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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韩菁二十三岁



  (一)



  韩菁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二十三岁这样的年纪披上婚纱,更没有想过会在t城以外的新加坡和除去莫北以外的人结婚。虽然她也不曾敢设想过和莫北结婚。



  然而只能说世事太无常。她此刻恰恰就正笔直站在新加坡沈家的客厅里,双臂两侧平伸地由着领命上门的裁缝为她度量尺寸。沈炎坐在一边沙发上,单手撑额看着她,膝头上还摊着两本由名师精心设计的婚纱样册。



  这就像是梦一场。而韩菁已经分不清以前和现在究竟哪个更为不真实一些。



  她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崎岖路上蔓生的情感就如牵牛花,倾尽自己全部的生命爬上墙头,只为了能再靠近阳光一点点;倾尽自己全部的生命热烈绽放,只是希望他可以更懂得她一点。



  然而终究等到枯萎,她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她理智上本不应该怪莫北,可是仍旧觉得难过与委屈。她也想过怨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久的时间里,只知道任性发脾气,却没有开口的勇气。然而在他深邃如海的迷人眼眸之下,她根本就连走上前抱一抱的力气都失去。



  她没有办法再呆在t市,再待下去,她所有积聚起来的力量都会再度在莫北的温柔之下土崩瓦解。



  韩菁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年,莫北打理生意的手腕已经很成熟。他在那年春天还清了从莫伯父那里借到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并且把自己公司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以及买了一栋别墅,只等装修完毕就从莫家那个庭院里搬出去。



  她下午从莫伯母那里得知了消息,等到莫北晚上回来,他还没把外套脱掉,她就已经穿着大大兔子耳朵的拖鞋冲了过去,然后紧紧抱住他的腰,仰脸看着他,眼睛里蓄满泪水,嘴巴抿得很紧。



  “你要搬出去自己住了吗?”



  莫北一怔,把她腾空抱起来,眨眼间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他则稳稳地坐在了沙发里,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地笑:“是啊。”



  她的眼睛迅速红了一圈:“我不想让你走。”



  莫北看着她,露出很安抚的笑容:“我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菁菁的。”



  但明显没有效果,韩菁揪住他的袖子,声音已带哭腔,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我不想让你走。”



  “这样啊……”莫北微微歪了头,做出思考的模样,“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那边住?”



  她抿着唇,显然被这个问题为难住。她的眼光扫过楼上莫伯父待的书房,又扫过外面正在培育花栽的莫伯母,又转回来,眉头紧紧蹙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搬出去呢?这里不好吗?”



  “这里很好。但这里是你莫伯父建造的家,现在小叔叔已经到了一定年纪,也需要自己建造一个类似这样的地方。”



  她不再问下去,眼泪满在眶里不肯滴出来,很有可怜巴巴的意味,就像是羽翼未丰的雏鸟在秋风萧瑟中等待救援的模样。莫北不忍看下去,正要安抚,她开了口,语气很坚决:“我要和你一起住。”



  这句话明显是在心里挣扎衡量了很久才说出来,但有些出乎莫北的意料。他微微一顿,柔声问:“那莫伯父和莫伯母呢?”



  韩菁咬着唇又纠结了片刻,然后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的袖子攥得更加紧,语气坚决得就像是宣誓一般:“我要和你一起住。”



  莫北停了停,仔细瞧了她一会儿,亲亲她的额头,声音很温柔:“也好。”



  她自九岁起,到二十一岁止,满心满眼都只有莫北一个,流的所有眼泪都是为了一个人,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撞得头破血流。她因他笑因他哭,花了十几年的光阴,用尽十几年的气力,去追逐一个人的脚步。就像是在饮一杯甜蜜的慢性毒药,越陷越深,思念他迷恋他,固执成了偏执,乃至失魂落魄,没得挽回。



  她只觉得悲伤,无穷尽蔓延的悲伤。为什么她碰上了那一句她最不相信的话: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除了站在我面前的你。



  她已经为这个人哭过太多回,从今天开始再也不想为了他掉眼泪。



  去年秋天,韩菁在车祸的第三天与沈炎一起从t市飞新加坡,莫北和江南给她送行。那是她至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莫北。



  在那之前的几天他们两个就在无声地冷战。莫北在去机场的路上脸色也没有好转,戴着墨镜,一直到她安检离开都没有摘下。嘴唇微抿,一路无话。



  他这个样子,明显就是不悦。然而还有比他更不悦的人。韩菁一路也是绷着脸,在车子里的时候一直别着头看窗外,到了机场就一直看着安检口。总之视线绝对不与莫北交汇,话也不肯多说,一直同样的面无表情。



  于是打圆场的任务就落到了江南的肩上。他笑意融融地问她:“这次去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韩菁的目光转到江南的脸上,平静地说:“再不回来了。”



  “又在闹脾气。”江南拧拧她的脸颊,被她皱着眉挣开,他也不在意,看了眼沈炎,又笑着说,“越大越长回去。以前明明逗一逗还能笑的,现在都成冰山美人了。”



  韩菁面无表情,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我没在闹脾气。我说再不回来,就是再不回来。”



