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周·周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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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晟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缓缓地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他的肩膀轻微颤动起来,凌辰南以为他在啜泣,而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有点害怕,他害怕白晟一哭之后,这一切又将如何发展。但是渐渐地,他听清楚了,白晟没有哭——他在笑。
他抬起脸来,脸上挂着不属于白晟的笑容。
白晟的笑容大多是腼腆的,是羞怯的,有时也是天真的,是狡黠的,但这个笑容不属于白晟,他勾起单边嘴角,微微扬着下巴,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叫他满意的事,散发着略带邪气的不可一世。
然后,他笑出了声,笑容越来越明显,他用手抹了抹脸,说:“本来没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但好像有点开心过头了。”
凌辰南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但本能地感到不安,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于是悄悄垂在身侧握住、又放松,却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的微微颤栗。
“你这什么表情,也太吓人了吧,我们在这件事上的想法不一直都很一致吗?”白晟微微笑着:“说实话,以前还一直觉得医生很好懂呢,但今天才知道其实你撒谎的功力也挺不错嘛,要不是提前知道真相的话,我都差点要信了。”
“是你让沈寅川这个人彻底出局这件事。”
是蜂鸟!凌辰南吃惊极了,自己面前这个一直都是蜂鸟?
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就算了,可他如今已经相当熟悉他们两个,没道理会几个小时都毫无察觉啊!
凌辰南声音带上严厉:“你出现多久了?上周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你接的,难不成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一直是你吧。”
对方眼珠子转了一圈,抿了抿嘴——这是白晟组织语言时的习惯性小动作,他歪着头说:“算是吧。”
“你已经可以连续出现这么久了吗?”凌辰南感到毛骨悚然——眼前这个人说出口的内容既然是蜂鸟,他为什么要摆出白晟的样子?
“什么话,”对方似笑非笑地说:“我想出现多久,就出现多久。”
“你把白晟怎么样了!”凌辰南提高音量质问。
然后他又缓缓地收起了笑容,看着凌辰南,露出怀念的恍惚神情,轻声说:“每次知道我会有危险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担心得要命的表情,之前在陆柏舟家里的时候是这样,早先以为沈寅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一直跟自己说你是出于职业的关心才这样做的,但还是忍不住要更喜欢你一点,都怪医生太温柔了。”
凌辰南心头大震——在陆柏舟工作室暴走的那个是蜂鸟,可当时和他一起外出吃饭、还被电话吓到了的分明是白晟啊!
他脑中兴起一个荒谬的假设:难不成白晟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看见吗?!
凌辰南抓住了一个线头,紧皱着眉头问:“你说我‘以为’沈寅川给你打电话……所以当时那个接起来就挂掉了的电话是?”
“谁知道呢?”对方竟然满不在乎地说:“骚扰电话吧,那段时间偶尔会接到的,没想到竟然帮了我大忙,谁叫你当时一副要跟我永别的样子,本来都以为要退回原点从长计议了,忽然来了这么一个电话,所以就顺势演下去了。”
凌辰南完全无法相信听到的这一切,他感到大脑缺氧、摇摇欲坠,扶着桌子深呼吸了两次,才问:“所以……所以到底有多少次,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有多少时间是你,而不是白晟……”
不久前还是自己帅气可爱恋人的脸上再次露出熟悉的浅笑,耐心而温柔地说:“还不明白吗医生,从头到尾,我们就是一个人啊。”
凌辰南耳畔如同响起炸雷,大脑轰鸣作响,不受控地后退了半步,险些要站不稳。
“所以你……到底是谁?”他感到自己好似攀在悬崖边缘,正仰头看着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他生死命运的人,发出最后的疑问。
“是谁?你问我是谁?”对方闻言却大声笑起来,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给逗乐了一般肩背颤抖,他单手撑着腰,笑得不可收拾:“居然还在问这种话!”
他用手指擦了擦眼角,边笑边说:“这么说你能明白吧,人格分裂什么的,从头到尾就是不存在的。”
凌辰南觉得自己从手肘以下全部都麻痹了,他终于使不上劲、松开了手,身体和心脏一起坠落深渊。
白晟的脸和光亮一起,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从头到尾,蜂鸟什么的,从头到尾就没有存在过。”凌辰南喃喃自语。
“啧,医生,你还是没明白嘛,”对方说:“没存在过的那个是白晟啊。”
他移开目光,毫不在意地扬了扬眉毛:“或者说……我才是真正的白晟,名字嘛,只是一个代号罢了。”
空气安静到令人恐慌。
“不可能。”凌辰南断然否认:“怎么可能!没有人,没有人的演技可以好到这种程度,就算你一时可以学得像他,但我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不说,负责治疗你的陆医生也没看出来吗?这不可能!”
