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后事

 荣华堂的山茶花开得正艳，层层叠叠，色泽明丽，放在廊下，见之脱俗。院子中间的小花圃里栀子，铃兰，绣球，月季争奇斗艳，蝶舞蜂飞，美不胜收。


 小丫鬟们扫院子的扫院子，浇水的浇水，擦围栏的擦围栏，务必要使荣华堂每一处都纤尘不染，看着步履匆匆从垂花门进来的常嬷嬷，小丫鬟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屈身行礼，“常嬷嬷好。”


 常嬷嬷惯来是个带笑的温和性子，今日脸却绷得极紧，对小丫头们的问好只是冷淡点了点头，掀起藏青色绣鱼莲团纹的棉布帘子，快步进了内室，对着刚梳洗完的薛老夫人说了一句“昨个夜里虞娘子，去了。”


 薛老夫人愣怔些许，随后极缓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也难为她熬了这么多年。”


 谈不上什么伤心不伤心的，虞美人只不过是她小儿子买回来的一个妾，要不是肚子争气，请来的大夫都说是个男胎，否则无论如何也是进不了薛家的门的。


 薛老夫人的婆婆曾深受一个出身扬州瘦马的妾室的苦，公公宠妾灭妻，要不是那个妾生的儿子跌湖里淹死了，今日当家做主的还不定是谁的血脉呢！所以薛家此后就定了一个规矩，娼门女子不得进薛家半步，但为子嗣计，家规也可以暂时放一边去。所以二夫人在虞美人生产时下手她没有阻拦，但生了个女孩，那就不必非要要了虞美人的命，做人还是留一线的好。


 “拿一百两银子，不走公中，从我私账上走，买一口好的棺材，算我送虞娘子最后一程。”


 常嬷嬷却回道:“虞娘子生前已安排好了后事，火化后骨灰寄存于金田寺无依塔，如今一切收拾妥当，就等着通禀您一声然后就去金田寺火化。”


 “这么急吗？”人死后起码停灵三天才可下葬，虞美人这也太快了一些。


 “天气热了，停不住。”常嬷嬷解释道，“虞翠那小丫头说她娘最爱美，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死后狼狈，所以想尽早火化。”


 薛老夫人念了一句佛号，不曾改变主意:“仍支一百两银子，请金田寺高僧做一场法事，为虞美人在供奉殿点一盏长明灯，这是她该得的。”


 虞美人生了虞翠，于情于理，薛家总要有所表示的。


 常嬷嬷答应了一声，就出去取银子了。


 大火燃起的时候，虞翠反而没有哭，她就定定地看着火中的虞美人，她仍然很美，就像只是睡着了，可虞翠知道她永不会再醒来。


 金田寺的僧人已经开始为虞美人诵经，有知客僧前来将虞翠王贵他们几人带回禅房，火化其实并不美好，所以金田寺的僧人们不会让亲属一直在场。


 虞翠没有反抗，她知道虞美人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变丑的模样。


 薛老夫人送来的一百两银子帮了大忙，虞美人留下的东西不少，但金银却着实不多，大部分都在这几年里花出去了，请僧人做法事，点长明灯这些虞翠本来就打算做，她都把一幅古画拿出来了，准备典当了换银子。虞美人对这些东西都不看重，她从虞家带走的东西只有一个百宝囊，其他东西哪怕价值千金对她而言都不放在心上，生前就曾嘱咐虞翠不要留着，该用时就用，不必可惜。


 她会在金田寺住满二十一天，薛家不可能让她在家里为虞美人守孝，那她只能这么做，先斩后奏，她不回去想必薛家也不可能派人强行把她捉回去。如果薛家生气直接撵她走，那就更好了，她把重要的东西都收到了百宝囊里，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干娘一边为她收拾要住二十多天的禅房，一边抹着眼泪念叨:“虞娘子是个好人，就是太命苦了些，不过有你这么个孝顺女儿，她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来过。”