  她的语气史无前例的决绝,沈炎张张嘴,仔细审视了她一会儿,仍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扭头去看莫北,后者一身休闲服,完全无动于衷。他只好再转头,同沈炎道:“菁菁过去之后麻烦肯定少不了。有事的时候记得给这边打个电话。”



  沈炎清淡地笑:“好的。不过凡事还是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同意了才可以说。”



  沈炎说得很准。韩菁拒绝t市的一切消息,也禁止他向t市透露消息。就连她接受沈炎的求婚以及生了一场大病这样的事,莫北和江南都是在三个月之后才得知。



  沈炎求婚是在他们抵达新加坡的七天后。那天他拖着韩菁一起去超市,准备做一次丰盛晚餐。但韩菁胃口恹恹,唯一肯吃的蔬菜只有一个土豆,唯一肯吃的肉类只剩下一个牛肉。回到家后沈炎把这两个东西穷尽了花样,光是土豆就做了五道菜式,炝土豆丝,土豆炖牛腩,炒土豆块,拔丝土豆,以及土豆汤。



  韩菁看了以后啼笑皆非,连连称呼他沈大厨,后又改口叫神厨。



  沈炎在厨房里折腾得辛苦,韩菁也很买账,尽管没有多大食欲,还是每个菜都吃掉一点,炖牛腩和土豆拔丝更是多次动筷。



  席间很轻松。沈炎回顾起和韩菁一起游览欧洲列国时遇到的趣事,餐厅里便时不时会有笑声听到。到饭尾的时候,沈炎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手工的陶瓷杯子。那只杯子很眼熟,眼熟到韩菁觉得和十七岁那年他送给她的那一只非常像,像到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是那年我做的后来送给你的那一只。”沈炎笑了笑,“是去从国内过来那次,去机场之前我去接你,从你的房间偷到了这里。”



  “……”



  “这个杯子里其实有个小玩意儿。”他微微眯起眼,用指腹最敏感的地方仔细按着杯身下半部分,片刻后突然用力,很快“咔嚓”轻微的声音响起,纹着青花的杯身有个地方被按塌,露出里面一个狭窄的缝隙。



  他把那个缝隙朝下晃了晃,片刻后真的倒出来一个小玩意儿。



  是一只三色金的三环镶钻戒指,每环都镶满细碎的钻石,金白交错,精雕细琢,即使在柔和的餐厅灯光下也依旧闪烁耀眼光芒。



  韩菁望着那只钻戒,没有动。



  眼前的架势一看便知下面将要发生些什么,她没有喜悦和激动,但也不见得就很反感。只是潜意识下依旧有些失措,总觉得这样是否太早。不过她的脸庞一如既往的细腻柔和,嘴唇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莫先生说你有和我结婚的打算。但我觉得求婚这种事,应该我来做比较合适。”那只戒指被他平托在掌心,美丽精致得让人迷炫。他的声音低沉,并且带有极难得的温柔,温柔到近乎蛊惑,“这只钻戒不是很名贵,但是是用我那年暑假打工的全部薪水买下的。我想了一周,也不知道该怎么求婚才合适。我知道你不喜欢太花哨,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会打动你。”



  “现在你也许觉得年纪还小,结婚的事还很遥远。可对于我来说,我从没有这么渴望想要珍藏起一个人,这种渴望已经浓烈得我再也忍不住,想要开口求婚。”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声音恳切到虔诚,“韩菁,你嫁给我好不好?”



  韩菁从来没有怀疑过沈炎的情感。



  他看着她的时候通常眼神都很收敛,然而她即使是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动一动,他也能在同一时间里快速察觉。



  那一晚沈炎眼底的情感就像是汪洋恣肆的大海,深邃而且浩瀚,情意不加掩饰。他一直都维持着手托戒指的姿势,一直在等待她的回答,眼睛也没有眨。他那张脸庞英俊,加上这样的目光,即使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这样第一眼见到他,也许也要动心。



  韩菁盯着那枚钻戒,微微歪着头,陷入沉思。良久之后视线终于慢慢转回到他那张好看的面孔上,声音很沙哑,不过很清晰:“……好啊。”



  她很平静地说出来,沈炎却像是受到了震动。一时口不能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相信了她说的话,眼睛连闪了好几下,动动唇,说:“……谢谢。”



  他微微低头,用微凉带汗的手握住她的,把戒指一寸寸仔细套上去。



  如果按照沈炎的本意,那他估计想当天求婚的下一秒就拉着韩菁去教堂。只是考虑到韩菁腿伤未愈,他们的婚礼还是不得不定在当年冬天。



  然而没有预料到的是,等韩菁腿伤痊愈后,她却又开始生病,病势前所未有的凶猛,连带婚期又不得不顺延到次年春天。



  几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她这回生病大半部分都是心理原因在作祟。高烧不退,食欲不振且呕吐不止,头疼得快要爆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韩菁几乎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就像是一片千疮百孔的树叶,仿佛稍稍错开眼,就可能随时会离开。然而她的态度又一如既往的强硬,没有回旋余地,没人敢劝她看看医生。



  沈炎那天从外面回来,轻敲卧室门而后推开,一眼扫过去,柔软大床上躺着的人几乎毫无生机。他的面色陡然变白,快得近乎小跑过去,拍了拍她的脸,手指触及到一点温热,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的动静不小,睡得再沉的人也能被吵醒,更何况是浅眠已成习惯的韩菁。她缓缓睁开眼,微皱着眉,声音带着久病不愈的沙哑:“怎么了?”



