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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兵临城下2

  朱红的城门打开,一扇门,门内门外两个光景。

  门外是萧子良与王融的三千兵卒,气势雄浑,火光映天。

  门内是已然苍老的齐武帝在萧练的搀扶下立于空旷的城门内。齐武帝身后是金銮殿,是未央宫,是权力之巅。

  他身后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何婧英、萧昭业、萧谌、范贵妃四个人而已。

  但他眉宇间尽是杀伐之意,隔着城墙,隔着城门,在夜色下也让他对面的人感到一阵寒意。在对面的人眼里,他背后的风声都成了战场擂鼓,金銮殿的金色瓦顶,都似金戈铁马。

  齐武帝,以一人之力便可让三千兵马心生退意。

  萧子良微微发抖,手心都出了汗。

  王融附在萧子良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事已至此,我们万万不可退缩。宫城内只有羽林军两千,城外有沈文季。只要我们带兵进城,明早太阳升起之时,便是王爷您登顶之时。”

  萧子良从小惧怕皇上,如今在皇上的重压之下,只觉得呼吸都不畅。他艰难地开口道:“元长,或许不用如此,你不是还准备了钦天监么?我们让陈陨准备一下,只要他面呈皇上,说不定……”

  王融急道:“王爷,那钦天监的说辞原本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准备的,哪里是要说给皇上听的?现在皇上难道还听得进你我跟他说什么月入太微?现在我们若不动手,那就只会死无葬生之地!”

  萧子良更加惊慌了:“元长,也未必会如此,你王家是我大齐砥柱,皇上未必敢动王家。我们只要储君之位而已。皇上现在无恙,萧法身就没有弑君,我们就算现在带兵进去也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就算成了事,那也要遭天下人唾弃。”

  眼看临门一脚萧子良竟生出了退意,王融心急如焚,双手因为强行压抑着情绪青筋暴起,但他始终无法对萧子良说出一句重话:“芸英,我们只要现在进宫去,城外的兵进不来,我们三千兵卒对两千羽林,等到明日天亮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就是由得活下来的人去说!”

  萧子良浑身一颤:“你……你要本王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吗?”

  王融气结:“我们把合欢散交给媚夫人的时候,该做的不就已经做了吗?云英你信我,我们这时候进去有七成胜算,何况皇上早已病入膏肓,我不知为何现在皇上能站在这里,但他定然支撑不了多久了。云英,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萧子良还是犹豫,这是他一直敬仰的父皇。他忆起小时候,那时还是前朝天下,他与先太子萧长懋与前朝的皇亲国戚一起,都在太学听学。他们萧氏一族能征善战,且太祖管教甚严,与前朝的那些整日里荒唐纨绔的皇子们自然是云泥之别。

  太傅惜才,太学里一众学生中,总是更偏爱萧长懋与他。齐武帝萧赜也是,自己的儿子比皇子还聪明,自然是脸上有光。只是无论是太傅还是萧赜,都下意识的回将萧长懋与萧子良放在一起比较。

  萧长懋自幼聪颖,可萧子良觉得自己也不差。萧长懋能背的诗,他也能背。萧长懋的字写得好看,他便昼夜练习,他要比他写得更好看。

  但唯有一点他比不过萧长懋,萧子良身体自幼羸弱,小时候就是个药罐子,骑射两项他始终比不了萧长懋,他不能像萧长懋一样跟着萧赜去前线。所以一直以来比起他来,萧赜更加偏爱萧长懋一些。

  但他自认为自己心性坚韧,着一点点小小的差距并没有挫败他。一碗碗的药,苦得让人恶心,小小的萧子良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每日都将一大碗药灌进自己喉咙里。到自己年岁大些不那么容易生病了,他就比别人更加努力地习武,终于他骑马也能赶上萧长懋的速度,秋猎之时他也能射得一只火狐。

  他努力多年,就是为了得到萧赜的一句赞赏。他得到了,萧赜也曾赞赏他,但他得到的却远不如萧长懋多。萧长懋可以进入萧赜的书房,与萧赜共谋大业。他满腹经纶却只能被关在书房之外,一腔热血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冷。

  他不甘,他自请去南徐州,一步一步跻身朝堂。有他在日子,南徐州富足安定,前朝宋帝给了他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做嘉奖,但他看也不看,他只想得到自己父亲的赞赏。但萧赜只是不轻不重地赞扬了他一句,就又将书房的门关上,与萧长懋商讨大事。他在书房外就像是一个小丑,一个局外人。

  终于前朝不施仁道,尽失天下民心,他的祖父萧道成与萧赜在广陵起事。就像一个火星子落入干草垛里,只一会儿就焦原遍野。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像萧长懋一样站在父亲身边,站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他镇守盆城,豁出性命将萧赜从乱军中救出。

  后来天下平了,萧道成立下明旨大齐由嫡长子继位。

  他的梦碎了,就像是一个做了无数努力想要从父亲手中挣一颗糖来吃,挣一个赞赏的孩子。他做了所有的努力,却发现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一颗糖给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多看他一眼。

  终究意难平,终究不甘心。

  萧子良抬头,隔着城门,看见那个自己敬仰一世的父亲,眼中是厌弃,是警告,是杀意。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只能怯怯地躲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云英!”

  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呵斥终于将萧子良出离的魂魄拉回来了一点。

  “云英!不能再犹豫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个位置本来就是血海尸山堆成的!”

  王融与萧子良相识十余年,他的犹豫王融通通看在眼里。不能再等了,再等只能万劫不复。王融这一刻再顾不得萧子良如何想。萧子良不开口,他只能帮助萧子良开口。

  王融朗声道:“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晦涩得看着王融,眼中渐渐有了嘲讽。

  范贵妃站在皇上身侧,怒道:“王大人,我大齐祖训立嫡长子为储君,如何由得你置喙?”

