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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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揽微微讶,睁开眼睛:“冯小姐一直叫我名字?并非官职?”
衙役:“是的。”
谢揽想起之前冯嘉幼那句“百闻不如一见”,在心里默默琢磨了会儿,他从水中起身,接过松烟递过来的毛巾:“稍等,我随你过去看看。”
换上干净的官服,谢揽在衙役的引路下,前往关押冯嘉幼和隋氏姐弟的秘牢。
说是秘牢,其实是一栋独立的小院子,院墙高耸,进出只有一扇只能从外上锁的门。平时拿来暂时关押那些案情不明,又不好释放出去的权贵。
也在府衙东侧,距离谢揽住的东厢不远,拐几个游廊便到了。
“您里边儿请。”
今晚从玄影司手里带走人犯之后,衙役们待谢揽的态度明显放尊重不少。
锁开启,谢揽入内:“冯小姐住哪里?”
“她被关押在那间牢房。”衙役指过去,着重强调“关押”和“牢房”。
谢揽瞥见这秘牢院中处处精致的景观,强忍住才没有讥笑出声,问:“隋小姐和隋世子也被关在这里?”
衙役边带路边回:“隋小姐是不一样的,本案中她确实有嫌疑,少卿下令,已经将她押入了大牢。至于隋世子,他原本是被关在这里。”隋思源自从中午,一直在戏楼斗蛐蛐,人证一大堆,“但他醒来后大吵大闹,戴着镣铐我们也按不住,又被冯小姐举砚台砸晕了,被关押进了重刑犯牢房,也是冯小姐要求的。”
谢揽回忆起风雨中纤细的少女,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大理寺,冯嘉幼这个名字他不陌生,听说她打小是看着法典学识字的,七八岁就能将本朝现行法典全部倒背如流,单看卷宗,就能指出疑点。
这些年大理寺有几桩棘手的案子,都是在她看过卷宗之后,找出的突破口。
因此崔少卿等人对她颇多照顾,并不只是看在冯阁老的旧情。
对于谢揽而言,她是个挺危险的存在,若非必要,尽量与她避开。
等走到冯嘉幼的牢房门外,衙役正要上前敲门,被他拦下。
雨未停歇,屋檐不断飞下雨串,噼里啪啦扰乱视听,但房内细微的人声,逃不出谢揽的耳朵。
凝神屏息,他听见冯嘉幼念经似的喊着“谢揽”,配合着她因高热微微沙哑的嗓音,直喊得他毛骨悚然。
他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衙役离得近,见他神色异常:“谢司直?”
谢揽回过神,再一次制止他想敲门的动作:“先让她休息吧,等隋瑛醒来,我从玄影司拿回本案卷宗,再说别的。”
“遵命。”
谢揽匆忙离开秘牢,连大理寺都不待了,提前去往玄影司。
*
冯嘉幼的热症到了天快亮时才退,醒来时浑身酸痛,嗓子干涩的厉害。
珊瑚只送了日常用品进来,不能在秘牢陪伴,她挣扎着爬起来喝水,守门的衙役听见动静,隔窗问候两句。
冯嘉幼从他口中得知,隋瑛已经醒了,被崔少卿喊去问话。
她便又回去床上,想再睡个回笼觉。
这场热症,似乎将她的“噩梦”给热没了,一夜过去,完全没有做梦。
亏得她昨晚为了刺激自己,入睡前反复喊着谢揽的名字,妄想从梦中多得知一些关于他的信息,全是白搭。
揣着满心的遗憾,冯嘉幼很快又睡着了。
这一次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时精气神恢复不少。喝下衙役端来的汤药,她伸着懒腰走到窗边,想要询问隋瑛的情况,先听见秘牢大门外有些响动。
“是崔少卿准允人犯过来探望冯小姐的。”
“开门吧。”
铜制大门从外被人拉开,隋瑛阔步走进来,还穿着昨日那套侍女装,只不过手上和脚上都戴了铁链镣铐。
秘牢有六间房,只一间门外站了衙役。隋瑛的目光立刻锁定过去,果然瞧见冯嘉幼站在小窗后,正眯眼盯着她。
隋瑛的眼神刚起变化,冯嘉幼甩了个难看的脸色给她,又“砰!”的关紧窗。
隋瑛面露尴尬,慢吞吞走到门口,罚站似的,不敢敲门,也不说话。
过去许久,冯嘉幼才起身冷着脸给她开门。
隋瑛已经很庆幸了,她最清楚冯嘉幼的脾气,眼下若非情况特殊,她能十天半个月不理人。
“念念,你打我吧!”隋瑛进去之后,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脸上招呼,“我不听你话,把你也害了。”
冯嘉幼没将手收回来,在她脸颊使劲儿拧一把,凉凉一笑:“我是真想捶你一顿,可锤了没用,你隋瑛是谁啊,谁能管得了你啊?”
隋瑛羞愧极了:“我也不想的,昨天瞧见你恍恍惚惚的模样,就想着替你出口气。”
“我讲过多少遍,近来我总睡不好,才会精神恍惚。”
“好端端你为何睡不好?还不是因为廖贞贞抢了沈时行吗?”
