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回京路上

 赵恪赤裸着上身，面前是一块平整的铁砧。


 何老头同样赤膊上阵，他用手中铁钳紧紧夹出一块烧的通红的铁块，平稳又迅速地把铁块放在铁砧上。


 同时，他迅速拿起一个小小的铁锤，在铁块中部的位置轻轻敲击了一下。


 接着，赵恪挥舞起一把庞大的铁锤，精准敲击在了何老头锤打的那个位置，于是火星便四处迸散开来，像是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锤起锤落，一高一低，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


 很快，铁块从红转黑，于是它又被放在了炭火炉里继续煅烧，等待着下一次的敲打。


 汗水从赵恪棱角分明的肌肉的缝隙里缓缓流下，他英俊的脸被热量烤得通红，上面还附着些许黑灰，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却又有一股别样的属于劳动者的魅力散发开来。


 自那日与何老头交手开始算起，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了。


 他本只是想学习戟法，但何老头坚持让他也学一学打铁。于是赵恪便在这铁匠炉旁挥洒了无数的汗水，但他所一直在锻造的，也是属于他自己的盔甲。


 原先那副盔甲对赵恪来说已经小到穿戴不上，这让他颇感可惜。作为公主府侍卫统领，他的甲胄是府中的藏品，虽然称不上绝世神兵，但在普遍缺铁的当下已经足够珍贵。


 当然，这副即将由他自己亲手打造成型的甲胄想必会更坚硬些。


 白天习武，夜里锻铁。除了铺子里的铁匠之外，赵恪几乎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流。


 但他从铁匠们的只言片语里已经大约了解了这个村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简单来说，这个何家庄是一处豢养死士的隐秘之地。


 住在这里的人们，从小就被灌输着忠于庄主何老头的思想。


 在他们眼中，外面的世界连年灾荒战乱不休，是何老头给了他们一片容身之地，让他们能够安全地活下去。


 庄子里的男人都是如同府兵一般农忙时耕种，农闲时成军操练。


 村子里也有木匠和铁匠等诸多匠户，手艺都是祖上传承而来。


 至于食盐苎麻等生活必需物大多由何老头从外界运来，没有他的同意，没有人能够走出这个由重重密林包裹着的村庄。


 只有在某方面表现最出色的人才能被何老头带出山里，在何老头手下做事。


 出去的那些人偶尔会在运送物资时露面，在他们嘴里，外面确实满是腥风血雨，这些人每次回来时几乎都会有所伤亡。


 村子里能拿得动武器的青壮年大约有八百人，他们都是对何老头忠心耿耿的死士。在这个九世之仇犹可报的世上，活命之恩让他们永远保持着足够的忠诚。


 对于当权者来说，这些死士真的足够可怖。赵恪时常这么想着，因为他们的生活自给自足，身上的布匹是村里女性纺织得来，手中的武器是村里铁匠打造得来，想要追查都无从下手。


 至于他们本人，绝大多数都没有走出过那段吊桥，对村子的印象也只有一个何字。


 只需要选出一名或多名村民，告诉他们帮助何老头去刺杀一名无恶不作的权贵，然后蒙住他们的头带他们走出深山，替他们规划好行动路线，他们就会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朝着目标发动决死的冲锋。


 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是回不来的。但或许他们至死也不会后悔，只会为完成任务而欣喜，或是任务失败而内疚。


 也正是因此，赵恪从不与外人接触。他吃住都在铁匠铺里，只在村民训练时受何老头要求偶尔出去指点一下他们。……

 


 也正是因此，赵恪从不与外人接触。他吃住都在铁匠铺里，只在村民训练时受何老头要求偶尔出去指点一下他们。


 在指点时，赵恪大多以手势比划，扮演着一个哑巴的角色。


 他无意破坏何老头的这处基地，所以才会闭口不言。奈何村中民众大多不识字，而识字的都是何老头的心腹，比如铁匠等人。


 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所以在一开始，赵恪只能这样去做。


 不过后来，有一个铁匠有时会放弃锻铁而来帮助赵恪，这让赵恪好受了许多。


 这个铁匠是铺子里最为瘦弱的一个，但他比其他铁匠的待遇要好上许多。


 每次铁匠铺放饭时，都是他排在第一个，优先去挑选菜肴放在碗里，然后便回到自己屋中去吃。


 其它人则围着一张桌子一同去吃，时常有争抢之事发生。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赵恪也就入乡随俗，当他是何老头的亲儿子。


 赵恪本就不是不是多活泼的性格，而这个小铁匠更甚，几乎不会与他人说话，所以直到赵恪与其他铁匠混熟之后，与他也没什么交流。


 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这群铁匠大多都是如此不爱说话，否则也不会被何老头带到这里来。这小铁匠只不过可能更加自闭罢了。


 就是这样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居然会主动来到校场，帮赵恪念出他写下的那些兵法。


 第一次听他开口时，赵恪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像是被铁匠铺里的炭火烧过一般。


 不过他的字认得很全，何况声音这种东西，只要能听清便可。再难听的声音，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只是小铁匠明知道赵恪会说话，却从未试着跟他交流过，每日读完后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而还需要留在这里和村民实战的赵恪也不在意，他知道自己只是这里的过客，因此一直持着过客的心态，从不会主动去做些额外的事情，只是默默等待着离开的时候。


