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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父女(三)


 夜里的风会剥人的衣裳,呼呼灌进来,倾入人的肌骨里去。锦秋拉着帽沿,将那被冻得通红的小脸遮住,一双手又被寒风摧残,冷得直想缩到领子里去。


 “我这儿暖和,”赵臻伸手过去,十分自然地将她的手拉下来,用自己的手包裹着。


 锦秋心跳忽而漏了一拍,怔怔望着他,任由自己的手被捧到他嘴边轻轻呵气。


 她的脸倏地红了,嗫嚅道:“表哥,你?”


 “姨父传我们过去,不就是为了说婚事么?我同他将我被盐铁司召见的事儿一说,他定会同意。”


 锦秋见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得闭了口,强压下心里头的别扭,任由他拉着。


 后来赵臻落难时,便常忆起这个无月的夜晚。这只捧在手心里的冰冰凉凉的手,支撑着他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两人进主院时放下了手,被淡雪引着到了宋运的书房。


 宋运坐在书桌后头,双手交放在腹部端坐着,他的面色较前几日更苍白了,神色也有些奇怪,淡淡的,淡得疏离。李氏就立在他身旁,面上隐隐有得意之色。


 “你们随意坐罢,”宋运淡道。


 锦秋与赵臻各自落了座。


 锦秋一直盯着两人看,父亲分明就坐在她面前,她却觉着他离得那样远,好像他与李氏是一起的,她与赵臻则成了外人。


 各自敞开心门来大闹一场锦秋还不怕,怕就怕谁都关着门,芥蒂种在心里,久了情分就淡了。


 “姨父……”赵臻站起身,朝他拱手。


 “你们别说,我来说,”宋运抬手,示意他坐下,以说公事的口吻:“这么些年是宋某老眼昏花了,不知你们两个两心相悦,”他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继续道:“锦秋这些年在府里受了我这个父亲不少气,幸而有你这个表哥还心系着她,女大不中留,今后跟着你,宋某安心。”


 “父亲!”锦秋站起身,哑着声问:“您怎么了?”


 “没怎么,”宋运以帕捂口,又嗽了两声,李氏去斟茶,锦秋则紧走几步上前,抬手要为他顺背,却被他反手推出去。


 “退下罢,退下罢,”宋运连连摆手,道:“议亲下定等一应事宜都交由你母亲和你祖母料理,我要歇息了。”


 “父亲,父亲!”


 宋运没再搭理锦秋,由李氏搀着往卧房里去了。


 锦秋立在原地,目送宋运的背影,眼泪掉豆子似的落下来。


 父亲这不像是同意,倒像是被逼得没法子。是那日她的话伤着了他么?所以他才对表哥自称“宋某人”,所以才不想搭理她这个女儿?


 这些年,他们是互拿着刀妄图叩开对方心门的一对父女,你刺我一刀我还你一剑,谁也不让着谁。


 次日,李氏便将此事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起先不允,后听闻宋运已同意,便也没再说什么了。锦秋亲自给原先那几家送帖子过来求见的都回了帖说不见。


 李氏又让鸣夏多去宋运跟前走动,然而鸣夏闻不得那房里的药味,总是待不了一刻便要出来。李氏还以为宋运给了她脸色瞧,心里不快,便到宋运房里去闹说:“大丫头如今靠不上了,你还不知这府里谁对你最真心?鸣夏好心好意给你送药来,你也不给个好脸色!”


 宋运没解释,只是劝她道:“你若真为她着想,就该让她去见见我指的今年的探花郎,别成日里想着那些个够不着的。”


 “老爷你这话说的,我们鸣夏有什么不好,怎么就够不着了?”


 ……


 宋运心里有杆秤,世家大族都是人精,不是那么好笼络的,锦秋那是有人看得上,刘将军家的,国公府的,只要她伸伸手,就有人拉进去,所以他才对她的姻亲寄以厚望。但是鸣夏不是,没人拉她,她便是强挤进去了今后的路也难,就像他宋运,好不容易进了翰林院,却不上不下地熬着,进不得退不了,困窘得很。


 李氏和鸣夏看不透这一层,到底一同去了国公府,悄悄将锦秋要许人家的事儿告诉给了国公夫人秦氏。


 秦氏忙去问朱奥,朱奥听闻此消息,心头大震,敷衍说自己不喜欢锦秋这样的,秦氏气得大骂了他一顿。李氏忙在一旁规劝,适时将鸣夏塞过去给他,秦氏倒也没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去了。


 朱奥应付完鸣夏,立即便赶往王府,给周劭报信。


 一进王府,朱奥一口气没喘地将此事说给了周劭,周劭却是一笔没停,勾勒着他的千里江山图,只淡淡嗯了一声。


 “王爷,前些时候你不是还说要娶她为妃?现下怎么又不闻不问了?”朱奥恨不得将他的笔夺过来。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要成亲,”周劭睃他一眼,笔下继续皴染山石。


 朱奥气得一腚重重坐在椅子上,道:“我还不是为你?同你相交这么些年,就没见你对哪个女子上过心,连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厮,现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你还这样不紧不慢的,我替你着急!”


