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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兵部,宋震正在收拾东西。



  “老了,还想要什么体面。哎!早该走了!只是,看不到大唐令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盛景了。”



  他走出值房。



  外面一群官吏默默等待。



  宋震笑道:“老夫去了,哪怕是到了家中,哪怕是到了棺木中,就算是做了厉鬼,老夫也会站在坟头上看着长安,看着大唐奋起。诸君,努力!”



  众人行礼。



  “恭送宋公!”



  宋震摆摆手,笑道:“不用送,不用送,老夫尚能走!”



  他健步如飞往外走去。



  众人回身目送。



  苍老的声音传来:



  “少年从军,戎马半生,今日白发归。



  老夫不负大唐,不负天下!”



  ……



  数骑冲进了长安城。



  皇帝突然令重臣进宫。



  “国丈可知是何事?”



  天气冷,郑琦出来被风吹了几下,面色铁青。



  杨松成摇摇头。



  郑琦说道:“别是南征报捷的人来了吧?”



  杨松成淡淡的道:“水到渠成之事。”



  郑琦知晓国丈在谋划什么,“此战若是能让南周低头,南疆就太平了,以后就拿南疆叛军来练兵。如此,徐国公为节度使把握很大。”



  这话有些看轻徐国公张楚茂的意思,但杨松成却没异议。



  那个女婿当初也有些年轻才俊的意思,不过这些年下来,却显得有些江郎才尽。



  杨松成看了前方的左相陈慎一眼,“不到最后,不要得意。”



  这时一阵风吹过,郑琦缩缩脖颈,“那条老狗,陛下如今看他越发的不顺眼了。不过如今陛下又养了一条恶犬。”



  “老夫不喜欢皇帝的狗,以梁靖为最。以往帝王的狗多为酷吏,手段狠辣,不过倒也好收拾。”



  郑琦轻声说道:“那就是个恶少。”



  “酷吏行事残酷,有迹可循,总是在一个框子里游走。恶少不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行事无迹可寻。”



  “国丈是说田地之事?”



  “那些田地倒也不多,一家五姓都不在乎。可此事却在提醒我等,陛下养的狗,开始撕咬人了。”



  “那条恶犬,迟早有一日会被打死!”



  “罗尚书!”



  后面传来了梁靖的声音。



  罗才微微蹙眉,回身道:“梁侍郎啊!”



  兵部尚书宋震致仕了,现在兵部是梁靖当家,直至新任尚书到位。



  “罗尚书晚些可有事?”



  梁靖亲切的问道。



  罗才微微摇头。



  “无事。”



  “那下衙后一起饮酒?就这么说定了!”



  罗才:“……”



  老夫大把年纪了,和你去喝花酒,羞煞人了。



  可梁靖不容他拒绝,大步走到了前面,冲着杨松成拱手,诚恳的道:“国丈,多谢了。”



  呵呵!



  杨松成笑了笑。



  “客气!”



  梁靖的欢乐一直延续到了皇帝出现。



  皇帝看着红光满面,众人一看就知晓是有喜事儿。



  “诸卿,南征大军遣使报捷。”



  众人心中一振。



  “年胥集结二十万大军,与朕的虎贲大战,溃败。”



  两个字,就把所有浓缩了。



  下面无数将士的殚思竭虑,舍生忘死,最终就化为了两个字。



  溃败!



  群臣大喜,纷纷起身道贺。



  “大军随即直抵颖水,远眺汴京。汴京震动,南周君臣惶恐,几番交涉,最后……”



  皇帝看着有些病态的欢喜,眼珠子都在发光,“赔偿五百万钱。”



  杨松成心中盘算了一下,五百万钱自然无法弥补此次出征的耗费,不过也算是一次有力的补充。户部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年胥的使者将会随同大军前来长安谢罪。”



  “恭喜陛下!”



  群臣再度道贺。



  大军出征,让敌国俯首,这便是武德充沛。



  “大军破城十七,年胥怯弱,主动放开三座城池让大军进入。”皇帝淡淡的道;“当初的得意轻狂,如今都化为了苦水。此战,当告知天下,大唐,不可欺!”



  “恭喜陛下!”



  大胜了!



  今年最大的一件事儿算是落地了。



  随后,就是准备封赏。



  王家。



  王豆香正在书房里看书。



  “二叔!”



  外面人影闪动,清脆的声音传来。



  “仙儿啊!”



  王豆香抬头,微笑道:“怎地不去读书。”



  王仙儿走进来,“先生染了寒气,今日告假。对了二叔,我听闻南征大捷了?”



  “嗯!”王豆香身前的案几前摆放着一份战报,很详细。



  王仙儿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了几下,“二叔,你书房里好些书,可有游记?”



  “想问什么?说吧!”侄女儿的小把戏在王豆香的眼里就是个玩笑。



  王仙儿讪讪的道:“二叔,那个野小子如何了?”