“我和沈时行……”
冯嘉幼心道也怪自己,没有对隋瑛讲过自己和裴砚昭之间的恩怨。
隋瑛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透露出去,裴砚昭指不定会暗中害了她。
“我和沈时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冯嘉幼怕她往后再执着此事,惹出其他祸端,郑重道,“他是什么身份,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想跟他,我只能做妾。吴江冯家再凋零,也没有给人做妾的女儿。”
隋瑛张口想反驳,却又没话说。
自冯阁老去世,冯嘉幼在生活上变化不大,她母亲家中是江淮富商,冯家也有不少产业,银钱她是不缺的。
需要用权势才能得到的,譬如京城最紧俏的衣裳首饰,出自名家的字画玩物,隋瑛总会为她抢一份回来。
可唯独婚事,隋瑛帮不了。
嫁给普通官宦人家可以,沈时行确实是极不容易的。他父亲乃从二品玄影司指挥使,手中攥的是实权,与他相配的,应是权臣或公爵之女。
比如廖贞贞,父亲是兵部侍郎,再有一两年,应会升任兵部尚书。
再比如隋瑛自己,祖上是开国大将,后代再不争气,也照样世袭镇国公。
冯嘉幼自嘲:“沈时行本就不是如今的我能肖想的。”
也根本不稀罕,沈邱一家没有好东西,沈时行也不像表面那么干净。
“但廖贞贞实在过分……”隋瑛原本又要骂,想起她已死于非命,改为一声唏嘘,“罢了,人都死了。”
“说起来,你有看到凶手么?”
隋瑛摆摆手,叹声“倒霉”:“我才刚进廖贞贞房间,感觉背后有人靠近,都没来得及回头,那人给我一手刀,我就没了意识。”
她也是醒来后才知道廖贞贞被杀了。
“那你的伤?”冯嘉幼看向她包扎好的手臂。
“应该是凶手用匕首割出来的,崔少卿说伤口上有迷药,溶于血,能让我昏迷更久。”
冯嘉幼靠墙坐着,凝眉思索,预知梦里透露过真凶是谁么?是她想不起来,还是原本就没有结果?
她问隋瑛:“崔少卿有没有向你透露,凶手是怎样杀死廖贞贞的?”
多知晓一些细节,她或许可以想起来。
因为凶手认识隋瑛,知道茶楼是隋家的产业。也知道朝局,清楚玄影司会咬着隋瑛不放。没准儿就是她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
隋瑛摇摇头:“我进去时,崔少卿正要派人前往廖侍郎府。我出来时,玄影司关于本案的卷宗,才刚拿回来。”
才拿回来?冯嘉幼有些诧异。她知道玄影司昨夜让谢揽去取卷宗和认罪书的事儿,以谢揽的能耐,竟会被为难到现在?
“他瞧着可还好?”
“谁?你说谢司直?一宿没睡,除了有些倦意,其他看上去挺好的。”隋瑛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方才遇到谢揽,还道了谢,“玄影司碰上他这样憨直的人,估计也是没辙。”
“憨直?”冯嘉幼好奇她是如何做出的判断,未来会官拜首辅的人,不可能憨直。
“砰砰——”响起敲门声。
押送隋瑛的衙役在外提醒:“您该回牢房了。”
隋瑛刚要说“不”,冯嘉幼起身拉着她一起往外走:“崔少卿是看我面子才准你来的,赶紧回去,别让人家难做。”
她将隋瑛送到大门外,没着急回去,立在屋檐下稍稍环顾。
雨后凉风习习,吹散她的思绪。
小时候,她在大理寺待的时间比在冯府还多,爷爷闲暇时,总爱牵着她的小手在刑房和牢房外漫步,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惨叫,教她做人的道理,那些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岁月,如今想来,也是难忘的回忆。
“冯小姐……”
陈寺正匆匆赶来。
冯嘉幼收拢思绪,望过去,眼皮儿便是一跳。昨夜下着雨,又黑,她没仔细瞧,陈寺正摔的真不轻。
他原本是个干瘦的形体,脸上也无肉,看着有些刻薄,现在两侧脸颊肿胀发亮,白馒头似的,反而显得可爱了几分。
隋瑛走远了又拐回来,同样盯着他看:“您就是陈寺正?瞧瞧您这惨状,为了不去救我,您也是下了血本。”
她玩儿似的掰着手腕,铁链子叮铃哐当,眼神挑衅:行啊,怕玄影司不怕我们镇国公府是吧,给本小姐等着!
陈寺正讪笑,不敢接她的目光,暗叹自己比窦娥还冤,他是真的摔了一跤,并非故意不去。
有冯嘉幼的认罪书在,有理有据,哪里会不敢去?
可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连崔少卿都对他含沙射影一番,只夸赞谢揽。
这些本该是属于他的功劳,全被谢揽给抢了。如此一寻思,心里头更恨!
冯嘉幼将隋瑛拽回来,上前行礼:“大人寻我有事儿?”
陈寺正忙不迭说道:“是崔少卿派我来问问,冯小姐的病好些了没,是不是可以……”他没说下去。
“可以什么?”隋瑛问。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去领板子了。”冯嘉幼直言不讳,抛给她一记白眼,“你不知道我写这封认罪书,是要挨板子的吗?”