 “山里湿气重，蚊虫又多，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虞娘子安顿好了，你却倒下了。”


 “你贵叔每隔七天会来一次金田寺，你有什么缺的用的只管吩咐他，他的命都是虞娘子救的，你使唤他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千万别不好意思。”


 王贵是薛家的马夫，在一次送二夫人回娘家的路上马被鞭炮吓到受了惊，车里坐着的二夫人被撞破了头，当即就要打死王贵。薛二爷虽然好色无能，但不是动不动就要打杀人的性子，甚至可以说得上仁厚，拦住了暴怒的二夫人，只说非**，不要强定罪，躲过一劫。但后面还是被二夫人逮住机会，打了三十个板子，还不许请大夫来救，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刚进府的虞美人悄悄让给自己安胎的大夫去给王贵看病，还替王贵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将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后来薛二爷去世，虞美人血崩，薛家乱成一锅粥，等一切尘埃落定，二夫人早已不记得王贵是谁，正好管理马厩马车的管事被查出是大房的人，被二夫人直接发落到了庄子上，王贵就是在这个时候冒的头。不是他骨头贱，上赶着对仇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是虞美人让他这么做，眼看着二夫人就要掌管薛家，以其行事作风，没个给虞美人通风报信的细作，真的万般不利，而且王贵也不能一直是个小小的马夫，一家子的人都需要他赚钱养家才能活下去，何况他还想供一个读书人出来。


 “我知道，干娘你就放心吧。”虞翠铺好床褥，转过身来，为王贵家的倒了一杯水，“先喝口水歇一会儿吧，我娘……没有那么快。”


 现代火化都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行，古代只凭木柴和煤炭时间只会更长，薛老夫人给了恩典，让王贵和王贵家的帮着虞翠料理好虞美人的后事再回来。谁让二夫人脑子有坑，以为王贵是她的人，就让虞翠认王贵家的当干娘，本意是折辱，才不是给虞翠找个依靠，以后就是虞翠离了薛家，有个当奴才的干娘也够让人笑话了。


 王贵下山去采买香烛纸扎这些东西了，虞美人走得突然，虞翠又没有停灵，收敛好仪容后就直接上了金田寺火化，快速到薛家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虞美人已经病亡的消息。


 王贵家的坐到了床沿上，无力地叹了口气，“二夫人，着实不是个人！”


 这般匆忙，除了虞翠搪塞薛老夫人的借口，最重要的原因是提防二夫人作恶。虞美人的身契在二夫人手里，她若执意不让虞美人火化虞翠根本没办法反抗。虞美人不能脱籍，不得自赎，所以只能靠薛二爷将她从教坊司赎出，名义上说是妾，实则依旧是奴，还是任主家搓磨的那种，生死都在主人手里。就算最后虞翠撒泼让薛老夫人出面，但二夫人绝对能干出让虞美人不能及时出殡的恶毒事，不给冰，不让发丧，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烂在棺材里。


 不是虞翠恶意揣测，实在是二夫人下限恐怖，那几位被逼殉葬的姬妾，并不是一杯毒酒或者是一条白绫死的，而是活生生被二夫人放狗咬死的。其中有位最得薛二爷宠爱的妾，被二夫人划花了脸，伤口溃烂全身，死的时候都不成人形，虞翠看了一眼就吐了。有的人天生就是恶毒，二夫人就是这种人，与其说是她是被薛二爷的好色逼疯，倒不如说她只是原形毕露，恶人就是恶人。


 虞翠捂住了胸口藏着的百宝囊，这会是她最大的倚仗，娘直到死都没有等到她的兄长，那么就换她去找舅舅。她不期待舅舅是否和娘说的一样会对她视若己出爱若珍宝，人心易变，何况之间又隔了二十年，她只是想在找到舅舅后告诉他一声，娘一直在等着他来接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念着。


 窗外重峦叠翠，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有道是山水有相逢，可有的人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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