  “野小子?”王豆香怔了一下。



  王仙儿说道:“就是那个杨玄啊!当初咱们从元州回来路上捡到的那个野小子。”



  “哦!他?”王豆香看了一眼战报,心中难免有些百感交集,“此战,他领左路军,一路势如破竹,最为耀眼。”



  “这样啊!”



  王仙儿行礼,“那我回去了,二叔,回头给阿耶说说,让我的功课少些吧!”



  “此事吧!二叔也爱莫能助!”



  王仙儿又娇嗔的哀求了一番,王豆香才答应。



  “那我今日就先松散一日!”



  王仙儿兴奋的告退。



  出了门,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



  侍女问道:“小娘子不高兴吗?”



  “高兴。”



  “可小娘子看着很郁郁呢!”



  “不,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心中有些……惆怅。”



  那个野小子啊!



  当初我还看不上他。



  “你可知晓杨玄?”



  王仙儿鬼使神差般的问了侍女。



  “知道呀!”侍女是个活泼的,“那人当初亏了我们家帮忙,这才进了国子监。没想到这一路就生发了。



  救了贵妃,去了北疆为官。后来更是娶了周氏娇女。



  小娘子,那周宁可是美人,当初她嫁给杨玄时,外面好些人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王仙儿站在游廊一头,看着另一头。



  寒风吹拂,她摇头道:



  “他配得上周宁!”



  ……



  在年底之前,南征有功文武官员终于赶到了长安。



  皇帝很兴奋的派出了自己的侍卫去迎接,而带队的便是韩石头。



  面对这位皇帝身边的亲信,张焕也不敢怠慢。



  “见过韩少监。”



  “张相客气了。”韩石头微微颔首,“陛下听闻南疆大军告捷,欣慰异常,已经令人赏赐了贵夫人……”



  这事儿半路上张焕已经接到了家人的来信,此刻他恭谨的道:“陛下厚恩,臣,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韩石头目光转动,看向了其他人。



  “周侍郎。”



  周遵只是颔首。



  在南征大军中,周遵要维系秩序,屈居于张焕之下。



  到了长安后,他的职务解除,这个秩序就不复存在。



  韩石头目光定在了杨玄的身上,“咱记得你,北疆杨使君。”



  “正是下官!”



  伪帝对这位心腹信重有加,连皇子见到他都要恭谨行礼,更遑论那些公主驸马。



  被这位盯住了不一定是好事啊!



  所以,你别对我感兴趣!



  杨玄嘴角含笑,脑子里却警钟长鸣。



  韩石头颔首,“记得上次陛下还夸赞了你,对你期许颇高。此次听闻你再度建功,想来是把陛下的话记在了心中。不过,年轻人,不可得意,要更谦逊些才是。”



  这话听着更像是告诫。



  一个长辈的告诫。



  也像是韩石头代表皇帝对年轻臣子的一种表态。



  小子,干得不错,但不要得意忘形。



  这个姿态,无懈可击。



  杨玄顺着说了一番套话。



  “……陛下厚恩,臣每每想起就彻夜难眠……”



  “小玄子,你看贪官回忆录就学了这些?”朱雀要气炸了。



  韩石头眼角抽搐,心道:郎君从哪学的这些?比那些官油子说的还溜。



  真不愧是……陛下的血脉啊!



  一路进宫。



  皇帝龙颜大悦。



  张焕功成身退,去了兵部。



  做了梁靖的顶头上司。



  杨玄报以同情的一瞥。



  周遵得了一番赞美和赏赐。



  轮到杨玄时……



  “……定远侯。”



  封侯了。



  另外赏赐了一个田庄。



  告退后,户部的人在宫外等候。



  “庄子就在城外三十里,是肥田。”



  户部的官员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



  “老韩,安排个人去接手。”杨玄也公事公办。



  因为他还有事儿。



  “宋公呢?”杨玄赶到了宋震家,却发现人去宅空。



  邻居说道:“宋公一家子刚走。”



  “去哪?”



  “说是落叶归根,回老家了!”



  “多谢了。”



  杨玄一路追赶。



  城外不远处,有不少棚子。



  此刻宋震在棚子里。



  十余将领正在为他送行。



  宋震戎马半生,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此刻才露出了些峥嵘。



  “没有文官来送行,狗曰的,都是狼心狗肺之辈!”一个将领骂道。



  “宋公在兵部多年,栽培了不少人,如今却都做了缩头乌龟。”



  宋震的致仕过程太过仓促,外面有人放话,说宋震这几年得罪了皇帝。



  这番话引发了些别的变动,譬如说兵部中,宋震的几个心腹都靠边站了。



  “多谢了。”宋震没有辩解,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喝了酒,他看着这些故旧,心中再多不舍,也知晓终有一别。



  而且这一别,就是死别。



  再也没法见面了。



  “老夫这便去了,诸位,保重!”



  宋震拱手。



  众人行礼,肃然道:“宋公保重!”



  宋震刚上了马,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宋公!”



