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春荒难度 (五)
五
这年的春脖子真长。
鲁东南有句民遥:紧正月,慢二月,不紧不慢三四月。而这年的春天迟迟不肯到来,往年都是七九河开,**燕来了,可是这年七九和**的寒冷,照样冻死猪和狗。
俗话说,二月清明不见花,三月清明老了花。这年的清明在三月中旬,是典型的长脖子春。
漫长的春天,给去年歉收的乡亲们带来了度日如年的春荒。正月十五刚过,村里就来了一群群从南面郯城苍山以及苏北来逃荒要饭的。乡亲们家中没有粮食,要饭的基本上连跑半个村庄,也还是两手空空。一路柳琴戏唱得幽幽怨怨地,一路伤感,一路哽咽,直唱得嗓子冒烟,而挎着的菀子里,从早到晚依旧是空空的。
摊上这样的年景,鬼子、伪军每天都从炮楼里出来,挨村挨户搜查粮食,连这些要饭的菀子也不放过,一个个给扣了个底朝天。他们是轻的除了鸡毛不抢,啥都抢;重的除了碾台不抬走,其它的都抬走。
东佛庄的彭见年,家里四岁的女儿,因年纪小,嗓子眼细,吞不下树皮和草根,就没有熬住,便活活地饿死了,进了庄北的舍林沟。
这世道,就是祸不单行,没过两天,他媳妇怀里正在吃奶的儿子,两手抱着干瘪的**哭了一天一夜,哭哑了嗓子,哭没了力气,最后含着**死去。
六十岁的老母亲,也饿得起不来床,下不了地。看着老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彭见年心如刀割。回想当年父亲去世早,都是裹着小脚的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并娶了媳妇,支门立户成了家。这里面的酸甜苦辣咸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那么多苦日子她都带着自己硬硬地熬过来了,今天难道就熬不过去了吗?
不,说什么也不能这样等死!他倚着灶门口反复想了一个晚上。东山的日头出来一杆子高时,彭见年便对媳妇说,周官庄周扒皮家需要一个奶妈,要不咱去试试?
媳妇看着灶门前那一摊旱烟灰时,就知道自己男人已经反复想了许多,心里十分清楚这个家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便含着眼泪点头同意了。
彭见年两口子步行十五里路来到了周官庄,见到了周扒皮。
周扒皮是远近闻名的精明人,一双蛇样的眼睛,能精明得在水底下照样看清人。所以,彭见年两口子一进大门里,他就知道来做什么的了。
周扒皮对彭见年的弯腰笑脸一点都不感冒,半眯着那对蛇眼听完彭见年的来意,便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三年期限,15斤地瓜干子,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就走人。
彭见年见是这个样子,便不禁看了媳妇一眼,见媳妇没有吱声。心想,这周扒皮心真黑啊,谁让咱人穷志短呢。有了这点地瓜干,起码能让老娘活下来,再说,媳妇在这里也肯定饿不着,这样日子往后还是有盼头的。
想到这里,彭见年便答应下来。之后,随管家到仓库里称了15斤地瓜干,便急忙忙往回赶。要是15斤穇子或者是高粱、小麦之类的粮食,拎在手里,怎么看都不显眼,可是这地瓜干子就不同了,虚虚涨涨地撑了半口袋。所以走在路上便十分显眼。
出了周官庄村头,彭见年便放下口袋,在地上用力挤了挤,把口袋里的地瓜干子击碎了许多,再拎起时,口袋里的地瓜干子立时瘪了许多,也感觉比刚才实落了一些。
尽管彭见年在路上尽量见人都躲着走,但还是没躲过鬼子和保安队。
这群鬼子在伪军的带领下,转悠了大半个上午,也没有搜着一粒粮食,正愁着如何回去交差时,大老远他们就发现了前方一个人背着一个口袋往这岔路口走来,于是,鬼子和伪军们就在路口旁的小树林里藏了起来,一双双狼一样贪婪的眼睛,紧盯着背口袋的彭见年一步一步地钻入他们已布下的口袋。
隔着口袋,彭见年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地瓜干香。这股香味,让他好几次都想放下口袋,去掏出几片地瓜干先嚼几口解解饿瘪了的肚子。但他一想到还躺在床上饿得半昏的老娘时,便硬硬地将口里的唾液咽了下去,让早已饿扁了的佝偻身子直立起来,急匆匆地往前继续赶路。
