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赵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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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沿海,夏日风一起,大有掀房顶的架势,狂风夹杂着细雨,没一会儿便大雨倾盆,哗啦啦泼在赵府门前,汇成一条小溪,流向低洼处。
一把被大雨打得伞骨歪斜的油纸伞缓缓靠近府门,伞下之人着一身打补丁的灰白色直?,衣摆处还淌了一浅子泥水。
“开门!快开门!”他抓着虎头门环重重叩击。
门拉开一条缝,一鬓发灰白的老人探出半个脑袋来,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衣裳空空荡荡,包裹着麻杆似的身子。因着这油纸伞漏雨,他的头发湿了,贴在面颊上,而他的两颊已不仅是消瘦,简直只剩下一层皮,最骇人的是眉骨吐出,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若不是这管家自小看着赵臻长大,现下只怕也认不出他来。
“二……二公子?”那管家望着赵臻,猛地拉开门,将自己的油纸伞撑过去为赵臻遮雨,老泪纵横。
赵臻对着管家扯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喊了一声:“李伯。”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管家扯着嗓子大喊。
瓢泼大雨还在下,整个赵府却沸腾了……
赵臻回府之后便昏天暗地地躺了三日,补药流水一般地往玉笙居里送,赵臻每回醒来却都只能喝下半碗。赵夫人看着形销骨立的儿子进不了东西,恨不得将他从床上拎起来,用漏斗灌汤药。
赵臻彻底醒来时,外头阳光大盛,刺痛他的眼,他有气无力地抬手遮了遮光,喊了一声:“娘”。
伏在床沿边哭得已睡过去的赵夫人猛地惊醒,一抬头见着儿子睁开了眼,扑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哭喊着:“儿啊!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赵臻泪水滚滚落下,轻拍着他娘的背道:“儿不孝,现下才回来,让娘忧心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赵夫人紧搂着赵臻,又哭又笑。
母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赵夫人才止住哭泣,将赵父和赵家大公子叫来,一家人围着赵臻,泪水涟涟,而后他便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同他们说了。
原来当日落水之后他被冲到下游,一个猎户救了他,将他带回住处——高山上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茅屋。
醒来后赵臻得了热病,又因在水中浸泡太久,后背开始腐烂,压根起不来床,他不得不在这茅屋里躺了三个月,病愈时人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后来又养了两个月才下得了山,便筹措了路费回家来。
赵夫人听得差些哭晕过去,赵老爷哄了几次才好。她亲自服侍赵臻用药用饭,闲话时将锦秋去儋州寻他,还差人将“他”的骨灰送回来的事儿告知了他。
赵臻一听见锦秋的名字,心口的血便翻涌起来,他抓着他娘的手肘,殷切地望着她问:“娘,表妹可来过?”
赵夫人摇头,叹道:“听闻她得知你去了,也病了,下不来床,”赵夫人用丝绢帕子揩了揩眼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道:“先前她还捎了封信来,娘为你收起来了,”说罢她便起身,在赵臻的书架上找出了那封信,递给赵臻。
这是赵臻才出船半月后锦秋写给他的信。
“表哥亲启”
望见这几个字,赵臻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信笺上……
是夜,锦秋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一弯弦月挂在天上,赵臻追着她大喊:“表妹,你别跑得那样快,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表哥!”睡梦中的锦秋伸手往前一抓,却抓了个空。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团漆黑,她于是坐起身,透过窗牖往外望,天上果然挂着一弯弦月,她的眼泪猝不及防滑落下来……
“表哥,我等不了你了,”锦秋喃喃着。
这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今日是她答应与周劭一同入宫觐见太后的日子,她早早起身梳洗,特地化了个桃花妆盖住眼下那团乌青,又梳了个望仙髻,簪一绿雪含芳簪,耳坠子用的白玉紫薇花,娇俏不输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周劭的马车已到了宋府门口,他从马车上下来,却并不走进去,只是背着手望着府门口。喜鹊纳罕,走上前问道:“爷,您为何不进去?”
周劭摆了摆手,因着上回那个吻,他竟有些不敢见她。
喜鹊咬了咬唇,退到一边儿去。守德也从马车那儿走过来,立在喜鹊身旁,压着声道:“诶,你觉不觉着咱们爷这几日有些古怪?前儿我也见着他端着本书看得微微笑,跟现下一模一样。”
喜鹊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爷那是爱书,读到精彩处便不自觉笑了笑,你瞎琢磨什么呢!”
“嘿,跟你说不通!”
