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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黑山朝阳(二)



  “今儿是个喜庆的日子,你成人礼,宣布职业分配,还要让大家再正式认识你一次,所以啊,今儿要精神点,把你那个不三不四的头发拨开,露出脸,让大家瞧瞧,这就是未来的小沈老师。”朴海珍说着便拿梳子梳开了沈穗的额前流海,拨到两边,捏着自个下巴仔细瞅着,感觉这养十八年的猪猪是到了拱白菜的年纪了。



  沈穗则任由母亲给他打扮着,他没有反对朴海珍按照她的审美喜好来摆动自己的脑袋,因为他做了极大的抗议才使得自己的脑袋免遭剃头厄运。他非常安静地被打扮成一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子——在大妈眼里。但发现朴海珍碎碎念着要给他抹腮红时,他终于忍不了了。



  沈穗冲出了门外,与门外等了有段时间的沈舲四目相对,他郁结地看着沈舲咧开嘴毫不留情地嘲笑:“哥,你好像个花公鸡。”



  “不过你今天倒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发情求偶了耶,你今天是不是就要把新嫂子带回家?哇哦,好浪漫……”



  沈穗沉默以对,任妹妹百般挑弄也不吭一句话。稍后在全家四口人一齐去广场的路上,碰见了熟人,他也只是沉默地点头,遇上了父母的熟人,在等他们俩享受完了熟人的夸奖,他才会在背地一脚的催促示意下,蹦出个沉喑的“叔叔/阿姨好”。



  ……



  大黑山防护所一年中有三次盛会,元旦、新年、年中。元旦、新年都是庆祝又渡过了一年平安喜乐,区别在于阳历阴历,以及是肉罐头或是发冻肉。而年中才称得上真正的盛会,第一,宣布又有一批公民成年,可以加入拧螺丝的光荣岗位。第二,大家都能把自家的宝可梦亮出来,进行愉快的配对。



  正如沈穗读书不喜欢看导言,他同样讨厌听人说废话,在其他人可劲给致辞结束的朴委员鼓掌时,沈穗仍然以郁结的眼神望着几米之遥的母亲……头上的那列横幅。红底黑字,“第八十九届黑山防护所公民成年礼暨职业分配大会”。他郁结地发现“职业”那两个字正悬在母亲头上,完全,没有错过分毫。



  横幅上的“职业”两个字一直没挪开过朴海珍的头顶,沈穗的职业分配也一直没离开过朴海珍的手心。在得知沈穗的结业成绩是第二后,她第一反应便是光速地与校长打了个电话,第九次确认了校长会支持沈穗留校任教后,她才开始幸福地纠结为什么她的聪明儿子只拿了第二,并开始拜访在她小本本上的女孩的家长。



  “死孩子,这么不给妈面子。”朴委员在台上清了清嗓子,低头瞥见如一颗石头僵在折叠凳上的沈穗,发现他从头到尾竟是没有鼓过哪怕一次掌,便怨气地如此想到。不过并不打紧,大家都是一样的小板凳,倒也不会有谁看见朴委员她儿子没鼓掌。



  ……



  黑山防护所一年到头大概三四十个公民成年,而整个防护所总共就三千四百多人,宣布百分之一的公民成年,这件荣誉的事,自然要归到管理委员会委员长的头上。每当这位手很粗糙的张东晟委员长喊出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年轻人排众而出,颇是尴尬地站在台上,接受台下三千多个老少爷们、妇孺乡亲的审视。



  沈穗出生在冬天,实际上来说,他今天才十七岁零六个月大,于是在这一届人里,他是最小的那个,光荣地最后一个压台登场,胸口处最后一个别上光荣的红花。



  别完了红花,忍受过张委员长奇大的握手手劲,还要接过话筒,向台下众人以成年公民的身份介绍一下自己。通常来说,这是个毫无趣味的流程,在经过专门提点后,所有人都会以“我是某某某,热爱读书运动,希望为防护所大家庭做出贡献”这句话做复制黏贴。



  话筒第一个交到沈穗手里,他耷拉着眼皮,咳了咳,喂喂了两声,说道:“大家好,我是沈穗,热爱读书运动,希望为防护所大家庭做出贡献。”



  但笑眯眯的张委员长并没有把话筒拿走,因为沈穗还攥着,没松,他说道:“等等,我还没说我的梦想。”



  “啊……啊?你说你说。”委员长亲切地搂着沈穗肩膀,面对台下说道:“年轻人要有梦想啊,来,沈穗,你向大家说说,你的梦想。”



  在台上,肩膀被委员长搂着,沈穗忽略了台下母亲的疯狂眼神示意,咽了口唾沫,深呼吸,说得微微颤抖:



  “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勘测队员。”



  ……



  结业考试后,沈穗并未与他人般放肆地策马奔腾,他窝在西钟楼里,读着书,写着文章,他的文采极佳,加之沉吟了半月,出炉的文章令他自己重读时都要陶醉。他一字一句斟酌了出来,考究了出来,在今天,背诵了出来。



