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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观亭月还是没能把古刀给当掉,倒也不是舍不得,原想直接换成银钱拿去买通衙役和知府,但倘若只是真金白银,反而没有古物来的有收藏价值,就怕这知府大人看不上眼,届时便得不偿失了。


 她在长街上踯躅踌躇半晌,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回到十字街后巷去摆摊。


 ——没办法,摊位每月一吊钱的租金,白白空着简直令人肉疼,就算没生意,站也要站两个时辰,她才能好受一点。


 已是天罡营入驻城内的第三天,百姓们似乎逐渐习惯了街上巡逻兵的存在,开始外出正常的采买做营生,集市里来来往往,南腔北调,什么声音都有。


 方晴在旁边给父亲看摊子,晃着两条小短腿,听观亭月讲早间在官府门外遭遇的经历。


 “真奇怪,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摊开掌心,不解地打量自身,“他们至于摆出那么大的架势来对付我吗?”


 “我猜,八成跟这个东西有关……”方晴说着,从桌下掏出一本崭新的册子,上面斗大五个黑字——《永宁战神录》


 观亭月:“……”


 什么玩意儿?


 “月姐姐不知道吗?是赵公子让人连夜书写印制的,近来大街小巷的货摊和书局全传遍了。”她唰啦啦的翻,“咱们家也去进了一批,卖得很好呢,昨日一抢而空。别说这姓赵的还真有经商的天赋,一方面还了你的人情,一方面还赚得盆满钵满。”


 观亭月感到胃疼:“我看他写这事儿其实就为了赚钱吧……”


 随后又涌起一股苍凉,自己作为书中的紧要人物尚且穷得叮当响,他一个旁观者却能拿她的经历大赚一笔,还有天理吗?


 倒是想瞧瞧写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内容,于是也捞起一本来看了两页。


 然而仅仅读了打头的几行字,她的眼睛就被灌了大蒜似的迅速辣住了,连带着五官也集体纠结起来。


 “……只见此女子容貌姣好,长发如瀑,立于月黑风高之下,凛凛有雄威,身姿挺拔宛若九尺……”


 观亭月脸色复杂,“容貌姣好我谢谢他,九尺是什么?关云长吗?”


 “生性疾恶如仇,脾气喜怒无常,沿途灭贼窝无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在书中,她不仅所向披靡,而且彪悍如虎,甚至几月前那场大战里现身替西南驻军击退了石善明,此后便一路追杀石军至此,因为觉得某地知县鱼肉乡里,还为民除害顺手将他的腿给废了,这都不知是哪个倒霉县官摔断了腿,也能冠在她头上。


 最关键的是,对方还写她倒拔过垂杨柳!


 观亭月终于从话本里抬起头,简直惊呆了,“这说的是我吗?”


 难怪府衙那帮官差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对劲,自己若换身行装,立地就能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魔头。


 边上摇着折扇的方先生哈哈大笑,“月姑娘别往心里去。”


 “这年头刚刚四海清平,大家苦了几十载,而今粮价好歹是降下来,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茶余饭后便也想听些有趣的英雄事迹,以此消磨消磨日子。那些个说书先生、文人秀才们,为了迎合世人的喜好,免不了要夸大一番,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出来。”


 明白了,她就是来取悦大家的。


 “倒也并非生气。”观亭月把书放下,叹息说,“我是发愁江流的事。”


 传些胡编乱造的故事还在其次,如今衙门口的差役对她戒备颇深,使银钱都难以搞定,再这么下去,她那不争气的弟弟可真的要废了。


 如果实在无计可施……自己怕是只有入夜闯一回官府的后院。


 *


 燕山坐在些微摇晃的马车内,听小贩叫卖的高嗓子从左耳窜到右耳,他身形岿然不动,在满世界的吵杂中略显烦躁地颦眉,半晌才瞥了眼旁边放着的小木盒子。


 那里面有三枚“白骨枯”,是刚从官衙仓库取来的。


 他拿在手上百无聊赖地掂转了一会儿。


 本来打算送去观家,一时却没计划好找个什么理由,总觉得若自己亲自出面未免前后矛盾。


 最好是让亲兵转交给观老太太,什么多余的话也别说就是了。


 燕山正思索着,不经意便望见站在行商如织,熙攘繁华里的观亭月。


 他登时便愣了一下。


 “吁——”随侍拉紧缰绳,玄马轻踱着步停在原地。


 亲眼得见之前,她所说的做买卖在燕山心中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或许是因为年少时那个嚣张跋扈,天之骄子的观亭月在他记忆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烙印,所以燕山实难想象她在吵嚷的街上迎来送往的样子。


 半个时辰前观亭月还在府衙外与一群急赤白脸的捕快对峙,眼下这么快又支摊做起了生意,看得出来她的确很缺钱。


 烈日当空灼烧,行人大多奔着那些卖凉碗子的去了,杂货摊一堆鸡零狗碎无人问津,连并排着做笔墨交易的瞧着都比这边红火。


 而观亭月既不揽客人,也不大声吆喝,就这么平平无奇地立在那儿,偶尔或有一两人上前,也是冲着她模样漂亮。


 燕山两指拂着帘子的一端,仅露出极窄的缝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窗外,听着喧嚣不止的人间烟火,不知在想什么。


 “让开让开!”


