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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炼狱

李桂枝接过坐垫,在石凳子上坐下来:“四阿哥,下午吴嬷嬷本来还带了一个丫头来,是我又让她给带回去的。我自己也是个奴婢,又怎么好再让别人来伺候我。”

李桂枝望了一眼绵奕,又望向弘历:“这孩子可怜,和我也对脾气,她留在这里,我心里舒坦。所以,四阿哥千万不要再派丫头来了!”

四阿哥和李桂枝又说了一会闲话,便起身要回去。李桂枝说:“天都黑了,四阿哥又是一个人来的,绵奕,去提上灯笼,给四阿哥引路。”

绵奕在弘历前面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为弘历照路。从李桂枝住的晴华轩到弘历要去的古香斋需要穿过后花园。

后花园里多是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午后下了一阵雨,地上有些湿滑。弘历说:“前面就是曲径通幽了,白天到这里,满眼绿意,清凉舒爽,晚上就有点阴森森的。一会你回来的时候怕不怕?”

绵奕说:“不怕,四阿哥,人间地狱我都呆过,只是一片竹林一片桃林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弘历说:“你口气倒是不小,你说说人间地狱什么样?”绵奕说:“我们魏家是净身世家,太监净身之后的半个月里,是最痛苦的时候,从小时候起,我就习惯了听太监的鬼哭狼嚎。”

绵奕说:“有的人挺过去了,成功地嫁到了宫里,成了公公。有的人挺不过去,就会被丢弃在骡车上,带到『乱』坟岗,挖个坑随便埋了。这样的地方不是地狱是什么?”

田文镜更觉得要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责任,所以恭敬地应

声:“是!”又放低了声音,“照我看,形势旦夕可变,王爷该早早定规一个办法!”

“办法不早就有了吗?曹琢如信中所说,都是好办法。但只能静以观变,不到最后一刻,无从措手。”

所谓“最后一刻”,是胤禛大渐之时,遗诏派顾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时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大权。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较强硬的行动,

适足以授人口实,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谣言。

田文镜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看到隆科多不断在扩张权力,只怕到那

“最后一刻”,恭王会落得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虽无行动,应有布置,必要时“效周公的诛伐”,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这话不便明说,他旁敲侧击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说,该有个‘缓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这个人没有?”

“以后再谈吧!”这是结束谈话的暗示,田文镜起身辞去,但是,他的影响却完全遗留

了下来。这一天黄昏,马齐一个人在家,缓步沉思,把整个大局可能发生的变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过于恭王与隆科多能和衷共济,彼此舍短用长。肃顺的长处,他看得很清楚,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满洲

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于隆科多的短处:刚愎、骄狂、昧于外势,都是可以想办法裁抑补救的。要紧的是,得让隆科多相信,恭王并不愿与他为

敌,恭王会尽量用他的长处,而且恭王的长处,譬如处理洋务,正好弥补他的短处。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硕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

他们的支持,加上东南忠勇奋发的湘军淮勇,内外一致,上下同心,岂但大局可以稳定?皇朝中兴,亦非难事。马齐这样向往着。

但是,恭王对隆科多的敌意,可以设法消弭,隆科多对恭王的猜防,却不知如何化解?看来自己的想法,终成奢望!

因此,当前最切实的一个考虑是,胤禛一旦驾崩,隆科多与恭王倘或发生权力的争夺,搞成势不两立的局面,那时又将如何?当然,自己必站在恭

王这一面,是势所必然的,只是无论怎么样,不可以让他们兵戎相见!他不相信京城与圆明园的禁军会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军,不管他是前锋营、

护军营、步军营、火器营、健锐营、骁骑营、虎枪营,还是内务府所属的“包衣”护军营,那些兵是怎么个样子?当过“九门提督”而且现在还兼着“正

蓝旗护军统领”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几天才听到的四句谚语:“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不由得苦笑了。当初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

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

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这就是马齐的把握,隆科多和怡王鄂尔泰、郑王李荣保虽然掌握着在圆明园的禁军,决不能发生任何作用。这一层,李卫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现给

恭王的信中,建议召军入卫,不必有所动作,就可镇慑隆科多,同时他又隐约指出,在山东、河北边境军前的钦差大臣胜保,堪当此任。

马齐特别持重,觉得召胜保到京,即使并无动作,对隆科多也是种刺激,并可能被误认作恭王的“逆迹”之一,所以对于李卫的建议,不以为然。

但此刻他的顾虑又远了一步,胜保骄恣贪黩,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倘或隆科多走了先着,跟他有了勾结,那便成了个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预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笔。于是第二天他把田文镜找了来,嘱咐他代笔,给胜保写封信。胜保最

近打得很好,连克鲁北数县,即以道贺为名,跟他拉拢一番。胜保在英法联军内犯时,曾奉旨统率入京各路援军,虽然通州八里桥

一役,吃了败仗,但亦可说“非战之罪”,其时马齐随同恭王办理“抚局”,与胜保几乎无一天不见,所以要叙旧套交情,不愁无话可说。

信中当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对胜保来说,不独与恭王有共患难的情分,而且也该感激恭王兵败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

大清朝第一门至亲,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军队垮了下来,胜保也负伤败退,其时胤禛由隆科多扈从着,仓皇逃难到

了圆明园,自顾不暇,那里还管得到胜保?亏得恭王收拾残局,败军之将才得有安顿整补的机会,由这一层深入体察,胜保对隆科多那些人是决不会有好感

的。反过来说,有此一函,更能令胜保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田文镜一面写,一面在心里佩服马齐,这一着“先手”棋,看似平淡,实为必占的要点,将来局势的演变,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见的地步,

起死回生,全在眼前这平淡无奇的一着棋上。

有了这个了解,对这封“应酬信”便越发不敢大意。军机章京的笔下原都来得,田文镜读书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构思之下,把这封信

写得情致深婉,词藻典丽,自己看了也颇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亲自把信送了去给马齐,笑嘻嘻地说:

“只怕词不达意,乞赐斧削。”马齐先不看信,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

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请过目。”看不了数行,马齐笑意渐敛,田文镜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

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修伯!”马齐站起来把信交还给他,正『色』说道:“我原以为此信可有可无,读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郑重的神态和语气,田文镜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关系重大,我不敢疏忽。还请斟酌,以期尽善。”

“写作俱佳,尽善尽美。”马齐笑着又说:“胜克斋以儒将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动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让他见识见识军机处的手笔。莫以为都象急

就章的‘廷寄’那样,只不过把话说明白了就算数。”

田文镜以谦虚的微笑,然后退了出来,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驿差冒着如火的骄阳,飞递军前。

转眼间过了七月初二立秋,照马齐的希望,盛夏已过,胤禛应该一天好似一天,但事与愿违,胤禛似乎已无法处理政务了。从七月初五开始,一

连三天,没有“明发上谕”,初八算有四件,初九开始又断了。

消息一传,谣言复炽。整理官钱票还没有眉目,而“乾益”、“天元”两家官钱号的掌柜,不知是畏罪,还是无法缴纳那为数甚巨的“三成罚金”,

竟逃得不知去向。接着前门外“天利”钱号被抢。这是大『乱』之世的景象,京

城里人心惶惶,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同样地,在圆明园“避暑山庄”,从里到外,也是为一片疑惧不安的气氛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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