  沈炎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甚至分不清谁比谁要更凉一些。他的眉头蹙得很紧,声音努力维持平稳:“韩菁,你吃点药好不好?我请求你吃点药好不好?”



  他长这么大,从未这样开口求过人。他刚刚从外面回来,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就过来看她。此刻坐在她床边,眼眸深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以及显而易见的心疼。



  韩菁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又不会死。”



  “但是我很害怕。”沈炎小心劝说,“你的病症很好治,医生说不管是传统疗法或者是西方疗法,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好。吃药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发生。给你调配的药都不苦,都包着糖衣,或者有点儿酸甜。如果你还担心,给你开的处方,你吃一剂我就跟你一块儿吃一剂好不好?”



  他静了静,又轻声开口,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吃药呢?”



  他拽过抱枕垫在坐起身的韩菁的后背,敛起眉眼,表情不复以往淡定。韩菁看看他,说的却是无关的话:“我答应你求婚答应得很快,你是不是倒是觉得不安了?”



  “……是。”沈炎很想否认,然而他在她的眼睛底下根本说不出假话,最后只能低低承认,“我求婚的把握只有一成。没想过会中奖。”



  “觉得我是因为赌气?”见沈炎迟疑片刻后点头,她睫毛也不动一下,又说,“那你还求婚?”



  “万一以后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了怎么办?我那天的手心其实和今天一样凉。”他握住她的手,目光平视她,“你喜欢莫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并且你到现在还是喜欢他。”



  他提到莫北两个字,韩菁依旧没有动。只是稍稍转了眼去看窗外,微微抿着唇良久都没有回话。



  “其实你可以不答应求婚。给我希望再让我失望会很残忍。”沈炎轻声说,“韩菁,我最后一遍问你,你究竟会不会跟我结婚?”



  韩菁扭过头对他笑笑,说:“我既然答应嫁给你,除非你婚后对我很不好,否则我不会离开你。”



  沈炎望着她半晌,又沉声开口:“那如果万一莫北抢婚呢?你还会不会嫁给我?”



  韩菁抬眼看他,目光流转却不答话,明显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又顿了片刻,才垂下眼,低低地说:“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抢婚这种事呢?”



  沈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加评论。



  韩菁终究还是顺着沈炎去了趟医院做了次全身检查。



  对韩菁而言,她从小到大的生活都称得上优渥。来新加坡之后,沈炎心细如针,将她的生活安排得滴水不漏。没有来新加坡之前,莫北疼爱她,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甚至都无需说出来,莫北便已经将东西送了过来。



  只不过沈炎不知晓,她其实极端排斥与身体检查有关的一切人事物。



  她恐惧医院,医生,药片,乃至温度计。五岁那年父母去世对韩菁造成了心理创伤,医院等于死亡,医生等于宣判死亡,药片不过是死亡的催化剂,这种执拗得彻底的认知即使是莫北暗中请无数心理医生治疗也无济于事。



  然而儿童又一向是流行性感冒的青睐对象,即便是被呵护得关怀备至的韩菁也难以逃脱。十三岁那年冬天韩菁大病一场,治愈后不瘦反胖,但却是折腾得莫北清减了一圈。



  韩菁明明烧得脸颊通红,却态度强硬地拒绝测体温,全程只能靠莫北的手背和额头帮忙估算;随后她又拒绝吃药,嘴巴闭得比贝壳还紧,全程只能靠家庭医生熬得极烂的药粥来辅助治疗。更不要提打针吊点滴,那根本就和韩菁绝缘。



  饶是莫北再耐性十足,那段时间也被韩菁磨得脾气都没了:“中药不喝西药不吃,我给你治病比对付公司那群顽固不化的老头子还头疼。”



  韩菁回答他的是抱住被子翻个身,然后调整了姿势继续睡。



  这些过往对于如今的韩菁来说,已经既不想再提也不能再提。她很沉默地跟着沈炎把身体从头到脚体检了一遍,全程都拧着眉头。韩菁等待体检结果的时候,沈炎离开了好一会儿,回来时怀里抱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韩菁终于忍不住,如果此刻眼前有张桌子说不定她早就掀了:“这些药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能不吃吗?”



  沈炎很镇定:“从医生的角度看,不能。刚才我被告知,你有胃炎胆囊炎贫血,此外还有生理失调以及轻微心肌炎。但是这些药我可以陪你一起吃。你吃一份我吃一份,这样可以吗?”



