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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会面(二)


 锦秋接过白玉圆杯,搁在一旁。她望着周劭今日尤为郑重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立即便又往那不可能的地方想过去了。


 “当日在济世堂,本王记得遗落了一方帕子……”周劭说着,眼角余光却留意着锦秋的神色。


 若她当真像鸣夏说的那样珍重那方帕子,现下他一提,她就该羞红了脸才是,可是她却半分羞涩也无,反而是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王爷是为了那方帕子!”终于找着这人死缠着自己的症结了,锦秋松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双手呈上,道:“那时是我将这帕子错当作自己的带了回去,这便将它还给王爷。”


 当日寿宴也是太忙了没想起来这茬儿,不然早将这帕子还给他,怎会有后来这许多事儿。


 “王爷?”锦秋见他面色古怪,迟迟不肯伸手来接,于是喊了他一声,道:“王爷的帕子小女怎敢私用,我一直将它妥帖保存着,今日临走时还特地给这帕子熏了香,半分我等俗人的污浊之气也没沾,您放心拿着罢。”


 即将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那滋味,甭提多难受。周劭忍不住扒了扒流云纹压边的圆领子,仍不去接那帕子,只是定定将锦秋望着,神色竟有几分委屈,还有失望。


 这二十二年来,他只下过两次决心,一次是冰凌之汛时,为了防止黄河边沿六县被淹,他让官兵们下河堵水,那一回死了七十多个为国为民的大好儿郎,他一连三日没合眼,梦里都是人被洪流冲走的那一幕。


 而这一次,他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娶面前这女子为妻的。那是一向生人勿进的他头一回心甘情愿将身边空出个位子来给别人,她倒好,要将这帕子还他,这不是明摆着将他的心扔在地上踩?


 锦秋见他不接这帕子,便将它轻放在炕桌上,站起身来,道:“王爷,这帕子小女也还给您了,若是还有什么指教您今日也一并说了罢。”


 她可不想再见着他了,离得越远越好。


 周劭目光如刀,盯着锦秋,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睑,笑道:“原来顾大小姐这么不想见我?”说罢他竟不是去斟茶,而是将案旁那温好的酒拎起来,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敢,”锦秋垂首立在一旁。


 帕子都还了,这人似乎仍是不大高兴。但是王爷不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人么?既然如此,难道干站在这儿挨骂不成?


 “王爷,若无旁的事儿,小女便先告辞了,今后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直接到府上来便是,不必借着国公府的名义约见,”锦秋朝他蹲了蹲身。他却一声儿不言语,只一个劲地喝起酒来。


 锦秋于是轻手轻脚地解下披风,放在一旁,举步往外去……


 “慢着,”周劭微抬起眼,瞥了一眼她单薄如纸的身子,道:“外头下着雨,你难道还想走着回去?不如坐本王的马车回,再有,本王的东西被旁人碰过了便不会再要,这披风你披着,这帕子……你便扔了罢。”


 锦秋愣在原地,她心里的疑惑已经筑得城墙那样高了。


 几次三番催命似的约她不就是为了那方帕子么?怎的现下还给他了反倒要扔?既然如此何必约她?还有……什么叫“本王的东西旁人碰了便不会再要”,当她是什么了?要这样嫌弃?


 锦秋回过头来,道:“王爷的衣裳帕子哪个没经过绣工的手,难道您都要扔了?您手里握的杯子,不是烧制出来的么,您喝的酒,不是女酒酿出来的么?要照着您的道理,这些何不都扔了了事?”


 “大胆!”周劭猛地抬起头来看她,双眼像是燃着火的深渊,将她吸进去。他是天之骄子,微皱一皱眉连朝堂也要抖三抖的。


 可是锦秋这一回也着实怒了,她千辛万苦冒着雨过来送帕子,他便是王爷,也不该这样不识好歹罢!她也迎上他的目光。


 两人对峙了好一阵,周劭神色才渐渐缓了,放下酒杯,道:“罢了,你回去罢。”


 她转过身,步子快过思考,立即推门出去了。


 外头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像被冷水浸没,只感到阴森森的冷意和恐惧,一手搭着扶手这才稳住身子,整个人都麻了。


 父亲发起脾气来虽吼得大声,却没雅间里这位不急不缓地说一句“大胆”来得可怕。她毫不怀疑,若她不是个女子,方才恐怕脖子都叫他拧断了!


