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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亦师亦父


 张雪霁心里压抑得厉害, 难受,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难受。m他还牵着谢乔乔的手,手指顺着她小巧的手掌, 掌根,然后摸到她手腕上的伤口。



 都是很久之前的伤痕了,摸上去有点粗糙, 起伏不平。



 道载学宫是明令禁止灵根移植的, 张雪霁自己也对灵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所以一直不清楚移植灵根在下层修真界中是如此盛行的事情。



 盛行到一个孩子也知道灵根很值钱,可以换钱。



 小孩子哪里知道灵根的价值呢?他们就像是现代那些偏远地区宁愿下田种地也绝不去学堂的小孩,成长环境注定了他们只能看到眼前, 根本想不到‘未来’这么远的事情。



 这些东西张雪霁当然都是知道的。念书的时候资料上面有写,在学宫学习的时候,也有偏远地区的同学感叹过类似的事情;但知道归知道,张雪霁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到那种被大环境推着,除了绝路而完全看不见另外一条出路的感觉。



 他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没有与这个世界上的人感同身受过任何的情绪。



 谢乔乔偏过头,疑惑的看着张雪霁。



 张雪霁抿了抿唇, 松开她的手腕——他小声:“我没有在占你便宜, 就是……想摸一下你的伤口。”



 谢乔乔:“嗯,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发传单吗?”



 她举起自己手上的那叠宣纸,有些疑惑的问张雪霁。



 张雪霁看着那叠宣纸,终于想起了他们是来办正事的。他从谢乔乔手上拿过那叠宣纸,将它们塞进自己袖笼中:“等我们发完这些传单, 黄花菜都凉了。鲛人女王不是希望我们打入黎明会内部, 帮她寻找煽动鲛人逆谋的罪魁祸首吗?那她也不能白拿好处——想办法联系上她, 让她通知她的护卫队当一下演员。”



 “上次新抓的那批黎明会成员还没到杀头的时候, 我们假装被护卫队抓进去,然后带着那批人逃出关押之地。救了这么多同胞,他们肯定会带我们去见更高级别的成员。”



 谢乔乔皱眉:“你不是说了教唆他们的人是秦生吗?”



 张雪霁:“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不论我的猜测是真是假,我们都要想办法见一面秦生,弄清楚他的真实想法。如果只是为了完成考核就要搅乱一个国家,这种事情还是尽早阻止为妙。”



 二人还需隐藏自己和鲛人女王的关系,所以在进入行宫之前一定要避开黎明会的人。不过有谢乔乔在,张雪霁倒是丝毫不担心会被黎明会的人抓包;在夏泽国,大概还不存在强到能瞒过谢乔乔的感知力,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人。



 进入行宫范围后,护卫就明显多了起来。张雪霁正想着要编个什么借口混进去时——谢乔乔伸手抓住他衣服后领。



 她个子不如张雪霁高,张雪霁被她拽着衣服后领,不由得吃力往后仰了仰身子,茫然:“乔乔?你干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子失重感突兀的包围了他!张雪霁都没来得及害怕,眼前视线晃了晃,等他二度脚踩实地时,就发现他已经在行宫顶端的宫门处了!



 张雪霁回头,后面就是万丈深渊。他有点头晕,扶着谢乔乔的肩膀,语气虚弱:“我们刚刚是,咻的一下就飞上来了吗?”



 谢乔乔点头:“御剑飞行。”



 张雪霁的表情看起来更虚了:“我们真的有踩到飞剑上吗?”



 谢乔乔:“我踩到了,你大概没有。我召了本命飞剑,要比用其他灵剑更得心应手一些。”



 她所谓的得心应手,就是从‘三秒登顶’变成‘一秒登顶’,但就结果而言,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她看着张雪霁苍白的脸,微微皱眉,关心了一句:“你没事吧?”



 张雪霁摆手:“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哕!”



 他冲到一边,扶着一根柱子开始吐。但因为胃里没什么东西,张雪霁吐了半天,也只吐出来一些清水。



 谢乔乔迟疑的反问:“没事?”