那些繁琐枯燥的律法条例,隋瑛原本真不清楚,但崔少卿适才提过,她已经牢牢记在心里:“那也再等等啊,你还病着。”
“等不得。”陈寺正浮肿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冯小姐越早去翻供越好,就说昨夜天寒吃了些酒,脑子不清楚乱写的认罪信,顶多拉去刑房打十个小板子,就放回家了。”
无关奸|淫罪行,女子被打板子,不必除衣。又是在刑房内,可以避着人。
冯嘉幼点头应“是”,明白他是崔少卿特意派来提点自己的。
“本案特殊,死者牵扯到兵部侍郎、玄影司指挥使、镇国公三家,很快就会发酵起来,还不知上面会有什么指示。再拖下去,冯小姐可能就得上公堂受审了。到时候,那封认罪信便不是藐视王法,而算作诬告。”
诬告自己也属于诬告,此乃冯阁老当年编纂的法典。陈寺正看向冯嘉幼,“《问刑条例》里写的清清楚楚,三十大板,当众,以儆效尤。”
本朝大小法典,冯嘉幼背的滚瓜烂熟,原本就打算上午就去领板子的,只不过刚吃过药,怕吐出来,才没慌着过去。
“你不要再扯我袖子,都快被你扯破了。”她拍隋瑛的手背,“吃这一次教训,往后可长点心吧。”
隋瑛无力的松开手。
冯嘉幼见她这般沮丧,心又软了:“打小板子罢了,我从前试过,还没有夫子拿戒尺打手心疼呢,养几日便好了。”
她其实并不柔弱,会些花拳绣腿,也懂得骑马射箭。
大半个月来睡不安稳,身体虚,才会淋场雨就病倒了。
……
崔少卿独自在二堂等着她。
冯嘉幼进来时,穿着簇新的石榴红袄裙,妆容精致,尤其是胭脂与口脂涂的尤其用心,不说气色极佳,至少看不出几分病容。
崔少卿原本是板着脸的,此时略有和缓:“本官还以为,你会将自己折腾的凄凄惨惨,跑来讨我可怜。”
冯嘉幼上前跪下,伏地磕头:“即使我有千般理由,错了就是错了,领罚是应当的。”
崔少卿端起茶盏:“哦,你错哪儿了?”
冯嘉幼仍然垂着头:“爷爷一生热衷完善法典,最是厌恶有人玩弄律法,谋取私利。而我却为一己之私,利用大理寺。”
不曾听到回应,她继续道,“当然,大人您肯出手,是因为您知道此案任由玄影司去办,有可能令真凶逍遥法外。而镇国公年事已高,或许还关系着边塞稳定。”
稍待片刻,崔少卿才慢条斯理地道:“哦?那你觉得本官就没有私心?”
冯嘉幼这才抬起头,笑出一对儿酒窝:“我自然知道崔叔叔心疼我啊。”
“总算露出本性了,你一副稳重模样,我还真不是适应。”崔少卿瞥她一眼,“起来吧。”
待冯嘉幼站起身,他又说,“杖刑是免不了的,闹得动静大,盯着的人多,少一板子都不行。而且正如你所言,敢做就得敢当,若老师尚在,你只会被罚的更重。”
冯嘉幼忙说“是”。
崔少卿拂了拂袖,撵她去刑房:“领完罚,回家去闭门思过!”
冯嘉幼又应了声“是”,转身出了二堂的门。
东花厅开着小半扇窗,冯嘉幼听见拉动椅子的声响,下意识转头望过去,瞧见有男子刚好走到窗下。
看清楚时,他已经背对冯嘉幼站着了,手中似乎拿着一本册子在读。
从官服制式分辨,应是谢揽。
方才听隋瑛说,谢揽折腾一夜,才从玄影司拿回本案卷宗,崔少卿一贯体恤下属,必定教他先去休息,他却还在翻看卷宗。
冯嘉幼赞叹的同时,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了个招呼,道声谢。
想想此刻不便打扰,她忍住,继续往前走。
刑房位于大理寺仪门与大堂之间的区域,她懒得多走路,准备直接从大堂穿过去,恰好与从前院儿赶来的陈寺正走了个对脸。
陈寺正赶紧拦住她:“你先别去!”又绕过她疾步走到二堂门口,急切道,“少卿,玄影司凌百户来了,说要督促本案进展,就从督促杖刑开始。”
挨板子虽不对外,可没说不许官员进来参观。
何况人犯是从玄影司手中带走的,依照法典他们确实有权利督促。
冯嘉幼原地站着,低头看脚尖,心中没有太多意外,裴砚昭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作贱她的机会。
“但是凌百户手持可在皇城之内通行无阻的玉昭令,带了整整一队人马闯入!此时全在前院列队,将刑房给围了起来!”陈寺正甚少见这种场面,还以为大理寺被查抄了,“您看冯小姐这杖刑……”
原本这板子悄无声息就打完了,如今却要逼着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前去领罚,连陈寺正这种不讲德行的人,都觉得实在太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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