  “……”韩菁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走。



  体检只是个开场,后头还有连绵不断的噩梦。除去吃不完的瓶瓶罐罐,沈炎还给她弄来许多汤汤水水。韩菁数次想反抗,但只要她一冒出要推拒的意思,沈炎就把那把药片和汤水弄成两份,一份递给她,一份自己作势喝下去。



  他这种行为让韩菁非常恼火,但又发作不得。这样过了一周,韩菁终于爆发:“你可以了!你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沈炎被她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好容易才绷回面皮,继续搅着汤汁:“可以啊。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咱俩私奔。”



  “……沈炎!我在说正经的!”



  沈炎压根不理会她已经快要竖起来的眉毛,只云淡风轻地说:“这药……这汤水里含有一部分雌激素。你看,我已经跟着你喝了一周。如果你想让我变得半男不女,那我每天就陪你一起喝半碗。”



  “……”



  韩菁被沈炎压制得没有反抗之力。她对着他,无法像对莫北那样蛮横。而沈炎再温柔,也不会像莫北那样没有底线的纵容。



  韩菁与沈炎相处,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便转嫁到了沈炎身上。她只觉得轻松。



  又过了几天,韩菁的身体状况自我感觉有所好转,江南突然打过电话来。



  韩菁在看到来电的那一刻,脸色就刷地冷下来。



  江南的说话声音不复以往吊儿郎当,一副“你需要好好解释”的口吻:“菁菁,这真不是你的风格。”



  韩菁当时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捏着电话漫不经心作答:“我的风格这几年早就变了。”



  江南忍住怒意:“这样大的事情,如果我不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告诉我和莫北了?”



  “我说与不说,你们总会在事情前一刻知道的。”



  江南终于气急败坏:“韩菁!你给我从新加坡回来!你不能嫁给沈炎,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不能?”韩菁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让我不要找一个像你或者小叔叔一样的人。沈炎哪一条不符合你们的审美标准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听你们的话?”



  江南被噎得半死,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你还真想来真的?”



  “我哪里像是来假的?”



  江南再次忍不住地气急败坏:“你那么多年喜欢的都是莫北,现在要嫁给沈炎??行啊你,来来来,你好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话说出来,双方两边都静默了片刻。韩菁受到震动的时间比江南预想的还要长,一整句分成了好几段才说出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南也跟着沉默,半晌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不少:“总之,你不能嫁给沈炎,菁菁。”



  “回答我!”



  江南沉默了一下,再叹一口气:“你那些小动作,谁能看不出来呢?你想要什么都给你,你回t市来好不好?”



  韩菁仰头望望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把饱满的泪水硬生生逼退回去,她的喉咙梗塞住,说不出话来。



  “至于莫北,我的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来。但是菁菁,你嫁给沈炎要做什么呢?要一个你不喜欢的玩具,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沈炎不是玩具。”韩菁冷冷地说,“跟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也不会不高兴。易宁喜欢你,嫁给你又有什么好受的?我干什么非要自讨苦吃?”



  江南再次被噎住,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要恼羞成怒了就来揭我的伤疤。易宁和我跟你和莫北不一样。是,你和沈炎相处也许会很轻松,不会不高兴。但是你也不会有多高兴。你这么偏执,所有高兴和痛苦,只可能来自一个人。有人可以将就,但是你不能。你年纪还这么小,做这么大的决定,以后会后悔的。”



  “我肯定不会后悔。”韩菁截断他的话,把手中的鱼食一把全部扔进池塘,“要想阻止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别再试图对我口舌教育了,我听不进去。”



  (二)



  韩菁把电话掐断后,把自己关在卧室中,拉了一整个下午的小提琴。她面前摆着琴谱,然而半点也没有按照上面所指导的行事,而是随心所欲地想用力就用力,想飙高音就飙高音,魔音穿耳让家中的仆人纷纷捂住耳朵避着走,她自己却是充耳不闻。



  第二天上午韩菁继续在卧室中进行毁耳不倦的魔音事业。小提琴在她手中俨然变成一把绝利匕首,杀得佣人纷纷天灵盖崩裂。然而终于还是有人不得不在死前最后一刻去敲她的门,毕恭毕敬地说:“韩小姐,外面有位叫莫北的莫先生要找你。”



  韩菁的弓弦猛地一拉,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莫北走进韩菁房间的时候,首先便闻到一股清淡的水果香。沈炎致力于让韩菁在新加坡受到无微不至的舒适照顾,连这样的细节也从t市照搬过来。



  而韩菁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脊背上的肩胛骨瘦成两片蝴蝶骨翼形状,怀中一把小提琴,她的手在上面拨弄,并没有回头。



  等他再走近几步,才发现她正用剪刀一根根地剪着琴弦。她明明看到了他的裤脚,闻到了他身上固有的,从来不曾改变过的独特清香味道,却一直都不肯抬头看一眼。



  然而这一刻在韩菁有些颤抖有些脱力的手中,恐怕一张纸也难以裁断。她越来越用力,却都是白费力气。莫北在她身旁跟着蹲下来,她垂着头,稍稍抬眼便又看到了他的浅色衬衫,修长匀称的手臂,他离她不远不近,呼吸平稳,她未曾抬头都能知道他在用那双再好看不过的眼睛看着她。



  莫北的确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片刻后低低地,缓声念了她的名字:“菁菁。”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像是含着蜜糖一样的呢喃出来。低沉动听,就像是他常常抚摸她额头的那双手一样温柔,十几年以来一成不变。