 张雪霁用手帕擦嘴,倔强:“没事。”



 最后还是谢乔乔去敲宫门。张雪霁本来还担心他们这样上来,会不会过于唐突;结果谢乔乔刚敲宫门没多久,宫门就被打开了。



 之前给他们带路的女官出现在二人面前。



 她虽然体态娇小,但却能轻易的独自打开巨大沉重的宫门,脸上还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并向二人略微欠身:“谢姑娘,张公子,我们陛下知道你们肯定会再回来,所以特意命我在此等候。”



 “请随我来。”



 重新回到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两边墙壁上的形象图张雪霁已经看得都能背了,故而他的目光一开始就落在了宫殿尽头的那尊黑色铁王座上。



 张雪霁:“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嗯,这个王座,是按照女王陛下的意愿修建的吗?”



 女官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是按照谢先生的设计图修建的,包括台阶上那些人生箴言,也是陛下托谢先生写的。”



 张雪霁一愣:“……我记得当初道载学宫派出来帮助陛下修筑行宫的那位先生,并不姓谢吧?”



 “是的,那位先生姓黄。”女官脸上的笑容除了一如既往的温和得体之外,更添了一丝回忆往昔的怀念。



 “谢先生是陛下的第一位老师,大约是在三百年前,他第一次来到夏泽国,在夏泽国停留了二十年。我的蔽阵之术就是谢先生教的,谢先生性格风趣幽默,很讨人喜欢——和张公子性格很像呢。”



 张雪霁感觉自己被夸,有点不好意思:“哈……哈哈,是这样吗?”



 一直沉默不语,甚至连主动开口都很少的谢乔乔,突然破天荒的主动问问题了:“关于那位谢先生,你还知道什么吗?”



 女官有些诧异,就连张雪霁也错愕的看向谢乔乔——谢乔乔面色不改,黑沉沉的丹凤眼眨也不眨的望着女官。



 任何人被谢乔乔这样盯着,都会莫名的压力变大。即使是这位女官也不例外。



 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随即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回答谢乔乔的问题。毕竟在来之前,女王陛下曾经叮嘱过,面对这位谢姑娘——若她问起关于谢先生的事情,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官:“谢先生为人亲切良善,教人东西也并不看重学生的身份。当时不只是女王陛下可以跟在谢先生身边学习,哪怕是长老会的余孽和我们这样出身低贱的奴仆,甚至包括那些天生灵力低微的鱼头鲛人,谢先生都一律平等视之,尽心尽力教授自己的阵法所学。”



 “与人族贸易,建立海城,这些也是谢先生教我们的。谢先生是我见过最温和,最好脾气的人类。”



 “当时爱慕谢先生的海族不胜其数,陛下也说过,如果谢先生愿意留下来,她可以当皇后——不过都被谢先生拒绝了……我们到了。”



 三人走到了铁王座阶下,女官止住话题,做了个请的姿势:“陛下说只见谢姑娘,劳烦张公子继续在这与我一起等候了。”



 张雪霁看向谢乔乔,谢乔乔却还看着女官。见女官止住话题不说了,她才慢吞吞收回视线,没头没尾的接了一句:“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



 千品山。



 虽然名字只有一个名字,但实际上,千品山却是由二十余座山峰连绵构成的巨大山脉。虽然地处偏僻的明匣洲,但灵力却很充足;只可惜这样充足的灵力,却和人类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座山隶属于一位大妖,山内的灵力自然也属于那位大妖



 山脉深处,人类止步。哪怕是资格最深最老的猎人,也绝不会进入九合溪的源头。但是今日,九合溪的源头却不复往时热闹,只剩下浓重的血腥气。



 穿一身白衣如雪的高大青年,单手握成拳头抵着唇,虚弱的咳嗽起来。他坐在溪边,另外一只手还浸在溪水里,从手腕蔓延到掌心的伤口已经不再往外流血,但皮肉翻卷的模样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怕。