对方冷冷地笑了笑,开口道:“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啦,和一个人走得越近越容易暴露,更何况对方还是职业敏感度很高的心理医生。不过,如果你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一直演另外一个人,让这个假面和你一起成长,数十年来都是如此,你也会变成能够骗过老师、骗过朋友、骗过家人、骗过同事、甚至骗过心理医生的专家的。”
“况且,难道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都是这么活着的吗?”白晟勾了勾嘴角,略带讽刺地反问道:“在不同的人面前,在不同的圈子里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兴趣爱好,我只是在此基础上稍微多发挥了一点。”
似乎终于可以毫不隐瞒地一吐为快了,他可谓相当轻松畅快地说道:“从小我就发现了,如果用白晟的话,我就可以轻松逃过各种各样的惩罚,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他那一幅无辜可怜的样子,都会立马原谅他,同情他。”
“甚至连我爸妈也不例外,把所有过错都怪罪到另一个麻烦的“人格”身上,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对嘛,就是说嘛,我们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那根本就不是我们儿子,这个乖巧可爱的受害者才是啊。呵呵,不过……最后把他们最喜欢的儿子变成了同性恋,也算是很爽快的一件事了。”
“况且……”白晟嗤笑道:“陆柏舟真的毫无所察吗?他可是一直不停地试图在警告你,你都没有听他的呢。”
这些话语无情地钻入凌辰南的耳朵,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晟也不在意,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不好奇我既然不是真正的人格分裂,为什么会愿意被转介去给陆柏舟吗?”
凌辰南抬起眼看他,对方便继续说道:“第一,当然是因为我对于装扮成白晟这件事很有自信,第二是因为……那家伙老对我抱有敌意,他从第一天看到我就心生警惕,老想要把我从你身边支开,又一副他跟你认识最久、最了解你的样子,我看了就讨厌!所以当你跟我提出要转介的事情时,虽然最开始烦了一下,但仔细想想……这不刚好给我机会分开你们俩吗?”
凌辰南想到之前白晟偶尔会跟他分享一些诊疗的事——例如跟陆柏舟在一起没有安全感、陆柏舟对他态度严厉等,直到陆柏舟用沈寅川减刑的事试探他而导致他情绪暴走险些自残的那一段时间里,凌辰南难免在心里责怪对方,无意识地也和对方关系疏远、联系变少了。
原来这份疏远竟然也是精心布置的结果!凌辰南头脑发懵,为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关系近吗,因为怕两人交流过甚看出端倪、坏了他的计划吗!
“看着纯真脆弱,但其实非常会操控人心,不知不觉就会顺着他的想法走了。”
沈寅川的话语忽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颓丧地跌进沙发里,白晟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说:“你手好凉啊。”
凌辰南不说话,却坚定地将手指一根根抽走,别过头不看他。
白晟抱着手臂,扬着下巴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像是嫌弃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看你这么大受打击的样子,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趁现在问出来,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凌辰南摇了摇头。
白晟不耐烦地说:“快点,真的不想知道吗?以后可不见得有我这么好心的时候。”
沉默了一阵子后,凌辰南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说:“好吧,那就从最开始说起。”
凌辰南:“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要解决沈寅川,对吧。”
白晟坦然地点了点头:“算是吧,虽然关于我失眠和神经衰弱的部分都是真实的,但最初的确是想要通过你……其实当时调查了不止你一个人,后面的发展也并不是完全按照我所设想的流程来的,不过……整体来说还算是有惊无险。”
凌辰南被他云淡风轻的说辞气得不轻,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所以说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是这个意思吗?”