  韩菁死死压抑住呼吸和更咽,硬着后背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莫北伸出一只手,那五指修长分明,此刻正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背,制止她把琴弦继续减下去,他的声音柔和,再次念了一遍:“菁菁。”



  韩菁不耐,把剪刀无意间一扬,最尖锐的地方无意中碰到阻碍,她一怔,扭头,才发现莫北的手臂被划开了十几公分,血立即顺着纹路流下来。



  韩菁愣愣地看了两秒钟,剪刀和小提琴也跟着一股脑扔在了地上。莫北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血顺着指缝滴到地板上,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她终于肯抬头看向他,眼神有点儿迷茫。莫北神色平静,对伤处置若罔闻,手指倒是想要抚上她的脸颊,抬起来后才发现满手都是血迹,只能作罢。



  韩菁在他来新加坡之前,揣摩过他得知她结婚可能出现的数种情绪,设想过数种与他对峙的方式,却没有想象过,他在面对她与沈炎结婚的事实还能这么平静,平静得让她手足无措,平静得又让她咬牙切齿。



  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相距三米远。韩菁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同一个敌人谈判。神色冷冽,语气更是不善:“你来干什么?”



  莫北一手按在伤口处,专注地看着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也许比以往更要温柔几分:“我来接你回家。”



  韩菁别过脸拒绝同他对视,眼角就像是结着霜:“这里就是我以后的家。”



  莫北看看她僵硬的侧脸,过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出每一个字:“如果我说,我请求你,不要跟沈炎结婚,跟我回家,可不可以?”



  韩菁微微一震,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莫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面前,半蹲着,用尚且干净的那只手去拉她的手,温声说:“好不好?”



  韩菁眼眶陡然一热:“给我个理由。”



  莫北又看看她,韩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看他抬起她的手,把手心张开,在上面轻轻一吻。



  “这个理由够不够?”



  韩菁的眼睛瞬间睁大,微微张开嘴,说不出任何话。过了好一会儿,摇头,语气更咽,同时又坚硬:“你以前也常常做这个。这不是理由。”



  她推开他要走,被莫北抓住两只手臂强行按回沙发里。他很有技巧地压上来,握住她的手腕,固定她的下巴,眼睫毛微微低下去,慢慢挨近,在韩菁脸通红的那一刹那,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那这样,够不够?”



  韩菁的眼泪在他嘴唇离开的那一瞬间簌簌掉下来。就像是崩闸的湖水,一发而不可收。



  这一刻她等了那么久。



  韩菁死死咬住嘴唇,依然咽不下更咽的声音。莫北要把她环进手臂里,被韩菁猛地推开。他的动作顿了顿,取出手帕在她脸上一点点擦拭,动作一如既往温柔,一时没有出声。



  韩菁泪眼模糊,神情却始终倔强,那是她决定固执不听话时所习惯的神情,让莫北的动作稍稍一顿。



  过了片刻,果然她一把抹去眼泪,冷冷地看着他:“我不回去。”



  “为什么?”



  韩菁的声音冷冽得像块冰:“原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我过几天就要和沈炎一起去试婚纱,然后要跟他举行婚礼。”



  莫北看看她,又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在赌气,是不是?”



  他的眉眼温柔,手心温暖,却不复往日干燥,微微有汗湿。只是韩菁没有注意到,她使劲要抽出手来,却没有成功。她皱紧眉头使了更大的力气,终于摆脱了他。她要离开,被莫北拽住,紧紧抱在怀中。他伤口上的血迹沾染到了她的衣服上,但两个人都恍若未闻。莫北轻声说:“你没有话想要问问我?”



  韩菁用脚去踢他,但软绵绵地没有什么效果。这让她更加恼怒,答话也利落:“没有。”



  “可我有话想跟你说。”莫北把她的肩膀扳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我现在告诉你,我做过最后悔的就是娶了韩冰,让你跟着沈炎去了英国。我十分后悔,后悔得要命。”



  韩菁一动不动,整张脸冷凝成一块雕塑。



  “不要和沈炎结婚,可以吗?”莫北微微俯身,跟着把她倔强的脸也捧端正,他的额头贴上来,抵住她的,两人呼吸相闻,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的话温柔如昔,“剩下的都让我去处理。跟我回家,好不好?”



  韩菁望着他,眼角渐渐又有泪痕渗出来。直到面前的影像又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撇开了他的手。



  她后退一步,站在靠窗位置,静静地说:“我不。”



  她很想对他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难熬?知不知道我去年在这里差点死掉?知不知道我被韩冰像毒针一样的话刺得狼狈不堪,差点想要自杀?



  可这些她又都说不出口。她曾经卑微至此,懦弱至此,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如果用韩冰的话来讲,这一切都是她自愿去做,咎由自取。



  我曾经那样爱你,可你却在我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回头。



  韩菁只是狠狠地瞪着他,眼睛明亮蕴含水滴,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



  沈炎中午回来的时候,屋子中只有韩菁一个人。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安静的样子像是睡着。



  他思索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韩菁,我们该吃中饭了。”



  韩菁更加努力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我不想吃。”



  沈炎说:“勉强吃一点,厨师费了好大的劲做好的,总不能辜负是不是?不想下床的话,我给你把菜品端进来怎么样?”