 街市中突然多出一道突兀的杂音,对方人多势众,还颇为不客气,见人挡路抬脚便踹,非得凭一己之力打造皇帝出巡时的排场来。


 *


 今天的十字街后巷不知是吹来了哪一路贵人,长街以北敲锣打鼓,一队身着大红短褐的汉子们举着“状元及第”的烫金木牌,喜气洋洋的招摇过市,平白让这逼仄的市集更加拥挤热闹了。


 永宁的乡亲父老们从没见过活着的新科状元,纷纷你推我搡地想去看稀奇。


 就在此时,一帮人逆流而上,气势汹汹且面色不善地朝杂货摊子而来。


 观亭月正翻闲书,对面一巴掌猛地拍到了她桌面,十根木棍子搭起来的小摊顿时有些岌岌可危。


 她将眼皮撩起来,恰与一双突出的金鱼目撞了个正着,瞬间感到有点伤眼睛。


 “阁下有何贵干?”


 大金鱼好似这群妖魔鬼怪的首领,年龄不上不下,然而头顶比较稀疏,周身的动作稍微大些,那盘起的须发便从头冠里漏了一缕出来,颇为滑稽的挂在额间。


 他眯着视线没说话,倒是身后某个脸熟的小弟忿懑地嗷嗷直叫:


 “大哥,就是她!”


 观亭月记性不错,这一位她还有印象,是上回便宜没占成被拧了手腕的登徒子。


 “噢,是你。”她嘴唇抿出轻飘飘的笑意,“怎么,找了五日才把人寻来给你撑腰吗?”


 “你!”男子这会儿有靠山在后,也不怕同观亭月叫嚣了,忙不迭朝大金鱼添油加醋,“大哥,你看,她便是如此侮辱咱们的,实在欺人太甚!”


 大金鱼一抬手,示意他闭嘴。


 继而冷眼上下探究地琢磨了一番,似乎也没瞧出眼前这弱质纤纤的女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姑娘,你大概不知,而今这一代已经归入我们‘瀚海帮’的地盘,对着我们帮里的人撒野,那可是得付出代价的。”


 别看边疆弹丸之地,着实是庙小妖风大,十几个黑帮为了一亩三分地天天火并。


 因此每每换了新帮派,如此场景都得重新上演一次,她总要费精力再动一回武。


 观亭月合上书册,将起身时忽又顿了顿,灵机一动,想走个捷径:“你们,没看过《永宁战神录》吗?”


 那小弟嚷嚷:“什么狗屁,听都没听过!”


 观亭月:“……”


 好吧,流氓是不读书的。


 所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该唬住的唬不住,不该唬的吓了一大片。


 她在心里把某位赵姓财主屠戮了一遍,轻描淡写地扶桌而起,“那上一任的‘天狼帮’临走前就没告诉过你们,十字街后巷,汤面铺旁的这个摊位,是碰不得的吗?”


 对方自鸣得意的冷笑:“那群野狗跑得屁滚尿流,哪儿还有机会说话。”


 观亭月掀开头顶的帘子,走出来,“是么?那就辛苦几位,记得要给往后的下家提个醒了。”


 男子闻言,立马狗仗人势地朝这大金鱼煽风点火:“大哥,你看她!她这是在挑衅我们!”


 “废物!”后者回头喷了他一脸,“连个娘们都敌不过,还好意思在这儿叫!”


 大金鱼咧嘴将垂下来的发丝又抹回光秃的头顶,阴恻恻地磨了磨牙:“好大的口气,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他朝周遭一声令下,“给我砸!”


 糕点铺门边的车马内,燕山撩帘子全程观看了这场大戏,不禁露出一丝冷嘲的兴味。


 随侍跟他日久,知晓他如此表情,便意味着行将有人要倒霉了。


 来者在说“砸”字时,观亭月惯性抬手将方晴一掩,护在身后。


 地痞中很快有三个自告奋勇地挽袖子上前,预备掀翻货摊,她空着手,立在原地不动分毫,两臂却突然朝旁一伸,招呼也不打,把左右两人各自的一条胳膊抻了起来,掌心一扣,沿着对方的大臂迅速拉至腕处,旋即猛地往下狠压。


 那是宛如铁钳子般的力道,四周几乎所有人皆听到了一声来源于骨节的清越嘶鸣。


 而观亭月却没停手,在惨叫响起前,她抬脚勾起地上的一节木棍,直直打在第三人肩头,将其斜里击飞出去。


 她这才利落地摔开两掌,把扣着的另二人一丢,倨傲地横身踏出一步。


 方晴躲在桌下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饶是也非头一回见观亭月动手揍人,当下仍旧忍不住跳起来想拍手叫好。


 三个小恶棍整整齐齐地倒在大金鱼脚边,捂着手心肩膀,滚来滚去地喊疼。


 他颔首扫了一圈,发觉两颊有被人啪啪打脸的耻辱,先就红成了一片,瞬间也不要脸了,“给我抄家伙!”