 当然,与其柔弱外貌更加不符的,却是青年身后巨大的吊睛白额虎尸体。



 那只老虎尸体有一座小茅房那么大,衬托得青年都显出几分娇小。而在老虎尸体周围,散发着微弱灵力的法阵残余正在缓慢消失。



 即使阵法已经停止,残余的杀气也震慑得四方小妖不敢靠近。



 青年静静等待掌心的阵眼血痕被冲洗干净,随后才把手从溪水中拿出来,用干净的纱布将其包扎起来。



 包扎完伤口,等到需要将纱布打结时,青年便低头咬住纱布的一端,试图用单手将纱布打劫。他的左手似乎受过什么旧伤,一度使不上力气,弄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将那截纱布绕进接口。



 实在是绕不进去,青年叹了口气,吐掉自己嘴里的那截纱布,抬头看向对面:“我说,嗯——小姑娘,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不要求你报恩,好歹过来帮我包扎一下吧?”



 蹲在溪水对面的小孩儿——也真亏了青年能一眼认出她是个女孩——瘦弱贫瘠的个子,穿着打满补丁的不合身的衣服,头发剪得乱而短,说是狗啃都算是夸奖。



 在凌乱的刘海下,她那双少见的,纯黑色,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冷漠警惕的盯着青年。那眼神明显不像是在看救命恩人,倒像是看猎物的眼神。



 在青年带着笑意无奈的吐槽完那句话之后,小孩儿也只是冷淡的补充了一句:“我自己也能解决它。”



 青年:“但是会被吃掉一只眼睛哦?”



 小孩:“一只眼睛和性命相比,不算什么。”



 她的回答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甚至成熟到了令人与之对话都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青年抱怨:“明明眼睛这么漂亮,却一点也不珍惜。”



 小孩没有回答,冷冷的盯着他。青年叹了口气,没办法,只好自己继续努力——他的左手不太受力,每次捏着纱布一角小心翼翼将其塞进扣口时,手腕总是抖得很厉害。



 最后也不知道失败了第几次,青年都已经自暴自弃的准备放弃包扎了;小孩忽然三两步跨过溪流,走到他面前,抢过他手里的纱布,三两下给打了个死结。



 青年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死结,陷入了沉默。



 小孩抬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好了。”



 青年晃了晃自己包扎好的手,笑眯眯看向小孩:“我姓谢……嗯,你可以叫我哥哥,或者叫我老师,快叫一声来听听?”



 小孩没有说话,但是看向青年的冷漠眼神,明晃晃的表达了她绝对不会叫的意愿。青年看出来了,倒也没有勉强,只是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



 青年:“哦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小孩:“我姓谢,没有名字,我在家里排第二,她们都叫我二娘。”



 青年:“那总要起个名字吧?老是叫二娘算怎么回事呢?”



 小孩蹲在溪边洗自己手腕上沾到的血,语气冷漠:“无所谓。”



 青年也在她旁边蹲下来,饶有兴趣的提议:“反正你也觉得无所谓,那不如我替你起个名字?我们遇到了也是缘分嘛,我想想——叫乔乔好不好?”



 “我老家那边有句诗,念‘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乔木是一种树,可以长得很高很大,希望你以后也可以像南山的乔木一样,长得高大漂亮,怎么样?”



 小孩洗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青年:“那不应该叫谢乔吗?”



 “我觉得叠字更可爱一些。”青年弯弯眼眸,笑容温和,“乔乔,这样念起来,可亲可爱,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进了,多好啊?以后你会交到很多好朋友,要是都‘谢乔谢乔’的叫你,听起来就怪陌生的。”



 她没有拒绝这个名字,只是低下头去继续面无表情的洗手:“我不会有朋友的。”



 青年:“那不好说——我看面相很准的,我看你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朋友,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唉你喜不喜欢小孩子啊?不喜欢的话那儿孙满堂就算了——换成大富大贵吧。你以后定会成为一剑劈开人家的楼院,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就抛出一袋灵石做赔偿的大富大贵之人。”



 他碎碎念,话很多。谢乔乔活了这么几年,头一次遇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么多话;没什么别的感觉,主要是觉得他好烦,太自来熟,还有……奇怪的熟悉感。



 谢乔乔也说不上是哪里熟悉,但就是觉得这个人自己应该认识。



 她洗干净手上的血,站起身,沿着九合溪往下走。青年背著书箱,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



 青年:“你接下来要去哪啊?回家吗?”