  韩菁无奈,把被子猛地掀开,入眼的便是沈炎的那张脸。她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沈炎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她只得低下头,“我们去餐厅吃。”



  第二日,莫北被韩菁挡在大门外。韩菁在院子中发呆了半晌,找出一块素描板和两张素描纸,想象着沈炎的神态和五官开始一笔笔勾勒。她画得很仔细,但时常会停笔,托着腮发呆一会儿,然后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又重新捏住铅笔涂抹。



  傍晚时分沈炎回来,韩菁已把素描完成了绝大部分。她等他走近了,给他看成果,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很是充满成就感:“我画得怎么样?”



  “很好。”沈炎把画板接过去,仔细端详了半晌才说话,“怎么想起给我画像?”



  “今天突然想起来而已。”韩菁把铅笔收起来,说,“反正我也是闲着没有事做。”



  沈炎微微一笑:“那等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就给你找点事情做?”



  韩菁迟疑了片刻,还是说:“沈炎,莫北昨天来了新加坡,你知道的。”



  沈炎说:“然后呢?”



  “……你不想知道我们谈了什么?”



  “不想。”沈炎淡淡地,“但我想我可以猜得到。而且你现在为我画素描,让我想起来,我在你十九岁生日的时候答应过你,愿意帮你达成一件事。这个承诺到现在还没有兑现。那么现在呢?你预备拿这个承诺让我退婚吗?”



  他的口气些微尖锐,韩菁微微拧起眉,半晌才说:“我会跟你结婚的。”



  “韩菁,你告诉我,用你的真心话告诉我,你究竟想没想过要和我退婚?”



  韩菁抬头看他,沈炎眼眸深邃墨黑,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她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重新低下了头。



  “还是想过吧。”沈炎弯了弯唇角,无声而笑,“我问过你,如果莫北来抢婚,你会怎么办。我的直觉还是很准,是不是?”



  韩菁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几乎把嘴唇咬破,最后小声说:“我说过了,不会跟他回去。”



  沈炎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设想一下,结了婚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你以前满心满意都是你能跟他在一起,现在他终于如你所愿说了这样的话,你却又不要了,反而要跟我结婚。你说你要跟我结婚,我心里很高兴,可是高兴之后呢?我摸不准你的想法,我又很担心。”



  韩菁仰起脸,里面满满的迷茫,好半天才聚焦,仿佛是求救地看着他。沈炎别过眼,轻声说:“韩菁,你自己做决定。这两天我都会呆在公司里,不会回家。韩菁,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以后如果你决定要退婚,我不会不同意。但是如果你仍旧答应要和我结婚,那以后就不准再想着他。”



  他顿了一下,说:“你要想好。”



  韩菁一个人在偌大的宅子中呆了三天,没有任何事打扰到她的“考虑”。她从小到大只让别人为难过,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处理这样为难的事。每天除了吃睡之外就是在发愣,想得头都开始痛。



  中间莫北又来过两次,她拒绝见他。他那张好看到极致的面孔对她而言无异一种咒语,只要清浅地笑一笑,她的心理防线就功亏一篑。



  她想起她小时候,一次下学后回家,走进庭院中,莫北正半蹲着逗弄一只陌生又可爱的萨摩耶。



  他抬头看见她,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掐过最近一株植物上的一朵紫花,低下头把花梗塞到小狗的嘴里,然后拍拍它的脑袋,又指了指韩菁,拽住它的耳朵说了两句什么。很快短腿小狗就冲过来,在她面前一个急刹车,耳朵竖得很直,尾巴摇得很欢快,叼着花束,眼睛黑黑圆圆地望着她。



  韩菁忍不住弯起眼,蹲下身把花束接到手里,顺便把小狗抱在怀里,摸了摸它柔软温暖的皮毛。莫北洗了手走过来,拨了拨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说:“喜不喜欢?你给它取个名字?”



  韩菁仰脸看他:“就叫莫北好不好?”



  “可以。”莫北面不改色地点头,“等改天我再买只鸟,就叫韩菁,你说好不好?”



  她用指甲去掐他的手臂,想了想说:“那就叫如意好了啊。”



  莫北笑着又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喜欢就好。冷不冷?我们回屋。”



  回忆太重,从未褪色,每一次都仿佛历历在目,好像刚刚发生过一般。她摸一摸脸颊,甚至就好像那里还有莫北手心的温度。



  想来终此一生,她都无法真正放却。



  可她却也明白,沈炎那些毫无保留的行为。他的细致体贴与恰到好处的沉默。这座房子在最初住进来的时候本来还很空,然而短短半年里,沈炎就已经置办得满满当当,几乎全部都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妥帖得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人感到舒适的细节。



  那一次沈炎求婚,无疑是一箭三雕。别致创意不必说;如果她点头,杯子的寓意兑现,戒指代替杯子继续履行承诺;如果她不答应,那他的杯子也碎掉,他把礼物干干净净地收回去,不会留给她任何念想。



  沈炎是个干脆果决的人。



  (三)



  三天后,沈炎回来,韩菁已经把行李整理好。其实她除了证件和手机以外也没有什么必须要拿走的。沈炎坐在沙发上,看她拎着一个轻巧的手袋下了楼梯,没有说话。



  他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中,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表情沉寂淡然,很好地藏起所有情绪。



  韩菁站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握紧手袋轻声说:“……我下午两点的航班。”



  沈炎“嗯”了一声,淡声说:“和莫北一起?”