 毕竟对方赤手空拳,还不信□□凡胎抵得过钢筋铁骨。


 数十把险恶的刀枪剑棍闪着寒意凛凛的光,观亭月神情间却全然不在乎,在地痞们的“杀啊”山呼海啸卷过来时,她眼光向旁边递了递,指尖忽从地上筐篓中抽来一张备用的,铺摊子的旧布。


 寻常的六尺粗布于她手中仿佛化作了一席密不透风,又诡谲丛生的天罗地网,蛇信子般绵绵密密的打成旋,宛如前朝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将众人的兵刃狂风骤雨般尽数吞没了进去。


 满场的混混还在盯着自己空了的手发愣。


 观亭月拉着长布的一角,蓦地冲他们短促地笑了笑,“还给你们。”


 言罢,她将粗布春风化雨似的一抖,刀剑便齐齐飞了回去,精准无误地直奔自己主人,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砸向其胸口。


 偏生还把握得张弛有度,反弹回来的全是刀柄剑柄,分毫没伤到一人性命。


 十余地痞连半个招也没来得及出,就下饺子似的蹬着腿斜里往外摔,顷刻间围着那大金鱼的身周四散倒成一片。


 倘若仔细些观察,会发现群人还是呈扇形分布在杂货摊前面的,甚有美感。


 观亭月一搅粗布,长鞭般的收回搭在胳膊上,十分放松随意地看向不远处的大金鱼,她这一出手,竟是真的半寸未动。


 本着杀鸡儆猴的道理,特地留着这首领一人孤身站着。


 大金鱼环顾脚边一地狼藉的小弟,鬓角逐渐冒了汗,许是观亭月徒手接白刃的气场太骇人,他居然从对方眉目中品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张狂与乖戾。


 今日结束得快,尚能赶上一碗热茶未凉。


 观亭月本不想搭理那金鱼眼,留着他自生自灭自己滚蛋,可正在这当口,一队身穿捕快服饰的官差突然鱼贯而入,把战局迅速包围了起来,朴刀出鞘,戒备的对准场上的两个人。


 变故实在她意料之外。


 十字街后巷的打架斗殴向来层出不穷,平时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少插手……莫非是自己闹得太大了?


 观亭月能把一干宵小揍得血肉模糊,却不怎么想招惹朝廷的人。


 燕山看到这里,先前从容闲适的表情倏忽褪去,有心想插手。


 “月姐姐。”方晴挨到她身后警惕地问,“怎么回事啊?”


 “不好说。”观亭月不着痕迹地挡住她,打量周遭,“可能是官府看我们这边闹得厉害了,打算找几个冒头的。”


 “那怎么办?”她发现不远处是那一串红艳艳的“状元及第”,“难道是我们惊了状元爷的驾?”


 观亭月未曾轻举妄动,不置可否地开始谋划起后路,又觉得自己最近好不倒运,喝凉水也要塞牙。


 “月姐姐,状元的队伍好像愈发靠近了。”方晴在旁小声地给她提醒。


 “月姐姐,他们的轿子停下了。”


 “那是状元?状元出来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


 “状元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观亭月:“……”


 只见大红小轿里钻出个年轻公子,他自带三分的肤白清秀,生得颇为干净,通身的温雅和润是书堆中叠出来的气质,不过……就是年纪瞧着小了点,大不了江流几岁,脸圆圆的,额头方正,是大富大贵之相。


 观亭月有些不解地轻挑眉,便看这状元郎提袍而至,刚欲说话,大概是认为满地的垃圾有碍观瞻,先冲官差们吩咐:“把他们押回去,交给罗大人处置。”


 “是。”


 在混乱得摸不着头脑的人来人往中,彬彬有礼地状元郎面向观亭月,鞠躬一揖到底,竟还是个少年音:


 “月姑娘,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她面不改色地上下将他一端详:“我们从前认识吗?”


 状元郎掖着袖袍,闻言并不介怀,反而笑得很明媚,“月姑娘兴许已经忘了。”


 “两年前我赴京赶考,曾途径永宁,在城内遭逢地头蛇欺辱,多亏你出手相助,还赠与我路费盘缠……”


 “当日当时的情景,我多年来一直铭记于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回报这一饭之恩。”


 “何其有幸去年科考能高中状元,总算等到这个机会。”


 如此一提,观亭月才略微有了点记忆,“哦……我记得你姓白?”


 “在下白上青。”状元郎颔首抱掌,“此番是专程前来履约的。”


 她眉毛挑得更高了,好整以暇地静等下文。


 白上青落落大方地开口:“我想求娶姑娘。”


 燕山隐在车帘后的眉眼不露声色地闪过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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