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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回京


 转眼便到了六月中旬,锦秋这半月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那几十本账本翻来覆去地看,有时也上各院走走,与府里各个管事的打打交道,只是周劭那儿却迟迟没有信来。


 烈阳烘烤着大地,青砖地也烫脚,道上行人挥汗如雨,简直要晒褪了皮。


 周劭的仪驾从西直门到王府用了一个时辰,下马车时正是午时,一抬眼便见喜鹊领着一众奴仆在府门口相迎。


 他一身雪青色云凌锦袍,玉带束腰,腰间垂一金香玉龙形玉佩,随着步伐轻摆,幽香暗生。因生得白,又是一身雪青色,背着手迎着烈阳走向府门时,如雪山幽兰,滋凉着人的眼。


 两排仆从不敢直视周劭,一律垂头恭敬行礼道:“恭迎王爷回府。”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瞧了领头的喜鹊一眼,道:“大热天的不必站府门口相迎,”说罢进了大门,快步往七录斋去了。


 喜鹊应是忙跟上,微抬起眼,正见周劭背上银线绣的祥龙出海,两颗莹润的珍珠作龙眼,直盯着她似的。


 “爷,前儿宫里太后娘娘赏了个厨子到府上,做的江南百花鸡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爷不如先用午膳罢?”喜鹊跟在周劭身后提醒道。


 “不必了,拣两样送到七录斋,”周劭一挥手示意喜鹊退下,自己迈过门槛往里走,守德跟上,一进书房便开始研墨。


 方才在马车上便已已打好了腹稿,他则从案头拿了个折子坐下,提笔便书。


 这三个月周劭已敦促着儋州将棉花种下去了,灾民也安置好了,顺带着揪出了那白知府贪墨赈灾粮一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写在折子上递上去的。


 一刻钟后喜鹊便端了漆红条盘过来,到右梢间将菜饭摆好,才进去书房提醒周劭用饭,一句话还未出口,守德便给她递了个眼色,喜鹊会意,与他一同悄声退出去了。


 二人退到右侧耳房前,喜鹊站住了,压声问:“诶,王爷这些日子,身边可有旁的人伺候?”守德心下明了,朝她挤眉弄眼,道:“伺候王爷倒是没有,净是王爷伺候她了。”


 喜鹊身形一晃,诧异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往日那股聪明劲儿哪去了,这也听不明白?”守德昂着头打量了喜鹊一眼,而后才附耳过去,将在儋州的事儿同她说了。


 ……


 七录斋传来一声:“守德,本王要净手。”


 “是,”守德忙掐住话头,应了一声,小跑着打水去了。


 喜鹊一时天旋地转,背靠着门框才站稳。冬至那日周劭说要请宋学士阖家去摘星楼她便觉着其中有猫腻,后头他手臂受了伤包扎着一方姑娘家的手帕子,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生怕他被人抢了去,现下好了,果然在儋州与那宋大姑娘好了!


 宋大小姐?喜鹊不由眯起了眼,这人不正与京城里这几日盛传的那桩事有关么?


 守德端了一银盆水过来,见着喜鹊呆了似的杵在门口,递了个眼色。喜鹊醒悟过来,跟在守德后头进去伺候了。


 周劭将折子收起来,一双较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伸入银盆。喜鹊呈上胰子,周劭拿过来抹了抹,觑了喜鹊一眼,道:“你脸色怎的这样白,是中暑了?”


 “谢爷关怀,奴婢没中暑,”喜鹊呈上纯白的丝绢帕子。


 “府里近来可有什么事儿?”周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府里一切都好,倒是京城里近来有一件趣事儿。”


 “哦?说说看。”


 “爷可还记得当初您在摘星楼宴请的宋学士?听闻他有个远房亲戚,叫许什么来着……”


 周劭面色渐渐阴沉,“咚”的一声,帕子被揉成一团丢进银盆里,水溅起一尺来高,浇了守德满脸。


 “爷息怒,爷息怒!”守德双膝砸在青砖地面上,银盆举过发顶,面上的水珠子淌到衣领子上,洇湿一片。喜鹊从未见周劭如此,也哆嗦着跪下叫饶命。


 周劭原本是预备用过饭再去探望锦秋的,现下却连饭也不用了,沉声吩咐道:“备马车!”


 “是,是!”守德连连应是,搁下银盆,连面上的水也顾不上擦便慌忙快走出去传话了。


 周劭俯视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喜鹊,只见她顶上盘了个乌漆漆的螺髻,贴五色贴花,还簪了一支荷叶白玉簪,两串流苏随着她的身子轻晃。


 寻常她只梳双环髻,唯有领着去宫里时才做如此打扮,想来是为了迎自己回府特地梳的发。思及此,周劭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伸手去扶她,道:“起来罢,往后这些谣言一个字也不可信,更不能传!”


