛围,于是擦干净眼泪平复了心情,将话引到别处:“你是为了她来的沂谷,那她是生了什么病?”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道,我找不到病因。他们都以为我的医术很厉害,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也曾以为自己能做到的。我明明治好过很多人,但我偏偏治不好她,只能勉强延她几年寿命。”
见他这样自责我十分心疼,却因嘴笨找不到什么话开导,只能蹲下身静静的陪着他。
他凝着我自嘲一笑,眼眸逐渐湿润,竟连嗓子也有些沙哑了:“我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我来沂谷找巫医,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其实是我害怕了,我害怕看到她受病痛折磨,而我却没办法减轻她的痛苦,我害怕救不了她,害怕看到她在我眼前死去。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他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是那样无力、悲凉,他抬头看着星空,继而又失落的垂下头去。
原来他是这样的脆弱,这些年他过得一定很苦。我很想抱抱他,小声告诉他,他并不是懦夫,这不怪他呀,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伸出手试了又试,最终没能付诸行动。我找不到立场去拥抱他,他想要拥抱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回去看看她吧,或许她正想见你呢。”我拍了怕他的后背,温声宽慰。
他凝睇着我,黯淡的眸子恢复了些许亮色,颤着声征询道:“她真的,会想见我吗?”
我重重的点头,笃定回他说:“会的,她一定会想你。”
他笑了,好看的眼睛彻底明亮起来,一滴圆滚滚的泪珠滑落到他鼻尖,不一会儿,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一样掉了下来。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朗,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静坐在星空下。不知何时,我恍惚睡去又恍惚醒来,睁开眼,天微微亮。孟节依旧还在这里。他闭着眼,安静得犹如一尊玉佛。
我没来由的感到心悸,颤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一片,轻轻一摇,他便仰头倒了下去。他已经没有鼻息,身体也僵硬了。
我慌乱的抱住他,拼命的想要将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再睁开眼。我绝望的嘶声恸哭,哭声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野雀。
.......
为孟节整理遗容时,我在他怀里发现了一封南瞻来信。信纸破损泛黄,很多字已经看不出来,只能勉强拼凑出末尾一行十余字。
“后已薨逝,弥留曾念汝,盼汝归之,勿再漂泊。”,落款人叫秦落雪,落款日是去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益州山高路难行,这封信传到沂谷竟耗去了如此多的时日。
我不知道孟节是何时收到的这封信,也不知他的死和这封信有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他是迫不及待的赶去见那个人了。
我派人将他的骨灰送回南瞻,按照信上的地址务必送到那个叫秦落雪的人手上。
——
很多年以后,我接替了阿达的位置成了沂地的土司,此时的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很多事记不清了,可我依旧记得孟节。都说魂归故里,我惦念着他有没有顺利回到家,有没有如愿见到他的心上人。
木棉花开的季节,我独自来到姚安,圆了当年没能来赏花的心愿。红花灼眼,可心里有个地方却始终空空的。我飞奔到垝垣之上,举目望着四野,却无法看到山的尽头。我放声大喊,“孟节,我眼中也有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山川回音有没有把我的话传到他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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