  这篇文章不长,因为沈穗知道或许要被打断,但张委员长却是静静搂着他肩膀,像聆听自家子侄一般,听完了沈穗细细地讲述他梦想的人生,听着他说,第一个十年,要埋首书桌,静听窗外风雨,青藤入眼,心有萌芽。



  “第二个十年,少年欲飞,穿山越岭的另一边,前行路上盼着青翠尽头。第三个十年,登顶插着父辈旗帜的山头,暮雨后还有朝阳。第四个十年,踏遍天下,走过的路即是传奇,仍怀希冀……”



  文章的末尾是一首诗,沈穗说到此处时,已是手攥拳,贴在胸前,指着心脏,大声说着,他要踏上地表,把地表清新的气息带进寂静一个世纪之久的防护所,他们的故土是地表,是那片也沉默一个世纪的黑土。子不嫌家贫,即使地上凶险,只要勠力同心,终将排除万难,沐浴光明。



  “啪啪啪……”掌声响起。



  当沈穗说到应当走出地表,建设黑土时,广场便瞬间静默了下去,仿佛是在无比认真地倾听,等到说完,依旧在静默,也没有静默许久后忽然爆发出的喝彩,就是静默着,而唯一鼓掌的那位,便是张委员长。



  “说的,蛮好的嘛。”张委员长伸出手,再次与沈穗握了握,握得很用力,握得沈穗掌骨痛。



  委员长握着手,笑着说道:“年轻人嘛,要有梦想,梦想去地表是好的,长见识!要有理想!理想为大家服务!顾好大家,小家,照顾好咱们黑山!这就是我的理想!”



  台下的朴海珍带头喝彩,拼命鼓掌,于是三千多双手集体鼓了起来。



  “也为年轻的梦想鼓鼓掌!”委员长举高左手,见氛围无比热切,又转身抚着沈穗后背,笑容诚恳,话里诚恳。



  “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沈穗如是听到。



  ……



  “不气盛你会死啊你!”朴海珍压低嗓子骂道。



  沈穗自坐回原位起,朴海珍便一刻没停地在他耳边训斥着,他面无表情地任其说来说去,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训了许久,朴海珍累了,结语道:



  “你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我本来想着你马上工作了,不用操心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懂事!你怎么就不懂妈的苦心呢?非要我调工作去接着管你吗?”



  沈穗咬着唇,刚才说了一大通,叫他嘴上很干,刚才被说了一大通,叫他心里很凉。结业考试没两天,朴海珍便跑来得意地告诉他,他工作必分配做教师,若不是正式宣布要到今天,否则朴海珍早广而告之,她家出了两教师,未来要出两管理委员甚至三个。



  心里凉倒不是说沈穗觉得他妈训他,毕竟当众宣告自己要与防护所的封闭地下决策做对抗,这是极不成熟,是很气盛的表现。但年轻人不气盛能叫年轻人吗?特别是乍听将来的工作日子竟也要继续那种沉默被训年复一年的生活,这叫他,心拔凉拔凉的。



  介绍完自我和梦想,再说一遍年年都会说的废话,发言稿感觉像是只改了年份,日期都不用改,每年都是六月三十日。之后才到激动人心或是又一次激动人心的环节,职业分配。



  为什么说又一次激动人心?因为当管理委员住在隔壁,谁家孩子分到什么职业,打听起来并不难,况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只是公开说了,板上钉钉了,心里才放心,那就值得激动。



  沈穗终于心有点激动,他说了那一通,在三千多人前说了一通,当然不是要教育谁,更不会认为声情并茂地背诵篇文章便能改变封闭地下的现实,但他梦想,但他希冀,那有一丝微小的可能,触动了张委员长,在分配工作念到他名字时,既有的现实得到改变。



  “杨淑静,经学业委员会裁定,管理委员会认可,该公民品德优良,学业优秀,兹聘为公民学校幼年学部,数理老师。”



  那位有着淑静性格的马尾辫姑娘,系着蓝蝴蝶结,红着脸,在众人欢呼庆贺声中,微躬腰,双手接过了系着红丝带的聘书,她秀气地抿着唇,含蓄地笑了,这一笑,便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沈穗,经学业委员会裁定,管理委员会认可,该公民品德优异,学业优秀,兹聘为公民学校幼年学部,文史老师。”



  沈穗惘然地被朴海珍笑骂着推着站起,机械地走到台上,机械地接过聘书,机械地站在杨淑静身边,而旁边这个娴静的少女,像是不好意思地仍绯红着脸,低下头,双手握着细细的聘书,任细细的红丝绦垂下,她蠕动着嘴唇,鼻翼可爱地翕动着。



  “等……等下。”她小声说道,淹没在人潮中。



  沈穗自是没听见,因为他满心的惘然,终于化作了满心的愤怒,于是他暴吼一声。



  “等下,喂!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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