 喜鹊颤抖着唇道:“是,奴婢再不听外人胡言,望爷恕罪。”


 周劭微微颔首。


 喜鹊在周劭跟前向来得脸,简直是被周劭当妹妹养着。周劭冲她发这样大的脾气还是头一遭,着实吓坏了她。


 而后周劭又叮嘱了几句,便快步走出了七录斋。


 ……


 锦秋才用罢午膳,现下正歪在榻上小憩,忽听得吱呀一声,她眼皮子也没抬,淡声道:“红螺,不是叮嘱了你,若非要紧事,不可搅扰么?”


 “小姐,是王爷过来了,说要见您。”


 锦秋眼皮子一掀,顿时精神抖擞,坐起身来。


 “红螺,快去将那烟罗紫缂丝衫并撒花纯面百褶裙找来!”说罢她立即趿着木屐到妆奁前。


 锦秋拿起镙子正欲描眉,然而瞧见菱花镜中人形容黯淡,不由放下了手。


 今日既是重逢,亦是道别,浓妆艳抹那是给情郎看的,现下大可不必了。


 “小姐,衣裳给您找来了,您看可要换一双云履?”红螺捧着衣裙上前。


 “不必了,”锦秋抬了抬手,道:“将这衣裳也放回去罢。”


 “小姐?”红螺疑惑地望着她。


 “走罢,”说罢她抻了抻广绫合欢上衣,便领着红螺走出门去。


 而李氏那儿也得到消息,今儿宋运不在府上,自然得她这个主母相迎。


 远远的,李氏便望见花厅中周劭正襟危坐,她心想这锦秋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竟能入得了王爷的眼,旁的且不说,光是这通身气派,便教京城多少男儿汗颜!


 “妾身不知王爷驾临,未能远迎,”李氏入了花厅,趋步上前行礼,笑道:“还望恕罪”。


 “宋夫人不必多礼,”周劭忙放下茶碗,站起身做个了请的手势。


 李氏谢了坐,含笑着问:“王爷是何时回京的?”


 “今日。”


 “今日?那王爷可用过午膳?”


 “已用过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


 周劭无心闲谈,频频望向门口。寒暄过后,李氏也无话可说,只好坐在一旁干笑。只是这样大好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于是她故意提起:“王爷,您今儿是特地来寻锦秋的罢?她极少出远门的,先前在儋州,承蒙王爷照拂,这才没出什么事儿,谁成想回了府了,反倒闹了这么一出。”


 周劭这才侧过头来,望着李氏。


 “想必您回京也听闻了大丫头与妾身那远方侄子的事儿罢?唉,这也怨妾身,当日就不该允他过来小住……”


 周劭眉头越蹙越深,切齿道:“住口!”


 而这一句“住口”中还重叠着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周劭循声望向门口,便见一身竹青色的锦秋正立在那儿。她较先前在儋州时更瘦弱了,两颊微微凹陷,平整流畅的骨骼显露出来,更添了几分清冷飒气,像一支挺秀的竹,孤瘦,挺拔,亦令人心疼。


 “王爷恕罪,妾身口没遮拦说错了话……”大热的天,李氏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退下,”还不及李氏说完,周劭便吐出两个字。


 李氏吓住了,蹲了一礼,悬着一颗心却步退了出去。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锦秋……


 他原以为锦秋再见他,该是欢欣雀跃的,就如任何一个小姑娘见到情郎那般,该有微红的脸颊和闪着光的眼睛。可锦秋却全然不是如此,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模样,冷淡疏离,浑身带刺。


 如冷水浇头,周劭从王府到这儿酝酿了一路的几要沸腾的欢喜,寂灭了。


 “见过王爷,”锦秋一欠身,得体地笑着。


 “坐到本王身边来,”周劭朝她招了招手,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位子,示意她坐过来。


 锦秋却走到他对面那雕花檀木椅上坐了,她凝视着周劭。他同先前一点儿没变,眉目清朗,肌肤瓷白,那样的白与她的又不同,她是通透的白,而他的白是冷的,沉淀着的,却更衬得他眼下一团指甲盖大小的乌青越发显眼,想来是昨夜舟车劳顿未能安眠。


 “王爷何时回京的,怎的也不捎信过来,”锦秋淡淡道。


 这样的疏离让周劭没法说热乎话,只能答:“今日回的。”


 “那您怎的今日就过来了?”


 “本王想见你。”


 锦秋搭在膝上的左手轻捏了捏祥云纹压边的袖口,道:“方才母亲的话,王爷都听见了罢?”


 “本王不想听旁人说,本王只想听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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