白晟说:“理论上是这样,最开始本来想要选择的是同理心比较旺盛的女性医师的,不过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抱着要和心理医生谈恋爱的心态来的,要说就怪医生太温柔,把我都引诱进去了。”
凌辰南推开他靠过来的肩膀,按着太阳穴头痛地问:“所以你最开始那几周是什么意思呢?假装自己是施暴者而不是普通的受害者,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那么之后……你又为什么故意让我看到你调查我的证据呢,”他脑中全是问题:“还有奶糖,他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晟被推开也不恼,靠在沙发垫上翘起腿,轻笑了一声说:“谁让你防备心那么重,我每次只要稍稍前进一点你就会飞快地退回到线后面了,一点越界的事情也不肯做,所以我当时就想,如果只是这样不痛不痒地和你相处,以一周一次的频率,要什么时候才能把关系推进到下一步啊,你不肯相信我,不对我产生强烈的反移情和责任感,我就永远不能有效地影响你,而且那时候沈寅川通过监狱想要把我申请成他的狱外联系名单,搞得我也很焦躁,于是决定尝试一剂猛药——一定要足够私人、足够激烈、足够偏执,才能触碰到你的真实情感,这也是我耐心关注了医生这么久才总结出来的结论哦。”
“至于奶糖嘛,那到不是计划之中的步骤,谁让你当时快要跑掉了,单纯作为白晟已经要留不住你,害我只能临时搞了这么一个角色出来。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太突然了,我为了不露馅所以都没敢说话。”
凌辰南回忆了一下,的确,到现在奶糖出现的两次都是自己产生退缩意图的时间点——刚刚下定决心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奶糖就会出现、粘着自己叫自己就心软。而在那之后,不管是在自己面前亦或是陆柏舟面前,奶糖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身为奶糖的时候还真是不错啊,可以对所欲为地跟医生撒娇呢,”白晟感叹道:“可惜为了谨慎起见不要露出马脚,都忍着没有再用这个身份呢。”
很多细节都这样串联了起来,比如白晟本人其实对痛感也挺迟钝,被热水烫到可以眉头不皱,而本应毫无痛觉的奶糖被剪刀冰到却会下意识地抖一下。凌辰南期盼对方只是蜂鸟还是什么人格假扮来捉弄自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叹出一口浊气,颓然自语:“居然真的一步一步踏入了这个圈套,我居然,真的还是害了沈寅川吗……”
白晟忽然愤怒起来,他凶狠的样子很像蜂鸟,语调尖利地大声说:“那人渣是罪有应得!你自己和他接触过的还要来说这种话吗!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真的?我这么久以来被他跟踪欺骗,被他折磨囚禁,还差点被他弄死,之后还要生活在药物依赖和副作用下,我经历的这些痛苦和折磨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凌辰南也火大了起来,说:“难道你不是吗!你跟踪我骗我,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白晟被他这样吼回来,也突然愣住了。凌辰南气急反笑:“好,就算沈寅川是罪有应得,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惩罚,而且这些事都是我一手犯下的,你借刀杀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耍我也该耍够了吗?那我今天回家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不应该给我走得远远的吗!”
“耍你?”白晟竖起眉毛,歇斯底里地重复道:“耍你?你觉得我是单纯为了那个人渣所以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不管是谁我都会做到这种地步?”
凌辰南:“那你到底……”
白晟大声打断了他:“因为我喜欢你啊!”
凌辰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然后对方声音又小了下去:“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都是我真心的……”
凌辰南本来已经溺亡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困惑地说:”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了,白晟的“那些话”:
“所以能和你说上话的时候,我可开心了……虽然……最开始不是以自己的身份。”
“我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事,但又怕你知道太多会嫌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你,我怕你要是不喜欢我,要是讨厌我,该怎么办呢。”
“可是,还是不行,别人谁都不行,只有你。”
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吧,只要喜欢我一点点就可以了。”
当时听来甜蜜而动人的告白,如今全都变成赤裸裸的嘲笑和讽刺。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他又回忆起了数月之前的那一次诊疗——他们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询问白晟关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对方些微迟疑了一下—不是在犹豫如何表达,而是在趁机编排说辞构思骗局。他当时说——那人叫蜂鸟,喜欢向日葵,总是在半夜喝红茶,害他睡不着觉。
可不是吗。
蜂鸟,是自己办公室茶杯上的图案。
向日葵,是自己办公室墙壁的挂画。
故事里的白晟,明明是乳糖不耐而喝豆浆拿铁的人,但事实却是每次在家倒水的时候,对方都会冲泡红茶。
所有的细节都在自己眼前,所有的线索都在自己周边。
不是自己看不见,而是自己不想看见。
白晟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从沙发另一头爬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声音软软地说:“医生,你讨厌我了吗?你不是说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都愿意接受我的吗。”
凌辰南猛然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他挥胳膊动作太猛,“啪”地一声打到了白晟下巴,白皙的皮肤立马出现一道红痕,对方脸色阴沉下来。
“不要再用白晟的身份跟我说话。”凌辰南冷着脸说。
对方缓缓站起来,也不笑了,一字一句地说:“你还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白晟。”
他刚要向前凑,凌辰南就后退了两步,指着他身后说:“滚出我家。”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这微妙而摇摇欲坠的平衡由一根看不见的发丝维护——一触即崩塌。
“凌辰南,有些话,相信就算我不说出口你也应该明白,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或是以防你还抱有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就直说了,”白晟面无表情地说:“违背规定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还为了对方滥用职权、害一个即将出狱的减刑犯被关进精神病院,这种事情一旦被泄露,你的人生就完了。”
“所以说,事到如今,你是不可能摆脱我了,医生,”他漂亮地嘴唇吐露出最残忍的话语:“既然大家都不是好人,还是别费力气嫌弃彼此了,就一起过吧。”
“我哪都不会去的,”白晟说:“你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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