刚到岔路口,彭见年就放慢了脚步,本想停下歇口气,哪成想,早已藏在树丛里的鬼子和伪军们如狼群一样呼啦地把自己给团团围住了。
第三十四章 春荒难度 (五)看到这个架势,彭见年不由自主地把刚才背着的口袋一下子挪到胸前,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不想这用媳妇的命换来去救老娘命的地瓜干落到这群畜生的手里。
此时,鬼子和伪军们不用打开口袋看,就知道口袋里面一定装的是粮食。意外的收获,让这帮畜生们不禁手舞足蹈,嗷嗷叫唤着靠近彭见年的身边,像狼逗玩捕捉的猎物样游戏着,两名伪军上前用手去抢口袋,但都没有抢下,因为彭见年此时的双手早已紧紧地箍在一起了,致使那口袋就像长在他身上一般。
这时,站在一旁的鬼子三郎不耐烦了,嘴里吐出一声,八嘎——接着将刺刀刺向彭见年腋下的软肋。
彭见年立时疼得在地上打滚,鲜血与厚厚的尘土搅拌成了红泥。三郎见彭见年还没松手,于是,又抡起枪托,对准彭见年的脑袋猛砸去,只听闷闷地嗵地一声,彭见年的脑浆便迸裂了出来,那挣扎的叫声随即停了下来,而死去的彭见年的双手依旧死死地箍住怀里的口袋。
三天后,彭见年的老娘则活活饿死在自家的床上。
这群鬼子和伪军也是官沟崖炮楼的,和上次抢张家涧村的伪军是一伙的。
连续多日的扫荡搜刮,让官沟崖炮楼里的粮仓依旧空空如也。
面对冈村一天一个电话的催逼,官沟崖炮楼中队长狗子有点招架不住了。冈村已经把他逼到了死胡同里,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粮食。
他知道,即便是挖地三尺,也不一定就能找到粮食。他在等待,等待谷雨之后,一些粮食就会出头露面了。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
虽说是播种的时节,但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山上向阳坡沟的野菜,刚露头就被仨仨俩俩的老人或者孩子们剜走了。
田地里开始出现了耕地扶垄的人们,不几日,就准备开始播种了。
天刚亮,狗子就带着伪军们出发了。这年头,今年不管来年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们要去田野里抢正在播种的种子粮。
一开始,他打算到炮楼十里地以外的地方去抢,可是,抢着抢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都顺路一起捞着了。
上涧村的刘老汉在安葬了饿死的老伴后,便将藏在磨道里的斤半谷种拿了出来,到山根那半亩薄地播种。因地多,谷种少,他担心撒不着,于是,便在谷种里拌了一些粪土,再进行播种。
刚播到十多垄时,狗子便带着伪军赶到了,一把将刘老汉手中的小菀子夺了过去。二来子一看,小菀子里是用粪土拌的谷种,便有点泄气地对狗子说,就是一满菀子还能有几把谷子?回去还得放水里淘洗,也不够费事的。
狗子狠狠地瞪了二来子一眼,颗粒归仓!皇军的话,你没听懂啊?
刘老汉一看这架势,是真要把这谷种带走,便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哀求道,老总,播不上种,秋后怎么交给养啊?
狗子听了,一脸不屑地说,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秋后吗?
狗子的这一招够狠毒的,半月的时间,官沟崖炮楼收刮到的粮食数量一直领先于周边的炮楼。
一时间,饿死的都饿死了,大都是老人和孩子。饿不死的,剩下一些青壮年,开春想种地,但地也都种不了。于是,他们纷纷走出村子,逃命去了,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八路军、还是伪军,只要有口饭吃,能活下来,便不问白的黑的红的蓝的,直接入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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