 锦秋脚下虚浮,自己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茶馆门口的。里外两重天,里头有多暖多静,外头就有多冷多吵闹。


 雨势已收了,现下便只有蒙蒙细雨飘洒下来,各色的油纸伞在官道上流动,却没有一把可以庇佑她。她站在茶馆大门前,望着那蒙蒙细雨发懵,忽而想起来时那把伞忘在了二楼雅间里。


 就在她决定冲进这雨中,独自回府时,前头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表妹!”一把水墨色罗伞走向了她。


 “表哥!”锦秋微提裙摆冲入雨中,冲到赵臻面前,又惊又喜地望着他,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表哥,你不是去……”


 “我放心不下你,”赵臻柔声道。


 正提着一把刺白梅罗伞站在茶坊门口的周劭望着雨中的二人,将那伞往地上重重一掷,对身旁的小厮道:“给本王好好查查,这赵臻究竟是何许人!”


 他便这样目送锦秋与赵臻一同入了马车,转身就将那方帕子扔了。


 马车粼粼向前行驶,锦秋与赵臻静静坐在车與中,不语。


 方才赵臻说放心不下她的话锦秋不知该怎么接,她已不是几年前那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了。年纪长了,眼睛清明了,鼻子也越发灵了,一旦看见某些苗头,一旦嗅到某些不同寻常她便会立即掐断。


 而赵臻,似乎也同样的默契,她们一起尽力回避着某些在暗处生长的情愫,然而并不是假作不见,它便不在了。它长了三十多年,长在赵臻心里,终有一日要探出头来,见阳光,见她。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是么?”赵臻突然开口,他没看锦秋,望着梨花木案上那只青瓷杯,杯身上是一幅仕女图。


 “表哥,你今日失约,我可没法同罗姑娘交代了,再过几日她要是上府来兴师问罪,你可得替我挡着!”锦秋则是望着车壁,笑道。


 “表妹……”他侧头看她。


 “表哥!我过几日还要见卢公子,还有韩公子,还有许多……”锦秋也转过脸来望着他,认真道:“表哥永远是我的表哥。”


 赵臻自嘲地笑,点头:“是,是”


 马车里突然静了,一分一秒拉长成一个刻钟,一个时辰。而尴尬和别扭也只能成倍地去体会。


 次日,锦秋便约了罗裳过府。


 昨日下过那一场雨后,阴云厚厚地罩着天,太阳露不出脸来。北风一阵紧一阵,呜咽着,恨不得将地上的人也卷走。


 汀兰院中,赵臻和罗裳相对而坐,罗裳望着赵臻,只是一味地笑,赵臻也笑,朝她拱手道:“昨日因有要紧事未去赴约,还望小姐容谅。”


 锦秋坐在罗裳身旁,不敢看赵臻,一双眼都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垂头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无碍无碍,”罗裳挥了挥手,笑出两个梨窝来,道:“这诗会每月一次,这回没去成,下回咱们再约就是了!”


 “可是,赵某恐怕不能前往了,”赵臻歉意地笑笑,道:“近来赵某杂事缠身,走脱不开,况且当日救小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任何一个人在那火场中,只要表妹一句话,赵某都会去救的,小姐毋须放在心上。”


 锦秋猛地抬头望他,他也望着锦秋。


 罗裳却只当二人兄妹情深,嘟着嘴羡慕道:“赵公子可真是疼爱妹妹,哪像我那哥哥,还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呢,他却从来不让我的,还尤其爱欺负我,唉!”


 几人便又闲话了半个时辰罗裳才起身说要走。


 宋府门前,大风吹得几人的裙裳皱出波纹,紧贴在身上。往马车那儿走过去的罗裳,像盘旋在风里的一片海棠花瓣,随时要被卷到天上去……


 目送罗裳上了马车后,锦秋说:“表哥,那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幸好这是在罗裳面前,她一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


 “太久了,你大约不晓得这话我放在心里多久了,表妹,我想要忍着的,可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赵臻凝望着她。


 这些年,他承载得太多,太重了。


 这十几年的光阴,她从幼时到如今的一切,扑蝴蝶,放风筝,躲在国槐树后哭,甚至连她哭泣时靠过的一棵树,都在他眼睛里,在他记忆里藏着。


 锦秋也凝神望着他,他的眼睛太深了,深得触不到底。那里装着完完全全的锦秋,那是她自己也记不得的,全部的锦秋。


 锦秋转身跑进门去,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能一直往前跑,好像她心里的某个世界崩塌了,却又建起另外一个,禁锢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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