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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哭诉


 五月尾,用罢午膳后的那一会儿,最是蒸闷,团扇解不了热,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廊上,看猫儿狗儿打架,时不时从多子盘里捻一小块西瓜入口,脆甜又清凉。


 自从交了库房钥匙和账本,李氏成了个大闲人,但她心里却也不慌。老太太年纪大了管不了事,锦秋又从未管过家,宋运迟早得将那串钥匙完完整整地再交还给她。想到那时宋运向她低头的模样,她这心里美得很。


 院门口那丛蝴蝶兰醉醺着抬不起头,被一双白底勾头履踩过,脊梁也被折断了,陷进泥里。鸣夏用帕子捂着嘴,也不顾门口小厮的目光,跑进门去。


 一个水蓝色的的身影闪进来,李氏心想谁人这样大的胆子,竟敢闯清溪院,她眯着眼一瞧,竟是鸣夏!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浅紫手帕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鸣夏踉跄着扑过去紧紧抱住李氏,一身水蓝色云锻裙整个将李氏盖住了。


 李氏愣了一瞬,轻拍着鸣夏的背,贴着她的脸颊柔声问道:“夏儿,怎的了,是他欺负你了?”


 鸣夏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哼哼”地啜泣着。站在一旁的翠鸣忙劝道:“这儿日头大,小姐您快进屋说话罢!”


 鸣夏却仍是伏在李氏肩头,一味地哭。


 李氏的心一阵揪疼,她深知鸣夏素来好面子,自嫁到国公府后在下人们面前哭是绝没有的,今日忽然如此,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忍无可忍了!


 她轻轻将鸣夏搂着自己的手拨开,攥在手里,道:“有事儿进屋说,没得叫人看笑话。”


 鸣夏只顾捂着脸,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任由李氏往屋里拉……


 屋门一关,愈加闷热,李氏将婢子们都遣了出去,房里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李氏本想为她斟一杯茶,奈何手被她攥着,便只好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一面用帕子为她拭泪,一面恨恨道:“是他欺负你了罢?当初让你过去冲喜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会如待女儿一般待你,绝不让自家儿子再上外头眠花宿柳。现下想想,是我那时耳根子太软,上了他们的当了!你莫怕,这回我便豁出老脸去,亲自上国公府与他们理论!”


 李氏愈说愈气愤,鸣夏却是愈听泪流得愈凶,最后将那擦泪的丝娟帕子都湿透了。


 “娘……娘……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鸣夏抽噎着,红肿的眼望着李氏。


 李氏搂着她的肩,柔声问:“知道什么了,他知道……”她猛然回神,手一松,苏绣真丝手帕飘落在地。


 “你……你说的是那件事?”李氏搂住她肩头的手紧了紧,目不错珠地盯着她通红的眼,问道。


 鸣夏微微颔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这事儿阴差阳错,说到底是她这个做娘的错,此时她真恨不能替了鸣夏,摔下那池塘,受那些苦楚。


 李氏叹了口气,将鸣夏搂入怀中,轻抚她的肩头,安慰道:“莫哭了,莫哭了,还有娘在这儿呢!”


 院子里,花冠道衣的几只山和尚立在石榴枝头,拨弄着如火榴花,咕咕啼叫着将渐弱的哭声盖过。


 翠鸣端着一盆凉水进来,李氏将自己丝娟帕子捡起来浸在水里,拧干了,轻拭鸣夏的眼。


 她的眼已肿得跟桃子似的了,泪水怎么也擦不净,李氏越看越怜,心想着鸣夏生得这样娇弱,这帮豺狼虎豹只怕是要将她磋磨死了,可此事说到底是她们理亏,真要拿个人来办,只能拿那大夫!她于是立即吩咐道:“翠鸣,你去将罗大夫请过来,我要当面问问他,鸣夏这身子究竟养不养得好!”


 翠鸣诶了一声便却步退出去了。


 鸣夏的体寒之症一直都是这罗大夫在看诊,毕竟事关生养的大事,太多人知道了不好。然而李氏和鸣夏是净喜欢听好话的主儿,当初那罗大夫实话实说她难以受、孕,李氏恼了他,他从此只挑李氏爱听的话儿说,譬如只要安心调养,用着他开的方子,定能养好。


 一个时辰后,翠鸣回来了,却在院子里踌躇了许久才敢进屋。


 “夫人,如今那医馆里坐镇的是另一位大夫,说罗大夫自吃过二小姐的喜酒后,便拖家带口地离了京城,回老家去了,”翠鸣嗫嚅道。


 李氏一听,钧窑碎瓷茶杯往玉几上一撂,恨声道:“老东西,医术不精,净会扯谎,还敢逃回老家?真当我找不着了!”她指着翠鸣,道:“去,让守义带着人去他老家,砸了他的招牌!”


