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陆贤谦(三)
出了客栈,吴灵芸背着李若麟便往陆府赶去。
饶是吴灵芸打小舞刀弄棍,习武修身,也吃不住背着体格比自己高挑的人满街跑。没出两里路,便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寻了个茶馆,将已经昏睡过去的李若麟放到板凳上。
“伙计。”
一个店小二上前来,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
吴灵芸说道:“先来壶茶,再替我寻一乘轿子来。还有,叫那唱小曲的换个曲调,青天白日的,唱什么鸳鸯戏!”
小二见她气度不凡,应该是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可又随身带着长剑,活脱脱一副街头杂耍的江湖人士。心里拿不定主意,便委婉推辞道:“客官,我们这儿的茶有一些去年的秋茶,还有今年的春茶,春茶都是今年刚摘的鲜叶。您看是要些春茶吗?”
吴灵芸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们家有今年的明前新茶吗?云雾,碧螺春什么的都成。没有就别聒噪,赶紧来壶现成的,再找乘轿子来。本小姐还急着赶路。”
小二只知道茶有春、夏、秋、冬之分,哪里晓得什么明前新茶。又听到只有掌柜才会说到的碧螺春,便收起了小觑的心思,按着吴灵芸的吩咐去做了。
吴灵芸趴伏在桌上,揉搓着发酸的肩膀,听到那唱小曲的嗯嗯呀呀地唱起了破阵子,半眯着眼,轻声跟着哼唱。尤其到了那句“三十三城归北狄,九千里地属东夷。何故藏吴钩?”,更是竖掌画圆,而后握拳挥出。
就在此时,坐在旁边桌子上喝茶的几人拍案而起,其中有一个白面矮小的读书人张口嚷嚷道:“就这也敢叫做词?又是三十三,又是九千里,张口闭口就是北狄东夷,出自何典何故?凭空而来,匠气十足,不堪入耳!”
这话听的吴灵芸柳眉倒竖,要上前赏他一巴掌。
那矮个子对桌的几个读书人站了起来,为首的一个黄面微须的汉子反驳道:“何典何故?!那矮子,不知者不罪,不懂就不要装懂。这词不需要典故,它本身就是一个典故。宇明三年,狄人勾结夷族,举兵犯境。北燕府,庆安府,河东府,河西府,共计三十三城,上千个村子全都落入狄人之手,而东海临海的九千里地系数叫那夷族占去。庆安帝却一心和谈,不但要拱手再送一府八城,而且还下令让北征的吴将军撤军回京。若非朝中有忠臣良将,今日你我就不是坐在此处喝茶谈论了!”
“说得好!”吴灵芸拍掌叫好,还不忘站起来斜眼瞪着那个矮个子。
矮个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了,没被那黄汉子几句话就给吓退,冷哼一声道:“如此又如何?我说的还有格律,这首《破阵子》平不对仄,仄不对平,不通虚实韵律,做的不好就是不好!”
确实,这首词出自那个领军将军之手,一个武夫生搬硬套写出来的东西又哪能经得起琢磨考究?要说亮点,也就只有那句“何故藏吴钩”了。但一首词不能因为一句亮眼,就说它是好词。
黄汉子无话可说,拱手认栽,坐下接着喝茶。
吴灵芸对诗词格律并无研究,所知甚少,但看情况也知道自己喜欢的这首词写得不怎么样,也没了争论的心思,悻悻地坐回凳子上,白白吃了那矮子的两声冷哼。
茶馆也安静了下来。
“鸳鸯戏。”白面矮子抬起下巴看向唱曲的娘子。
“且慢!”一个衣衫褴褛青年走入茶馆,喊住那矮子,一字一顿道,“读诗读词只看格律,哼哼,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
白面矮子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看向那小子,高声喝道:“那小子怎么说话呢!小小年纪就口出狂言,我看反倒是你将来和现在一样没出息!”
说话间,便有两个伙计一左一右架住青年,丢到茶馆外。青年摔了个屁股蹲儿。
这一摔倒是让吴灵芸想起这人是谁了,连忙招呼道:“那小子进来,我请你喝茶!”
青年起身左右张望一番,看向吴灵芸,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道:“姑娘可是说我?”
吴灵芸点点头,说道:“我在城门遇见过你,你被他们从酒楼里丢出来了。你当时还看了我们四个一眼,只不过你当时穿的不是这一身。”
青年见她不似作伪,想着先填饱肚子再说,便拱手表示谢意,牵着一个同样衣衫褴褛、身体削瘦的少年,跨步走入茶馆,坐到吴灵芸身旁,再次谢道:“多谢姑娘。”
“无妨。”吴灵芸眸子一转,笑吟吟地提高声音,说道,“我最欣赏你这般敢说真话的人。不但请你喝茶,待会再请你吃饭!”
白面矮子被人这么一膈应,心里很是不服,向吴灵芸那桌喊话。
“哼,好大的口气!那小子,你倒是来评评这首《破阵子》如何!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哼哼。”
青年回之以呵呵,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次站定后,身上的傲气呼之欲出,他说道:“此词开后世之先河,其中的情感意境非一般淫词艳曲可比,更别提这首不知所谓的鸳鸯戏了。”
“你!”
“哼!”青年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张口闭口就是韵律平仄,难道只有死板的格律才是真的好诗好词吗?袁宫所做的《青玉赋》韵律虚实堪称一绝,通篇词藻华丽,大小典故更是有二十七个。但我要说,那才是狗屁不通!那才是匠气十足,矫揉造作!”
“无知小儿,安敢在此犬吠?!”
青年又是一步,逼到白面矮子身前,低头看着那恼羞成怒的脸庞,忽然一笑,说道:“庆安帝重文臣,轻武将。更是听信谗言,将北征的吴将军调回京城。朝中文臣本就瞧不起武将,这么一闹,若是吴将军作词不依照文人给的格律,你觉得这首词还有可能传下来吗?”
“武将就好好带兵打战,写诗作词是文人的事,他他。”
青年再上前一步,逼退那矮子一步,笑道:“武将就做不的诗词?我告诉你,武将做出来的诗词更甚你这般文人一筹!他们胸中的忠君爱国,舍生忘死,悲凉喜悦又岂是你这样躲在江南的读书人会知道的!”
“说得好!”这回不单吴灵芸,就连先前那黄面汉子也起身拍掌。
一旁有一个和蔼的声音问道:“那小子,你既然有如此高见,想必是胸中有诗作吧。不妨说出来听听。”
青年闭眼双手合十低语一番,而后抬眸,眼中的傲气睥睨全场,只听他一步一句,缓缓道来:“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庆安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全场肃然,然后响起零星的掌声,最后掌声雷动。那黄面汉子和身后几个伙伴上前,神情激动地握着青年的手,什么也没说,急匆匆出门去了。
那白面矮子感叹一声,向青年作揖赔礼:“原以为武将多是目不识丁的武夫,所作诗篇也是不堪入耳。今天听到你的这篇词,感触良多。刚才是我狂妄了,对不住。”
青年摆摆手,做回到吴灵芸身旁,面不改色地接着喝茶。
没等吴灵芸开口,一个老者迈过板凳,坐到青年身旁,冲吴灵芸微微一笑,看向青年,问道:“小兄弟,这首词出自何人之手?可有师承?”
青年将怀里的窝窝头掰成两半,把多的那半递给和自己一块来的少年,回道:“是一个把一生都献给国家的人写的,词牌名叫《满江红》。”
老者点点头,追问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青年愕然。
吴灵芸捂头道:“陆大人,怎么哪儿都能见到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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