  他回头一看。



  不禁笑了。



  “那些得了老夫助力的不肯来,只是和老夫几面之缘的这个年轻人却来了。”



  杨玄近前,行礼,“我刚到长安,得知宋公归去,特来送行。”



  宋震问道:“此战,你觉着南疆军如何?哎!都致仕了,还问这个作甚?”



  杨玄说道:“南疆军颇为悍勇,唯一的问题是,异族人太多。”



  “没办法,钱粮,加之南疆偏僻,那些人不愿去。”



  二人轻轻说了些此战的情况。



  不知不觉,离长安越来越远了。



  直至前方出现一个关卡。



  “你再送,就要把老夫送到老家了。”宋震笑道。



  杨玄说道:“宋公对下官的谆谆教诲,下官此生不敢或忘。”



  他无法忘怀这位老人当初的帮助,那种毫不利己,一心为了大唐的执着,对他的影响颇大。



  从晏城到宋震,到罗才,杨玄并未发现,自己的三观随着和这些人的接触,渐渐在转变。



  “好好干!”宋震颔首,“对了,此次归来,可曾换地方?”



  “并未,依旧在陈州。”



  “这是好事。”



  杨玄心中微动,“是好事?”



  “年轻人立功就想升迁,这是常理。可许多时候,蛰伏一阵子不是坏事。”宋震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莞尔一笑,“都告老还乡了,还顾忌什么。”



  “子泰可知人臣本分?”



  这话问的……杨玄说道:“臣子当对陛下忠心耿耿。”



  宋震抚须微笑,一脸云淡风轻。



  老头这是临走之前的教诲,应当是振聋发聩的话。



  “错了!”



  嗯?



  哪怕知晓宋震临别前的教诲不简单,但这个回答依旧让杨玄愣住了。



  “错了?”



  “大错特错。”



  “还请宋公赐教。”



  “老夫下面这番话,你自己知晓就够了。”



  “是。”



  宋震叹息,“帝王都想着天下臣子对自己忠心耿耿,大部分如此。可当今……这番话老夫说出来就不会认。”



  “是!”



  “当今却不是如此。越是那等表现的忠心耿耿的,越是被他猜忌,越是得不到重用。子泰。”



  “宋公。”



  “你仔细想想当今的过往。”



  宋震说了一番犯忌讳的话,对他堪称是掏心掏肺,这种对后辈的提携和关爱之心,让杨玄心中感动。



  他仔细想了想。



  李泌出生于皇室,父亲李元是宣德帝和武皇之子,他自己是正牌的皇孙。



  可李元却不是太子。



  孝敬皇帝威望颇高,李泌当年见到这位伯父时,据闻很是恭谨,甚至是孺慕。



  而对宣德帝和武皇,李泌表现出了为人儿孙的孝顺,又表现出了对帝王的忠心耿耿。



  正是这番无懈可击的表现,让帝后,以及孝敬皇帝都对他关爱有加。



  也是因为这番表演,让李泌得以接触到了一些资源。而这些资源在他们父子发动政变时起到了关键作用。



  可以说,李泌就是靠着表演才成就了帝位。



  可,这和臣子的忠心耿耿有何关系?



  杨玄不解。



  “不明白?”宋震问道。



  “是。”杨玄低头请教。



  “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妓,想蛊惑一个老鸨卖身。”



  宋震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前途漫漫,好生走着啊!”



  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妓,想去哄骗老鸨卖身?



  老鸨本就是哄骗女子卖身的人。



  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臣子对帝王的忠心耿耿有几分真?



  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多一两分罢了。



  擅长表演的,会把自己的忠心演绎成满分,以期获得帝王的重用。



  可李泌自己就是著名表演艺术家,当年靠着表演忠心耿耿成就的大业。



  你和他玩忠心耿耿的把戏,这不就是女妓在老鸨的面前装纯洁吗?



  啧!



  这番话,堪称是无价之宝啊!



  杨玄抬头,宋震一家子已经走到了关卡前。



  他躬身。



  “宋公慢行。”



  宋震回头,含笑,“多谢相送。”



  今日,唯一来送行的文官便是杨玄。



  而且他还是刚到长安,就急匆匆的赶来了。



  这份情义,让宋震动容。



  故而才有了那番犯忌讳的提点。



  宋震的老妻在马车上回首,“那是谁呀?”



  宋震道:“一个有情有义的年轻人。”



  “哦!如今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不多了!”



  “是不多了,所以,才显得可贵。”



  杨玄上马,策马掉头。



  宋震下马走向关卡。



  “老夫宋震,准备归乡,这是老夫的过所……”



  “见过宋公!”



  关卡的军士见到这位前兵部大佬,很是恭谨。



  于是,检查的就简单了些。



  边上有长亭,几个旅人在长亭中歇息,听到是宋震,都起身行礼。



  “再看一眼长安吧!”



  宋震一家子回头。



  看着那个年轻人勒马,掉头。



  冲着这边拱手。



  宋震还礼。



  清越的声音传来。



  “宋公,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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