 翠鸣应声,传令去了。


 鸣夏却自始自终如抽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坐着,突然身子一软,往李氏怀里栽下去。


 “夏儿,夏儿呀,你……你别吓为娘啊!”李氏搂着鸣夏,使劲儿摇。


 “娘,”鸣夏声气孱弱,躺在她怀里,跟个木头人似的,眼皮子也没抬一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流。


 她知道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从此只能做个为朱奥挡她娘唠叨的傀儡,永远也抬不起头。然而她不好过了,别人又怎配好过,看今日的情形,朱奥必是知道了什么才想起让大夫为她诊脉,是谁呢?是谁要害她呢?


 “娘!”鸣夏眼中突然一闪寒芒,坐起身来,拉着李氏的手道:是宋漓,定是她,只有她才这般恨我!”


 “夏儿,你说什么胡话呢?”


 “是她!定是她告诉夫君的,是她要害我!”鸣夏激动得面色通红,她立即拉下李氏扶着自己的手,站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


 “鸣夏,鸣夏!”李氏拽住她,死死拉着,将她拉回罗汉塌坐下,压着声道:“你去不得,若是再惹怒了她,她将此事告给你婆母!那还了得,朱奥可是国公爷独子啊!”


 鸣夏一怔,胸中才燃起的那团火瞬间被浇熄,她身子靠着李氏,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对,对对对,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李氏紧抱着鸣夏,脸颊贴着她满是泪水的脸,轻声道:“忍一忍,咱们先忍一忍……”


 “可是娘啊!凭什么呢?同样是宋家的女儿,凭何她能过得逍遥,我却处处受阻,事事不如意!”鸣夏突然坐起身来,重重捶着自己的胸脯,“娘,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鸣夏,往后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不急在这一时……”李氏拉着她的手,不许她再捶自己。


 其实李氏又何尝甘心呢?这么些年,她对宋运不可谓不尽心,可宋运对她却始终热乎不起来,她也恨,可她恨的人埋在黄土下,没法子,她只能恨她的女儿!


 只是这恨意现下也得埋起来了,把柄在人家手上,能不缩着尾巴过日子么?不过终有一日,这恨意会如烈焰一般喷薄而出,烧死她,或她们。


 落泉斋里,锦秋斜卧在长榻上,一手撑着半边脑袋,翻看着《棋诀》,哗哗的翻书声与啾啾鸟鸣相和。从窗棂投下来几缕光斑,如星星一般散布在她的墨蓝色的纱裙上。


 “小姐,淡雪姑娘过来了,”红螺轻叩了叩门。


 锦秋放下书本,坐起身道:“快领进来。”


 一身梨白色烟罗裙的淡雪缓步走上前,她拎着的一串钥匙随着她的步伐,叮铃铃地响。


 “小姐,这是老爷让奴婢交给您的,待会儿还会将这些年的账本也一并送过来,老爷让您先看着,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去问他,”淡雪将钥匙双手呈上。


 锦秋瞥了一眼那串库房钥匙,顿觉有一座山压在肩头,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先坐。”


 淡雪推辞了两句便坐了。


 锦秋轻摇团扇,“淡雪,父亲怎会将这钥匙交给我,祖母呢,她能不说句话?”


 “方才老夫人来见了老爷,奴婢听了两嘴,似是为夫人求情,被老爷给驳回去了。”


 正是因与老太太置气,故意做给老太太看,宋运才当场便将这钥匙丢给淡雪,让她给锦秋送来。


 锦秋哦了一声,这才从她手中接过钥匙。看如今这情形,父亲是打定主意不让李氏再管家了。原本她以为即便李氏不管,也还有老太太在,轮不到自己,没成想最后竟落到自己头上。


 其实宋运原本是要将钥匙交给老太太的,奈何老太太大骂宋运糊涂,定要宋运将其交还给李氏,宋运哪肯向李氏低头?况且锦秋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不给李氏点颜色,她今后只怕更无法无天,所以……宋运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将这副重担交给锦秋。


 管家这事锦秋是个外行,但是她自己一手将李氏给推下去的,这烂摊子自然也该由她来料理。


 黄昏时分四个小厮抬了两个大漆红木箱子的账本过来,锦秋丝毫不讶异,立即便翻起了账本,直看到深夜,红螺催促了几道她才去歇息。


 而宋运,消了气后当夜便去向老太太请罪,好说歹说才让老太太同意暂管府里大小事宜,锦秋这儿先学着,待她能独当一面了老太太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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