喜鹊哼了一声,调过目光望向大门口,便见一身藕荷色散花如意云烟裙的锦秋走过来,而周劭竟迎了上去。
她望着锦秋,不住绞着帕子。这宋家大小姐脸盘子真圆润,然而圆脸盘子钝重,显得人不灵光,没什么看头,好嘛,这双眼睛倒是不错,有几分机灵,然而太机灵了宫里的主子才不待见呢!
喜鹊跟着周劭见过些世面的,环肥燕瘦各样的女子见过不少,横看竖看这宋家大小姐也就是个寻常闺秀,压根配不上自家王爷。
锦秋与周劭说了两句话,总觉着他身后一双火辣辣的眼看着自己,她越过周劭望向了喜鹊。
“锦秋?锦秋?”周劭轻拍了拍她的手肘。
锦秋这才回过神,收回目光望向周劭,见着他额上沁了一层汗珠子,便掏出手帕,为周劭拭汗。
“不劳烦宋大小姐,奴婢来,”喜鹊脱兔一般跑上前,抽出帕子也往周劭额上伸过去。
周劭眉头一拧,后退一步,自己从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的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目光落在喜鹊身上,有些不明所以。
锦秋也望着她,方才锦秋还只觉着这姑娘眼熟,现下总算记起她便是初遇周劭时他怀里抱着的那姑娘。
想起当日自己为这姑娘挤过毒血,摸过她腰身,锦秋不由对喜鹊生出几分亲切,于是含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梳着螺髻,斜插一支荷叶白玉簪,穿着一身簇新的天青色撒花罗裙,看着不像是个丫鬟,却也不像个小姐。她正疑惑着,喜鹊却是立即蹲了一礼,笑盈盈地道:“见过宋大小姐。”
喜鹊微微一笑时露出两个梨涡,很讨人喜欢,锦秋忙将她扶起,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喜鹊,”喜鹊仍笑着。无论何时,她见着宫里的主子和周劭总带三分笑意,因她心里明白,自己笑起来时最讨人喜欢。
周劭忽想起之前济世堂里锦秋救了喜鹊,骨扇对着喜鹊一指,道:“上回你重伤,幸得锦秋帮了把手才救回来,还不快向她道个谢?”
“不必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锦秋忙扶住即将蹲下行礼的喜鹊,又笑嗔了周劭一句:“说起来是王爷的功劳,那时若不是王爷抢了我的先,恐怕要耽误些时候呢。”
然而这话在喜鹊耳中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寻常女子在王爷面前断不会将话说得这样随意,可见这宋大小姐已将自己当作王妃了。
“大日头站着说话不热的慌?快上马车去,”周劭被锦秋说得脸热。
锦秋这便随他过去马车旁,周劭请锦秋先上,自然伸出手来让她搭着。
锦秋瞥了一眼他握成拳的右手背,那样有力的指节,偏配上了白皙细嫩的皮肉,不仅如此,大拇指上还戴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扳指,这样手她敢搭么?
锦秋扶着车门,跃上马车。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喜鹊眼中,她咬着唇,垂下头片刻,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张明媚笑脸。
守德在一旁看得发笑,朝喜鹊招了招手,道:“你瞧,我先前说得不错罢?不是她伺候咱们爷,净是爷伺候她了。”
“是呀,爷多讲究规矩的人呀,居然给人搭手,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喜鹊附和着,笑得却勉强。
守德听出几分醋意,揶揄道:“爷向来不许人近身,以往也不见你为爷拭汗,今儿怎的这样殷勤?”
“要你管?”喜鹊白了他一眼,手绢子一甩,往马车上去了。
守德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也上了马车。
宽直的大道上,三辆马车粼粼向前,两侧的花楼酒坊中丝竹之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飘渺女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马车里,锦秋手心冒汗,问周劭道:“王爷,你同我说说太后是怎么个性子,待会儿我也好留意些别犯了她的忌讳。”
“母后并无什么忌讳,你别像头回见本王那般梗着脖子说话便是了,”周劭故意打趣她。
锦秋白了他一眼,调过头去,撩了帘帷往外看。此时马车正行过十步桥,打眼一望便见绿沙河中两只大白鹅在嬉戏,长颈缠着长颈,身子挨着身子。
锦秋看鹅,周劭却看她,目光描摹着她身子的轮廓,最后落在她的单薄的肩头,往下,藕荷色的纱袖裹着若隐若现的一截藕臂,纤细的手腕,搭在腰侧的花骨朵一般的玉手。他自然而然伸过手去,轻碰了碰,手指微蜷,轻捏她的指尖。
锦秋回过身,面色倏地红了,想抽出手却又抽不出来,只得任由他拉了一路,直到西华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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