 周劭蘸了蘸墨,添了最后一笔,这才将笔搁下,对身边的小厮一招手,“他今儿火气大,给他上个菊花茶。”


 周劭说罢缓缓走过去,撩了袍子坐下,并不答他的话,反倒是问:“若是旁的事儿,本王或可做你的老师,但有一事,本王却需请教你。”


 “请教我?什么事儿啊?”朱奥指着自己。


 “风月场上这么些年,本王问你,你可有真心待过哪个?”周劭微微探出身子来,紧盯着他。


 “王爷这话问得奇怪了。”


 “就是问,”周劭微微嗽了一声,声音低下去:“心悦一个女子,该是怎样的心境?”


 朱奥愕然,盯着周劭,心想这人怎么总是问这样出人意表的问题。


 周劭被他盯得心虚,别开眼。恰好小厮奉上茶来,他端过茶来啜了一口。


 朱奥也端过茶水,抿了两口,才道:“王爷你知道我,女人在我这儿就是衣裳,衣裳么,再喜欢能喜欢到哪儿去,不过我听人说,若是爱上一个女子,便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跟得病似的。”


 周劭微微颔首,食指轻点杯沿,良久才道:“便是像诗经里说的那样,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正是!”


 “本王知晓了,”周劭说:“这事儿你不必操心了,本王已经答应朱国公来年便带你到黄河边沿几县去见见世面,你若有闲,不如多读读书。”说罢周劭便从书案上挑了几本讲水利的书,扔给他道:“这几本你先看着,看完了再来本王这儿取新的。”


 朱奥一直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周劭派人连着书送回国公府去了。


 人打发走了,周劭才终于得静坐下来,抚摸那被火燎着的疤。


 自那日从宋府回来,他便一直心中郁结,眼前总是她的影子。


 自小长在皇家的人,什么都唾手可得,没这么想要过什么东西,没这么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从未动用过私权的周劭第一回交代下面人为自己办事。其实赵臻之所以能被盐铁司看中,都是周劭先通了气的,他想要支走赵臻。


 赵臻陪在锦秋身边那么些年,可是他与她,才不过三面而已,锦秋心里的那杆秤,自然偏向她表哥,所以他需要一点儿时间同锦秋处一处,与他公平竞争。


 三日后,便有都转运盐使司张大人亲自将盐引送到宋府来,让赵臻预备着五日后走三艘船到江南去,若是此事办得好,那今后江南一带的盐运,便交给赵家了。赵臻自然应下,还留人用饭,自不必说。


 此事很快便传遍了宋府,宋运和老太太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李氏和鸣夏却是气得咬牙,原本只是劝宋运说赵臻兴许能成皇商,没成想竟成了真,现下李氏和鸣夏又眼红起来了。


 李氏心里有气,便说起鸣夏来,怪她前几日去国公府时只知道讨好朱奥,不知给秦氏卖个好,鸣夏心里有气无处发,恨恨地往汀兰院来了。


 临议亲了锦秋不想再起什么冲突,这些日子都有意躲着这母女两个。今儿才用罢晚膳便见鸣夏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那神色,好像自己欠了她几十万两银子似的。


 锦秋搁下象牙筷,淡道:“你过来做什么?”


 一旁伺候的红螺则是走到门口,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小姐现下正用晚膳呢,二小姐有什么事明日再来罢。”


 “你算什么东西?”鸣夏瞥了红螺一眼,骂道:“谁给你的胆子赶主子出门?当日入府时没人给你教规矩么?哦,我忘了,你这不是跟了姐姐这么些年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红螺咬了咬唇,正要反驳,锦秋却抢在她前头道:“鸣夏,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大可不必,自己受了气别到我院子里来撒野,更别往我婢子身上撒,不然可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你不客气。”


 鸣夏推开红螺走进来,冷哼道:“姐姐是瞅着自己未来夫君成了皇商,越发地硬气起来了?哼!”鸣夏嗤道:“即便成了皇商,那不也还是个商么,下九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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