 谢乔乔:“我没有家。”



 青年:“那你要去哪啊?”



 谢乔乔答:“我不知道。”



 虽然是不确定的回答,但从谢乔乔嘴里说出来,就莫名的有一种坚定感。好像她并不是不知道去哪,而是已经找到了去处一般。



 青年打了个哈欠,三两步绕到谢乔乔面前,半蹲下来,笑眯眯的看着她:“既然没想好去哪,那要不要跟我走?”



 “我姑且算是存了一点闲钱,够我们两个生活。相遇就是有缘,你还没有拒绝我给你取的名字呢,说明我们两就是缘分很足的嘛!”



 谢乔乔并不理会,绕开他继续往前走。被默不作声的拒绝了,青年也不气馁,三两步追上谢乔乔,单手背在自己身后:“考虑一下呗,你一个小孩子,要在外面的世界生存很不容易的。”



 “我真的是好人,你看我刚刚还帮你解决了那只大妖,不管怎么看都不算是坏人吧?”



 谢乔乔均匀的脚步停下。她一停下脚步,青年也跟着停下脚步,歪过头笑眯眯的看着她——谢乔乔道:“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所以不必对我好。”



 青年眨了眨眼,在谢乔乔面前又半蹲下来。他个子很高,在营养不良发育贫瘠的小孩面前,就算是蹲着也不会比谢乔乔矮多少。



 谢乔乔平视着青年的眼睛,对方浅色的眼瞳在森林太阳的光线照耀下,如同一颗剔透的琥珀。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和平温柔的注视着谢乔乔,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谢乔乔疑惑了。



 青年:“你不用给我任何东西。”



 谢乔乔:“为什么?”



 “阿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饭,有人对你好必定就是图谋你身上的东西。”



 “我确实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你好,但理由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我不信。”



 被不信任了——青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皱着眉陷入沉思。但他并没有思考多久,很快便轻轻握拳一锤自己掌心:“有了!我给你发个心魔誓吧?”



 谢乔乔:“……心魔誓?”



 她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虽然因为年龄尚小,谢乔乔还不太明白心魔誓是什么东西,但也只觉大约是个很重要的契约。



 青年兴冲冲的点头,当即咬破自己食指,凌空画出一串符咒。他身上的灵力很微弱,从指尖倾斜出来时,会有一种微妙的涩滞感。



 符咒串联成法阵,聚合在青年掌心,同时天地间也感应到了这股力量——他眼眸注视着谢乔乔,许下心魔誓:“从今日起,我将成为你的监护人,保护你,抚育你,教导你。在你成长为真正独立高大的乔木之前,我会引导你行走于正确的道路上,不造杀孽,不食恶果。”



 “我将承担监护人的责任,在你独立之前扮演你人生中的师长,朋友,乃至父亲——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们会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而绝不会越过雷池半步。如果违背誓言,那便让我半生谋划,功亏一篑。”



 他掌心的阵法渐渐收小,烙印进他掌心的生命线和命运线之中;青年的命运线很怪,是虚实两条缠绕交汇,虚短实长。



 在法阵消失于他命运线之中时,谢乔乔不自觉的伸手捂住自己胸口。冥冥之中,她与面前这个男人被某种看不见的关系捆绑——被天地认可的心魔誓将他们的命运线帮在了一起。



 那是谢乔乔第一次明确的感受到,她和这个世界上的某个人建立了‘关系’。不是像自己和阿娘,哥哥,还有妹妹们那样,被血缘强行捆绑起来的关系。



 阿娘经常说,母亲生孩子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但面前这个人有很多个选择。他在很多个选择中选择了自己——并在往后的时间里,严格的遵守了他当日许下的诺言。



 他是教谢乔乔识字习文的老师,是陪谢乔乔下棋玩游戏画画的朋友,也是照顾谢乔乔生活起居,教她人情世故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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