  王融不与范贵妃争执,只又重复了一遍:“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王融不过是在动兵前,用这种拙劣肤浅的方式给自己信心,也唤醒自己身边的人。

  何婧英立于皇上身后,手心微微出了汗,何胤为何还没来?若是等到动起手来,他们究竟有几成胜算?

  萧昭业也是一样的心思,眼神越发的阴鸷,似淬了毒。可他手中无剑,再烈的毒药,也扎不进敌人的胸膛。

  仿佛是王融拙劣的说辞终于唤醒了身旁的人,也仿佛一个“贤”字刺痛了人心。

  萧子良在黑夜中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父皇,儿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眼眸微闭,再次睁开时已如鹰隼。萧赜的声音沙哑深沉:“彦孚,将我的马牵来。”

  两千兵马迅速在皇上身后集结。

  那匹随着皇上征战沙场的老马被萧谌牵了出来。皇上抚了抚马鼻子,从容道:“又见面了。”

  萧赜从没有想过这匹老马还能有与自己一同上战场的一天,即便这个战场只是在正阳门外,敌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萧赜的眼神有些落寞,戎马半生,垂垂老矣,终有今日。

  皇上在萧练的搀扶下骑上了马,早已没有少年时的潇洒,但却有身居高位者的威严。皇上骑在马上低下头温和地看着萧练:“和尚,这里不适合你,你站一边去吧。”

  萧子良如鲠在喉,皇上,他的父皇,他敬仰一生的父亲,要在正阳门外与他决战。

  萧赜的眼中尽是坚决,皇权不可侵犯,他也绝不会退缩,无论敌人是谁,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绝不能让他让步!

  萧赜目光微沉,直视着萧子良,战马缓缓前行,两千羽林军跟在他的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在正阳门内发出整齐的闷响,铠甲相错发出尖锐的声响。

  萧昭业骑在马上跟在萧赜身后。前方是战场,后面是金銮殿。他被皇上护在身后,忽然觉得很讽刺。

  上辈子他应该在的位置是正阳门外萧子良站的地方。他甚至失败到连正阳门都没赶到。他远不如萧子良。萧子良至少站在了这里。

  上辈子他与萧长懋筹谋许久,却最终落得血溅乱石岗。这辈子他什么都没做,却能登上储君之位。

  他忽然觉得可笑,很讽刺,机关算尽返误了卿卿性命,上辈子是他,这辈子是萧子良。

  但是他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萧子良却未必会有。苍天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萧练,这个能预知后世的人,站在他这一边,这不就正说明了他是天命之子么?

  他一贯阴冷淡漠地脸上沾染了笑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下一秒萧子良在正阳门外人头落地。他感到快意,他感到心安。此番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萧练说的那个被萧子良篡位的结局,在今天就会改变吗?

  皇上侃侃停在萧子良面前。

  萧昭业也勒住缰绳,等候皇上的发落,定下萧子良的罪。

  只听皇上看着萧子良,沙哑地说道:“云英,退兵,今日之事朕当不知。”

  萧昭业有一瞬的怔愣,皇上并不打算要萧子良的命?明明已经是这般对峙了,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萧子良也有些怔忡,难道还有退路?

  “云英!不可退!”王融低声喝道。

  皇上不怒自威的眼眸从王融身上扫过,淡淡地看向萧子良:“云英,你如此做,至大齐于何地?你可有半分担当?你如何当得起一个’贤’字?”

  一席话,萧子良脸色刷白,他抬头终是不甘:“父皇,我当不得一个’贤’字,他难道就当的?!”萧子良指着萧昭业:“他又做了何事?”

  皇上缄默不语。萧子良在朝中的影响,在民间的影响力,的确超过萧昭业。

  萧子良眼角湿润:“父皇,你为何就不肯看看我?!”

  皇上再看向萧子良的目光柔软了些,带了抹遗憾:“云英,你很好,你做的事当爹的都看得到。”

  你很好。

  都看得到。

  这便是自己一直想要的赞赏了吗?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王融急道:“云英,不可!”

  不可软弱,不可退。

  皇上丝毫没将王融放在眼里:“云英,退吧,你是国之栋梁,为大齐做点有用的事。”

  萧子良不答,转头看着王融,眼尾微红,一脸的慌张无措。

  王融见萧子良颤抖的嘴唇里分明就要吐出一个“退”字,心下大骇,磨着后槽牙暗暗扯住萧子良的衣袖,从咬碎的银牙里吐出几个字来:“云英,我们还有胜算。”

  王融失望至极,自己效忠半生的人,就是这般不堪大用。何况他二人之间何止于“效忠”二字?王融心中苦涩,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融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不战,就是死!”

  王融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只要他拔出腰间之剑,那就是宣战!他身后三千将士只能随着他背水一战。上了逼宫弑君这一条路,就只有走到底。不仅是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也是如此,没有人想要沦为阶下囚。在重罪面前,宁肯拼命。

  萧子良伸手按住王融将要把剑的手:“元长,或许……或许……”

  “没有或许!!”

  萧子良在皇上的积威之下成了一个懦夫,但他王融不是。他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他苦心孤诣为萧子良筹谋多年,他见不得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萧子良的手颤了颤,他心情复杂。一面是来自父亲的压力,一面是来自王融的逼迫。他心中动摇了,天平慢慢偏向了王融那边。毕竟曾经黑暗的日子里,他就算被天下人冷落,王融也陪在他身边。

  王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告诉他,他比萧长懋更适合帝位的人。

  一个“好”字就要从萧子良的嘴里说出来。三千兵卒后面却传来一声惊惧的呼喊:“云英!”

  萧子良蓦地回头,见路的尽头他的发妻袁锦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的还有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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