  “不是。我自己回去。”



  沈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扭过脸,整个人都隐在了暗处,淡淡地说:“一路平安。我叫司机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可以。”



  沈炎坚持:“我让司机送你去机场。”



  韩菁没有勇气去看他。她走出客厅,沈炎跟着一起走出去。两人等着司机把车子缓缓开过来,韩菁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终于望向他,轻声说:“……对不起。”



  沈炎别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嗓音低沉地开口:“以前我总是认为是我做得不够好的缘故。后来我发现,即使我做得再好,只要莫北还活着,或者假如他甚至是死去,你也不会肯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一丁点。我知道你曾经试图挣脱过,否则你不会答应我当初的告白。我也以为我有了机会,但我到头来还是发现什么都是白费。”



  韩菁没有办法回答他。



  他说得都对。



  岁月的力量无法估计。二十多年的相处,即便是水滴亦石穿,更何况她那些日积月累过的执念。



  有些事有些人,早已经牢牢铭刻住,从最顶层到最底端,每一寸记忆里都渗透着痕迹。时间只能让越来越多的想念在不可遏制的一次次回忆里沉淀,不管之前是悲还是喜,都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烙印,除不去也抚不平。



  刻意保存的东西,总是先失去。刻意想要做到的事,常常做不到。她是个再倔强不过的人,亦难以做到。



  大概韩菁的一句道歉根本弥补不了沈炎心情不佳的百分之一。他说完那段话后就一直冷着脸,容颜像是一块完美的冷玉,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等到韩菁上了车,引擎发动,他却敲了敲车窗,看着她把窗户降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淡淡地:“我很想最后给你留一个比较好的印象。可惜我不是圣人,没办法看着你离开还能笑出来。”



  他直起身来,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笔直挺拔,头发在风中微微吹动,他的声音沉稳:“再见,韩菁。”



  韩菁回了t市,出了机场却没有立即回别墅,而是直接又打车去了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最近的车票,然后便漫无目的地上了车。



  她在上车前,在附近的银行取了足够支撑一个月花费的现金。又把手机关机,拒绝任何人联系。她现在心烦意乱,不想说话不想动也不想被任何人碰,带着这样的心理上火车无疑很难熬,韩菁中途果然忍无可忍,旅途还没走完她就下了车。



  这里离t市已经不算近,莫北如果要找她,至少也要花费一些时间。而等他找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估计已经离开又去了别的城市。



  韩菁历来注重享受,虽然是随便挑选出的城市,但她的衣食住行都务必要做得精益求精。她也没有理财观念,于是手里的现金还没到半个月就花完,只好再次去自助取款机取款,然后再次带着现金去另一个城市。



  如此过了两个月,已经到了暮春时分,莫北还是没有找到她。



  如果她没有从新加坡回来,那今天应该是她和沈炎结婚的时间。精挑细选慎而重之选出来的日期,新娘却不告而别。她无从得知,她这样一去不回,沈炎该怎么对全家交代。她一直任性,却不代表她不会愧疚。她欠了沈炎那么多,小到那副至今没有完全画好的素描,大到今天这场缺席新娘的婚礼,已经多得数不清。



  大概以后也没有再能偿还的机会。



  想到这些,连购物都没了兴趣。韩菁早早回了酒店,下计程车的时候才发现手袋里的钱包不翼而飞。



  她一时愣住。把手袋翻来覆去倒腾了两遍,还是没有发现钱包的踪影。韩菁脊背一凉,所幸口袋中还有几张零钱,匆匆付完款回到酒店,重重坐到床上,又把手袋倒腾了几遍,终于认清了被偷的事实,忍不住捂住眼睛一声长叹。



  她的手袋完好无损,大概小偷的手直接从开口处伸进去,准确地把她的钱包夹出来,再混入人群溜掉。万幸的是银行卡和身份证并没有放在一处,而现金也所剩无几,她的损失并不算大。



  然而她一旦挂失银行卡,就意味着要暴露自己的行踪。以莫北的能力,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她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韩菁没有想到莫北会来得这样快。她在挂失的两个小时后就有人站在她的酒店房间前规律地敲门,轻敲两声,停顿两秒,再轻敲两声。



  韩菁透过猫眼看过去,莫北站在门外,微微侧着头,敛起眉眼,双手抱臂,修长手指在手肘处一下下敲点。她屏住呼吸不动,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透过猫眼像是直视到她的眼睛里,让韩菁立时绷直了身体。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清楚:“菁菁,开门。”



  韩菁没有动。



  “钱包都丢了,我如果不在,你明天还有没有钱吃饭?嗯?”