 那一天已经不会很久了。赵恪盘膝坐在地上，旁观着村民们热情满满的训练，小铁匠就蹲在一边。


 他的戟法已经练到小成，在战场上不会比枪法更差，这就足够了。接下来，他需要的是战斗，在实战中融会贯通。


 村子里这些打闹一样的训练已经不能让他进步，何老头也已经把浑身本事倾囊所授。


 盔甲也在这几日即将成型，就连各种阵法和协同作战的方式赵恪也教了个七七八八。


 他也有些想念外面的世界了。这里很安逸，无论男女老少，他们脸上都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在外界是极难看到的。


 这里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村子里都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每当外界送来些美食酒水时，便是村子里合家欢庆的时刻。


 可赵恪没有家。他这一生注定是一只独行的猛虎，在黑暗中去磨利自己的爪牙，默默等待着复仇时机的到来。


 或许该去跟何老头辞行了。他拍拍屁股上的积雪站起身来，没有再留下指导，而是先小铁匠一步向铺子里走去。


 应该快过年了吧。赵恪看向道路两侧挂着红布条的木门，心里盘算着该用些什么来报答一下何老头的恩情。


 一直以来，他所秉持的原则便是有恩便竭尽所能地先行报答。因为他是一名士兵，更是一名复仇者，不知何时便会被死亡吞没。


 他不想自己临死前的走马灯里，闪过的是对任何人的亏欠。……

 


 他不想自己临死前的走马灯里，闪过的是对任何人的亏欠。


 对了……还有公主府。赵恪背着手，想到福安公主和兴总管对自己的帮助，心里不由得沉甸甸的。他不知道这样的恩情要如何能够还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要走了？”身后沙哑声音响起，赵恪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原来是那小铁匠。


 赵恪点了点头，心里不禁有些好奇今日这小铁匠怎么主动找自己搭话。


 “你是要去复仇的吧。”小铁匠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仇恨正在燃烧，就像打铁时的火炉一样灼热。”


 真奇怪，这也能看出来？赵恪没相信小铁匠的话，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眼神询问着小铁匠到底有什么事找他。


 “我也有仇要报，是很深很深的血海深仇。”小铁匠昂着头和赵恪对视，看起来像是一条倔强的小狗，“你能带我走吗？”


 平日里，赵恪从未注意过小铁匠的脸。倒不是他观察力差，而是他个子太高了，旁人如果没有抬头的话他就只能看到对方的头顶。


 所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小铁匠真的年岁很小，眉目里还有些许稚气存留。虽然他脸上还有些炭灰，常年在火炉旁也让他面上带有两团酡红，但他耳后的皮肤很白，能看出本身肤色应该并不黝黑。


 小铁匠的眉目间带着满满的希冀，微微发褐的瞳仁里倒映着赵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被一排牙齿咬着的嘴唇显示出他也有些紧张。


 “为什么不去找庄主呢？”


 赵恪的言下之意，是不要来找他这样的外乡人。可小铁匠没听出来，他恨恨地说道：


 “我跟爷爷说过很多次了！可他不同意，只说我年纪太小，时机也不对！”


 小铁匠伸手抓住赵恪冬衣的衣袖，“报仇难道还需要时机吗？”


 “当然。”赵恪回答道，“至少需要当你完全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小铁匠的声音急促起来，他几乎是乞求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准备好了！求你，我愿意为你牵马坠蹬，结草衔环来报答你！”


 可赵恪不想惹上麻烦，尤其是在他知道小铁匠是何老头的孙子以后。


 不管是亲孙子还是领养的，何老头既然不同意，赵恪也肯定不会自作主张带他离开。


 而且没有何老头点头，就连赵恪自己也得乖乖呆在这里。


 难道为了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小铁匠，就要恩将仇报？赵恪不是圣母，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掰开了小铁匠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摇了摇头：


 “我不能带你走。你可以等下一个人。”


 小铁匠那双充满希冀和恳求的晶亮双眸熄灭了。他缩回手，用颤抖着的声音回答道：


 “是这样呀。那好，我会继续等下去的。”


 纵然心有不忍，赵恪还是转过了身。如果何老头同意，他或许也不介意带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在身边历练一番，当然前提是他不会给自己招致危险。


 小铁匠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被紧紧咬着的下嘴唇已经流出了鲜血，但他还是浑然不觉，呆呆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雄壮背影。


 “如果没死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


 在风雪中，赵恪的声音随风钻进了小铁匠的耳朵里。实在有些心软的他还是许下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在风雪中，赵恪的声音随风钻进了小铁匠的耳朵里。实在有些心软的他还是许下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但小铁匠似乎又燃起了希望。他跳起来，对着赵恪的身影拼命地挥着手，用最大的音量喊道：


 “那我等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或许吧。赵恪没有回头，只是同样摆了摆手。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如果死前自己还能留下遗言，至少要请福安公主帮帮这个小铁匠。哪怕不能帮他报仇，至少也能开导开导他。


 赵恪张开嘴，深吸着山间这凛冽的风，让彻骨寒意充满自己有所动摇的心。


 “没有人应该只为复仇二字活着。”


 “除了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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