  韩菁皱起眉头,笔直地站在门口,还是没有动。



  莫北微微歪头,思索了一下,眼睛里忽而温柔满溢:“你一个人跑出来已经两个月了啊。昨天我给你定做的婚纱都做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呢?”



  这一次韩菁终于不情愿地开了门。堵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什么婚纱。”



  莫北嘴角含笑地看着她:“纯白色的婚纱。还有漂亮的簪花和鞋子。你一定会很喜欢。”



  韩菁的口气还是很冷:“如果我不喜欢呢?”



  “喜不喜欢总要回去才知道,是不是?”莫北上前一步,松松环住她,见没有反对,紧了紧手臂,拉着她一起进屋关门。



  她被他安置在腿上,他的手指拢过她的头发,韩菁不动,还是眉眼清冷,两秒钟之后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莫北一把捞紧她,把她又重新固定回怀中,韩菁又挣扎,再失败,这一次放弃,再开口时没有半点软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莫北很仔细地瞧着她:“江南来这里开会,他那两天就住在这家酒店里,早餐的时候见过你一面,只是你没有看到他。”



  “那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他给我打电话,我立刻就过来了。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了,就在你楼下的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包丢了?”



  “你的银行卡挂失,不是钱包丢了是什么?”



  韩菁面无表情,眼睛望向一边,半晌之后话说出口,硬邦邦地:“我不想看到你。”



  “可我想看到你。”莫北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亲吻,他的嘴唇温软,就像是绵长的丝线,触感一直绵延到她的心尖上。莫北再次紧了紧怀抱,叹了口气,柔声说,“我很想念你。”



  韩菁看起来还是不为所动。



  “这次不问我来这里要做什么了?”



  韩菁尝试着动了动,还是没能挣脱他。她踹他一脚,反倒被他连双腿也一并收拢住。她终于被迫放弃,冷着脸说:“我管你来做什么,和我都没关系。”



  莫北轻轻地笑,不再答话。嘴唇一点一点触碰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闭上眼。他的嘴唇和他的脾气一样温柔,蜻蜓点水一样,亦泛起层层涟漪。



  这个亲吻持续的时间那么久,久到韩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从内到外都在融化。就像是一杯热牛奶里的巧克力粉,一点一点相互融为一体。于是粉末不再是粉末,牛奶也化成了丝滑醇厚的可可色。再难分离。



  韩菁一夜难以成眠。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出一个问题,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又被莫北一把按住肩膀,他的手指柔韧灵活,等在她的领口处系完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才缓声问:“怎么了?”



  韩菁盯着他:“你昨天晚上说婚纱,什么婚纱?怎么会有婚纱?我什么时候同意……你,你娶我了?”



  她说到最后从脖子到耳根都变成了粉红色。莫北笑笑:“我把你从沈炎的手里抢过来,让你丢了一个婚礼,总得再赔偿一个是不是?”



  他的目光温柔,揽过她的腰肢,收敛笑意,看着她慢慢开口:“那么你呢,菁菁,你想不想嫁给我?”



  韩菁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汪洋恣肆,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眼泪又要没出息地涌上来,急眨了几下眼睛,把湿意逼回去,别过脸,慢腾腾地,细不可闻地说:“那你求求我。”



  莫北“唔”了一下,微微歪头想了想,片刻后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菁菁,我的公主,我的明珠,我的灵魂,求求你嫁给我,可以不可以?”



  韩菁的脸在那一刹那“腾”地烧成火红色。



  韩菁与莫北的相处渐渐回到了从前。但又比以前增加了一些东西。那天她和莫北一起窝在家中看电影,她枕在莫北的腿上,突然间回过味来,很快就想到了几个不问不快的问题。



  她的手撑在莫北的腿上,探身俯视着他那张很英俊的面孔,问了一个十分恶俗但几乎每个恋爱中的女孩都想要知道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真正喜欢上的?”



  莫北的眼睛眨了一下,一时没回答。



  韩菁向前逼近了一点,莫北不动声色地往后退。韩菁继续逼近,一直让他退到沙发背,两人额头挨着额头,眼睛贴着眼睛,她继续问:“你既然很早就开始了,为什么不是你先开口讲?还要让江南打前锋?”



  “……”



  “如果我不和沈炎结婚,你是不是就准备一直都不说?”



  “……”



  这些都属于说真话必死无疑说假话死必无疑的问题。莫北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回答。



  三个月后,夏日的阳光灿烂,别墅里的鲜花盛开遍地,层层叠叠的花瓣争先恐后肆意舒展,几乎要将枝桠压断。



  韩菁穿着白色的婚纱,长长的曳地裙摆浪漫让人遐想,每一处都堪称完美。香槟色的鞋子露出一角,上面的珍珠无声宣扬着美丽和宠爱。韩菁手握捧花,纤秀睫毛长长,笑容明媚,唇瓣弯起,就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莫北掐住她的腰肢,他微微偏着头,眉眼间都是温柔笑意。她搂住他的脖子,仰起脸就可以看到他,而未来的每一天也都可以如今天这般看到他,亲近他。



  以后,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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